一个很长很长的楔子(3)

就这么数年下来,我的书读得还是一知半解,字却写得极好。这也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师父不怎么管我,每次丢给我一堆书就跑了。我每次逃下山去玩要经过他的侍卫,必要拿他的手信才行。久而久之我也练就了一身摹字的好本领,摹写他的笔迹叫一个天衣无缝。

这一天我也是背着他溜下山去。他的居所在无间峰上的石磨崖,梵教神话里,第十七层地狱便是石磨地狱,那些糟踏五谷、偷盗抢劫、欺压百姓之人,或者吃荤的和尚道士,死后会被打入此地狱,磨成肉酱,重塑人身之后再磨。尽管传说很血腥,但十七叔的石磨崖却是两界山上最有情调的地方,他养了一只白雕,还有一园子的兰花。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穷山恶水动不动还闹鬼的地方养出这么娇贵的花儿来的,不过他对他的琴他的雕他的兰花比对他的徒弟还上心倒是真的。

我这番偷溜下山不为别的,乃是心心念念着十五叔给我做的纸鸢。别看十五叔五大三粗的,手艺活儿却俊得很。上回他说快开春了,要给我和死仙都做个纸鸢,问我们要什么花样。死仙拍着手说要一只小白兔,我沉吟了一下,说给我来个老鹰吧。

我径直上了磔刑崖,十五叔不在家,十五婶留我吃饭,我见了那老鹰纸鸢甚欢喜,也顾不上吃饭便赶去了孽镜台。孽镜台是离总舵不远的一处山峰,山顶四面通透,甚为空旷,只有一块板石立在一旁,号曰“孽镜”,都说“善魂不来孽镜台,孽镜台前无好人”,凡恶人魂魄到此,即可照耀其本身面目,那时方知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惟有孽随身。不过这都是老早传说里面的了,现在这个地块既空旷又平整,白天年轻人来练武,傍晚女信众来练舞,是个群众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我径直上了台,今天风大,没人愿意来这喝西北风,正好方便我放风筝。我刚把风筝扔出去,它“呼啦”一下子就飞了起来,我连忙放线,却不防风太大、线又太细,一不小心就把我左手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鲜血直流,我连忙拿出手帕按住了手掌。那老鹰也不知被刮到哪去了,可惜了了。

“打……打扰一下。”一个怯怯的男声忽然响起。“请问姑娘,玄冥总坛怎么走?”

我抬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向我抱掌作揖,他原本黑亮的短发已沾了黄沙,浓眉之下有一双大眼睛,却带着几丝凄惶。

玄冥教不行作揖礼,他不是两界山的信徒。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在下易子友,庐州人士。是与父亲一路躲避……躲避仇家,才上得两界山来。原本我与父亲都在总坛,后我出来一小会儿的工夫,便迷了路,找不回去了。”

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我见他虽然邋遢却也彬彬有礼,信了他几分。如今我这手也得上点药,正好要去总坛一遭。

“你随我来吧。”

我带着他,先是下了孽镜台,又往总坛上去,多了不少脚程。原本从孽镜台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总坛,但毕竟带着一个外人,不宜叫他知道我们的秘境。

他跟在我后面,一路默默,忽然听他嗫嚅:“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哦,九幽死灵。”

“……”他突然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九幽……你、你是这山上的公主?”

我冲他耸了耸肩。

“不识公主尊驾,是子友唐突了。”

“别这样啦,我们又不讲究这些的。”

我对他的婆婆妈妈有点不耐烦,这时已然到了总坛门口。刚迈进大堂,就见十五十六十七叔都在,一个中年男子浑身是伤地趴在地上,我爹在他面前半跪着似乎想把他搀起,那男子却抓住我爹的袖口,无比庄重地说着:“这个东西……还有犬子就托付给教主了。我断然无法重返庐州,只盼教主能护佑犬子安然长大,免遭那俩贼人毒手……这颗天骏之卵,于我已无意义。请教主珍藏,万勿孵化,以免中州横遭浩劫。”

只听我爹说:“易大侠放心,我九幽离冥定不负你所托。”

他笑了,重重握住了我爹的手:“人道玄冥多魔,我却知道,九幽一族都是好汉。”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行了。那易子友一早就奔到他爹身边,这时才哭出声来:“爹!”

就见我爹和三位叔叔全体肃穆,齐道一声:“无量玄冥!”

心知不好,我便到后堂把手帕洗了干净,悄然来到伏尸痛哭的少年身边,将手帕递给他:“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都是冥冥定数……易小侠,你节哀吧。”他没听到我说什么,我弯下身,帮他拭去了满脸的泪水,他一把抓住了那方尚湿的手帕,整个人抖成一团。

我瞄了一眼一旁的几位叔叔,趁着十七叔还没反应过来本该在石磨崖上的我怎么出现在了这里,便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开了。

“灵儿,站住。”

哎呀,不好。

大堂之后,十七叔脚步渐近,我乖乖转过身去,一动不敢动。

“叫你将那《玄德经》背诵下来,你可背好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背好了的。”

“背好了也没许你回来。想来大鹏他们是把你惯坏了,随随便便就放你下崖。”

打死我也不敢告诉他是伪造了他的手信才得以下山,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忽然看向我的左臂,皱着眉头说:“手怎么了?”

我连忙挤出一副哭相:“被风筝线割伤了。”

“……”

他送我回了阿嬷那里,叫阿嬷备了伤药,看着她帮我包扎了左手。

阿嬷系丝帕的时候有点紧,我疼得“哎哟”一声。十七叔却说:“磔刑崖上没有合适的风筝线,你十五叔用的怕是他的‘索命无常线’。这平日里割喉断首的线没把你手指削去几根,你还得谢谢他了。”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的手伤也无大碍,终于问他:“师父,今天死在大堂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呀?”

他顿了顿,说:“游侠派门主,易连星。”

“游侠派?”

“嗯。风尘之中,多有性情中人。”他这样告诉我,“他们行走江湖,只为快意恩仇,以武会友,于是自发组成游侠派,但组织松散,并无太多规则条令。所谓门主,通常都是比武决出的武功最高者,也并无多少实权。原本,游侠派都是光明磊落的真汉子。但近年来,游侠派逐渐壮大,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易连星手下的两位副门主认为易门主一直以来无所作为,便意图夺取其镇派之宝,一统游侠派。这才逼得易连星父子一路避祸,来到了这两界山。”

我点了点头,又问:“他口中的‘天骏之卵’又是什么东西?”

他沉吟片刻,起身道:“这两日便不要弹琴了。但仍要每日去我石磨崖,你要读的书还多着。”

他这样说,我便晓得不要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