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七章 锱铢门 愁云满绕梁

已然入了九月,秋老虎却仍十分厉害。入夜时分,一个身着佛头青锦卦、腰系白玉带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在雕梁画栋的长廊上。细看之下,这位富贵扮相的爷正是家财万贯、名震两广的盐会会长贡利亨。

本是闷热的夜晚,他的前胸后背却是冷汗涔涔,双眼血红,眉头已拧成了一个疙瘩。

早已钟鸣鼎食、宠辱不惊的贡大官人,何以如此惊惶?

“咚咚咚!”他停在一间卧房前,用力敲起门来,“商会长!快开门,出事了!”

卧房内已打算就寝的男子听到喊声,披衣起身,重燃了灯火。灯光之下,但见此人浓眉大眼,颧骨平满,下巴丰腴,一脸的聚财之相。此人正是盐、漕、驿三会总会会长、新任锱铢门门主商如客。

他叫人开了门,贡利亨一头扎了进来,开口就说:“不好了!我们的镖……被劫了!”

商如客立时醒神:“什么时候?!”

贡利亨连汗也顾不得擦:“就在昨夜。”

“在什么地方?!”

“鄂渝之交,山南道。”

“可知我们的东西被劫去了哪里?”

“尚不知晓……全部镖师加上那‘铁拳震三山’,总共一十九口人,无一……生还。”

商如客猛地瘫下去:“坏了!”

登时便是一屋子的愁云惨雾。贡利亨当然知道其中利害:正值锱铢门新旧门主交替之时,为了能让那要命的宝贝顺利交接到新门主手中,商如客不惜重金请了顺天镖行第一镖师震三山亲自押运。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还另雇了广晟镖局和成兴镖局的两支队伍做幌子,分成三路行进以掩人耳目。谁知千算万算,竟还是把镖押丢了!

“把事情再说一遍,从头到尾。”他披着衣服坐在**,目光阴冷。

“好的。我们的人今天刚从山南道衙门打探到,说是在鄂渝之交的一处林荫古道发现了廿一具伏尸。其中十九个是我们雇佣的顺天镖行的镖师,另外两个,是峨眉派的人。”

商如客的眼神瞬间狠厉:“是峨眉派下的手?我们素无过节,何至于抢我门至宝?”

贡利亨摇摇头:“主谋应该不是峨眉派。那死去的二人,是素有侠名的‘青烟夫妇’。他们的死讯应当也已传入峨眉,相信峨眉这几日必有动作。”

商如客眼神一变:“‘探爪银龙’孟青山、‘冷月双枪’唐寒烟……是了,这二人是武林中出了名的侠义心肠,料想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他二人已是峨眉一流高手,可竟也死了……到底是谁劫了我们的镖?”

两相无言,俱感棘手。半晌,商如客吩咐:“备马,即刻启程山南道面见朱府台。”

渝东之东,犟山之南,是谓“山南道”。

从锱铢门总舵江南道出发,骑上最快的骏马,商如客一行昼夜兼程,不日便到了山南道。直接联系上了当地商会会长陈嘉运。

这日清晨,陈嘉运老早就候在府前,昨日接到商大会长的信鸽,说是要面见新官上任的朱府台。他即刻跑了一遭衙门,心想名震天下的商会总长要来拜见,那朱恒礼定然躬亲相迎。然而到了衙门却吃了个闭门羹:朱大人亲自督查林荫劫案去了,此时并不在家。

忽闻马蹄声响,就见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陈嘉运忙迎了上去:

“商会长一路辛苦了!”

商如客已多少年不骑马,身体早就吃不消。陈嘉运忙搀他下了马,就听他问:“朱大人何时接见?”

“朱大人出门巡查去了。您先在府里歇息,待有回音,我即刻来报。”

“辛苦你了。”

商如客进了陈嘉运府上,只觉浑身都散了架,刚碰着床就昏睡了下去。

待他终于醒来,已是一天一夜。陈嘉运就候在他床头:“您醒了,我已经传了膳。您简单吃一口吧。”

商如客只问:“朱大人回来了吗?”

“昨儿晚上回来了,说后日再见。”

一旁的贡利亨哼了一声:“府台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陈嘉运不难理解:商如客贵为漕、盐、驿三会总会会长,又新任锱铢门门主,富甲天下、声名远播。莫说是个四品府台,就是那京师亲王、封疆大吏也不敢小觑。

商如客问:“这朱府台是个什么来头?”

陈嘉运答:“要说这朱恒礼也不简单,乃是景山王朱守敬之子,正经的皇亲国戚。”

贡利亨奇之:“那他不好好等着受荫封王,跑到这穷山恶水当个芝麻官作甚?”

商如客的眼神却沉了下来:“当是与三皇子有关。”

屋子里立时静了下来。

当今皇上缠绵病榻已久,始终属意十二皇子朱恒聪继任大统。奈何几个哥哥却如狼似虎、明争暗斗。数年下来,独三皇子脱颖而出,结了一派“三王党”,势力熏天。各大宗族亲王纷纷自保,皇帝胞弟、景山王朱守敬便给自己的儿子铺了后路,安排其避走山南道为官,便正是这位即将面见的府台朱恒礼了。

一日后,山南道府衙。

“这起劫案死了二十一口,庙堂江湖牵涉甚广。在下这几日四处奔走,未能及时与会长接洽,有失远迎了。今您到访,正是时候,有些重要的事情还需与您核实。”大堂之上,朱恒礼简单又不失庄重地接待了这位巨贾。

商如客见这朱恒礼已过而立之年,却长得眉清目秀,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独有一派贵气。

“只要能尽快找到被劫之镖,商某知无不言。”

朱恒礼一针见血地问:“商会长押的镖究竟是何物?”

此话一出,商如客与贡利亨四目相对,思忖良久,终于道:“若是别人,商某还不敢实情相告。但朱大人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我便如实托出吧:那是锱铢门镇门之宝——狸力之卵。”

朱恒礼立时便明白了。

“天下至力,十二异兽;得其三者,屹立不衰;得其半者,一统江湖。”他的伯父、当今皇帝朱守常就是那青龙之卵的继承人。当他化用那青龙之力后,百病不侵、英猛无比。年轻之时平藩王、灭邪教,使得国力大增,外敌难犯。然而青龙之力虽巨,却无法让人长生。尤其一旦卸去那力,体魄便会顷刻瓦解。当他步入暮年,越发考虑到继承人的问题。三子虽然适宜,然而性情暴烈、嗜杀成性,若再继承龙之力,恐伤国运。众子之中,他独爱幼子恒聪。然而三子却虎视眈眈,这让他分外为难。

见朱恒礼已了然于胸,商如客又问:“朱大人,这案子进展如何了?可查出贼人是谁?”

朱恒礼摇摇头:“那一带行人本就稀少,案发之夜又下了一场大雨,脚印、蹄印和车辙都被冲得一干二净,排查起来殊为不易。”

商如客的心凉了一半,追问道:“尸体可有端倪?”

“二十一具尸体才刚刚验毕——没有内伤,尽是利刃割喉或洞穿心脏,血尽而亡。从刀口的细微差别,可看出是六把不同的双刃兵器。”

“双刃武器……极可能是剑了。”商如客默道,“六把剑,六个人,斩杀了十九名颇富江湖经验的镖师和一代名门中的两位一流高手,劫走了我锱铢门的镇门兽卵。现在,竟从人间蒸发了……”

朱恒礼却道:“并没有蒸发。因为现场,有目击者。”

“什么?”商如客猛地抬头,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

“是一对逃难的妙龄姐妹。”他说,“樵夫报官之后,衙役在走访现场的时候,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座破落的土地庙。打开庙门便见抱作一团的姐妹俩,她们全程听到了庙外发生的血案,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花了好大的工夫,才从她们口中探听出了一丝消息。”

“怎么说的?”

“那姐妹原是从苏州逃难出来,路经此地,恰逢暴雨,才在土地庙中暂避。她说案发那日前的入夜时分,庙中又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夫妻自瀛洲岛来,欲往西南嘉州去。大约夜半之时,忽闻庙外传来打斗之声。四个人都被惊醒,那姐妹便听那相公说‘这里人烟稀少,这时候发生打斗,多半是过路的商旅或者武林同道碰见了土匪’,那妇人便道‘既如此,你我二人出去援手调停,也是因缘一场’。谁知,那夫妻竟一去不返。姐妹俩只听到喊杀和尖叫声,不多会儿便没了声息。她们动也不敢动,就那么抱到天明。”

商如客的心又沉了下去:“这般来说,那‘青烟夫妇’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不想折了性命……可这口供也是可有可无,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有一点,可能有点价值。”朱恒礼说,“那姐姐最后听到那拨贼人,隐约是往西北方向的一条大道上去了。”

“什么大道?”

“玄岳大道。”

商如客登时定住:玄岳大道,只通往一个地方——

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