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落凡尘 初闻妙音响

正是四月里最好的春阳。

江南花开时节,烟雨的韵味,关不住的满园春色。那青瓦白墙,小桥流水的古镇,是游人梦中最旖旎的地方。挑着荷花担的小姑娘一颤一颤地从桥上走过,转角的白墙下,倚着晒着太阳的懒洋洋的乞儿,口中哼唱着久远的曲子:“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妙龄女子正从一家药铺走出来,手里拎着两大包草药。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自语道:“再不快点,回到山庄该日落了。”

她紧走慢赶,一路脚底生风。直到踏上山门的那一刻,最后一抹夕阳也融进了绵延的山峰里。她轻呼了一口气,连忙向庄内走去。

回到“木”字厢房,冰凝正坐在那悠闲地喝茶,见她回来,嗔道:“这么晚才回,到哪里野去了。”

她抬手擦了把汗:“百草堂里的麻黄和银翘不多了,要现去库里取。我等了好一会儿才来。”

冰凝以帕拭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二师姐的伤也不需要这两样药材,你置办这些做什么?”

她说:“给玖丫头捎的,她这两日有些发烧呢。”

冰凝听罢,“哼”了一声:“那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多半是魔教余孽。亏得二师姐心善,把她从草窠里捡回来,每日里汤药供着,何苦来事!”

褐衣少女将草药放下,回身说道:“好啦,二师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打算。你快去给二师姐煎药吧。我头午出门的时候,老庄主都问了两遍了。”

冰凝撇撇嘴,往后一靠:“我可不去了。昨日从二师姐那出来,好死不死地碰上了那‘冷面罗刹’。听说我去给二师姐换药,那脸拉得,山高水长的。我可不想再去触她的霉头。”

褐衣少女板了面孔:“再背着四师姐叫她‘冷面罗刹’,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冰凝又哼一声,眼见冰凝叫不动,褐衣少女无奈,带着草药出去了。

月光如水,她拎着药包一路往膳堂方向去了。半路经过“匏”字厢房,忽听笙乐传来。那乐声深沉厚重,婉转清越,似与谁说。她心头一颤:这必是三师兄的笙乐了。

姑苏妙音山庄,以老庄主筑律伶人为首,下领一众弟子。众弟子按照八音之法,分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脉,修习不同的乐器为武器。她所在的“木”字脉,修习木鼓、敔、柷之类木质击打乐器,乃是妙音山庄最下一类门脉。深得老庄主器重的二师姐箫如慕,出身于主修笛、箫、箎类乐器的“竹”字脉,数月前代表山庄远征玄冥教,负伤而回。而眼下正在吹笙的“匏”字脉三师兄孔予怀,乐声清幽怅惘。都说乐能抒怀,他此时的心事,倒也昭然。

她不由得寻声而去。三师兄的房间坐落于一片葫芦林中,尚是春季,葫芦藤绕着木架已长了二尺多长。她来到三师兄窗外,窗户半支着,她隐约看到三师兄一袭青衣,坐在桌边认真地吹笙。

她淡淡地叹了口气。

“啼竹,你在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质问,她连忙回身,见一个身着苏绣白纱的女子一脸冰霜地看着她。

她一阵紧张:“四师姐……我正要去膳房煎药呢。”

江月白从师父的梵音阁出来,刚被师父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左右不过是因为之前力主远征玄冥,结果害得二师姐身受重伤。不过这怨得了谁?如今中州武当、少林、峨眉三大名门鼎立,芥子帮人多势众,锱铢门富甲天下,唐门又以奇制胜。百草门武力虽弱,却医术卓绝,且向来悬壶济世,哪个敢冒犯于它?唯有妙音山庄,武力和财力向来落于人后。如果不思进取,不定几时就步了无名教的后尘,被刻进竹简了。那玄冥一教,向来是邪魔外道,使些痴狂之术诱使无数信徒供奉,宝藏无穷。何况又传言其据有三枚异卵,更是天下至宝。恰逢游侠派募集盟友,又有玄冥教的两个阎王做内应,此时不惩奸除恶,更待何时?只可惜千算万算,不料想那魔教头子竟如此刚愎,一招“地藏诀”,不论敌我都葬在那山上,拼了个同归于尽。

这两界山一役,玄冥灭教,各大派死伤惨重。那两界山上的宝藏和兽卵更是不知所终,谁也没捞着半分好处。

眼下,二师姐正躺在**生死未卜。师父又气又悔,余怒不息。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叫她进去骂,翻来覆去都是“都怪你出的馊主意,你二师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你要怎么赎罪!”“若有你大师姐在,你们再不成器我也不管了。如今山庄江河日下,竟要我一个倚靠都没了……”这女人一上年纪,就分外唠叨。她听得既屈又气,嘴上又不敢顶撞,只好唯唯诺诺照单全收了。

好不容易等到师父骂累了,她终于得以退下。一身怒气无处撒放,不知觉走到匏字门来,却见木字门的啼竹躲在墙角处张望。

名唤“啼竹”的少女老老实实地跟她走了出来,听她问道:“二师姐情形如何了?”

“正内外用着药呢,只是依然不大好。前几日还能睁眼说话,最近连睁眼也不能,只是昏睡。”

“卢大夫怎么说?”

“烧伤很厉害,脏器又受损。现需猛药顶着,若连日用药不见好转,只怕要送上百草门了。”

江月白默默听着,一团紧皱的心却渐渐舒展。

“去吧。”

啼竹听了,忙低头离去了。

忙得月上梢头,终于熬出了一碗浓浓的汤药。带上卢大夫精心调配的外伤药,啼竹一路往竹字门去了。

妙音山庄的毛竹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春分下新埋的年生竹鞭,正遇上清明的几场细雨,不些时日就长出翠绿的笋来。二师姐喜竹,她的绿卿阁,早被竹海淹没。后来是庄主说藏得太深不好找,才找人伐了,精而选之,做了十几把竹笛竹箫给师弟妹们把玩。

她先敲了门,才推门进去。二师姐仍躺在**,脸色苍白,沉沉地睡着。桌上剩下半碗凉粥,许是冰凝喂给她没吃完的。少女轻唤一声:“二师姐,起来吃药了。”

箫如慕仍是昏昏沉沉,啼竹只好把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身上,唤了好多次她才勉强睁眼。手忙脚乱地喂了药,倒是洒了一半在身上。收拾停妥已是半夜,啼竹收了东西准备离开,忽听敲门声响。

门开了,走进一个青衣俊秀的青年。

啼竹忙说:“孔师兄,这么晚了您还过来。”

那孔师兄对她淡淡一笑:“辛苦你了。”

啼竹知趣地退下,临走之际,见他坐在二师姐的床头,手背搭上了她的额头,神情极是怜惜。

啼竹并没有回去,顺路去了土字脉的厢房。

土字脉原本主修埙、缶、陶笛一类陶制乐器,近来人丁稀少,门下弟子多归到木字门去了。余下两间破败的土屋,用来放些杂物。

房间里漆黑一片,隐有咳嗽声传出。

啼竹推门进了房间,点燃一盏油灯。**的人见她来,起了身正欲下地。

“不必了。你身子不好,歇着吧。”啼竹说。

那人便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

啼竹携了灯过去,这才照出**人的模样: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颊染江南十里雪,眸凝北国三尺冰。

啼竹见她脸色寒得很,手背搭了她的额头,停了一会儿方道:“倒是不烧了,怎么还是咳嗽?”

她答:“老毛病了……眼下开春,过几日便好。”

啼竹点了点头,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月前,出门已久的二师姐浑身是伤地回来,当初一起出发的同门不见了一半,却多了一个面生的小姑娘。细问之下才知,这是二师姐在归途上碰见的,当时她昏迷在崖下的草丛里,似是混乱中失足跌下了山崖。看她服饰不俗,想是在教中有些身份。二师姐想着此行一无所获,若能带走一个玄冥中人,探听些密辛,也不枉白折了这么多同门。

就这样,她便被带回了姑苏。那一日当着老庄主的面,江师姐抽出无常线就要将她的头颅割下以慰诸多同门之灵,还是二师姐劝了下来。老庄主问了她的年纪,答曰十六,又问了她的名字,她答曰:

“我没有名字。我家姊妹九个,都在两界山上供教。我排行老九,山上的阎王狱主子们,都叫我玖丫头。”

这时大伙儿方知,她不过是两界山上的一个侍女。

后来二师姐身子时好时坏,近来更是卧床不起,越发严重。山庄上下围着她转,就更顾不上这个玖丫头了。

啼竹将食盒里面的药和饭菜端了出来:“可能有些凉了。待会儿你去烧些热水烫一下,也是一样的。”

她点头:“多谢啼竹姐姐。姐姐大恩,阿玖没齿难忘。”

啼竹轻笑,似有不屑:“你自小受玄冥教恩惠,如今教灭人亡,我妙音山庄也没少出力。你却口口声声认我为恩人,不是忘了祖宗?”

这一番话已是极重。但见那玖丫头“扑通”跪了下来,俯伏道:“阿玖姐妹九个都在山上供教,阎王狱主待我们十分不好。和我们一起的姐妹,尽被唤作‘神仙魔鬼’‘魑魅魍魉’……至于教灭人亡,却是没有什么妨碍。‘斯人已矣,彼魂长存’,人死之后便是长生。我的亲人们,都是往极乐去了呢。”

这番如此奇怪的话,从她口中出来却这么自然。啼竹心想那玄冥教果真是邪魔外道,教唆着人死后长生。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姑娘,暗叹一声,如果她真是这样想,余生也会少些痛苦,未必是件坏事。

“起来吧,别跪了。这几日你先歇着,待你好了,再给你安排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