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抑郁深林
生命可以归结为一种简单的选择:要么忙于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赎》
是夜,节气将至入秋,北方八九点中的时候,正是户外闲逛最舒服的时刻。
酒过三巡,石骏的酒量相比面馆的郑老板,微微逊色了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他平日商业谈判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几瓶过后,主动认输,郑老板亦不劝酒,又加了一盘拍黄瓜上来解腻。
韩美琳一直在用酒杯跟了将近三瓶,几乎到了自己的极限,只能通过不停地夹菜放到嘴里,试图缓解存在于大脑中的眩晕感。
“我们走吧。”之前来过的三位客人早已离去,石骏识趣的站起身,估计到了附近饭店打烊的时间了,希望上了一定岁数的老郑早点休息。
他拍了200元人民币压在酒杯底下,多次过来吃面的经验告诉他,算账在两个好友之间是不太可能实现的,晃晃悠悠的和郑老板挥手作别,不管秘书的状态,扶着桌子向门口走去。
勉强打起精神,韩美琳愉快的说了声‘大叔再见’,几步追了上去,不避嫌搀扶了石骏一下,石骏看了一眼她,没多说什么,当作无声的默许吧。
打了一辆出租车,剧情和上次一样的重演,韩美琳直接说了句去江边,不同的是,说完这句没过多久两人在后排依偎着都睡着了。
“滴,滴,滴。”
司机师傅故意狠狠按了两声喇叭,韩美琳从昏睡中醒来,首先看见了一副不耐烦转过来的脸:“二位到站了啊,想睡觉开房去,69元,抓紧我收车了。”
连声说着抱歉,韩美琳从手包里拿出100元找零,每次出门打车均是自己垫款,石董过后也不给报销下真是的。
脑中过滤到‘开房’几个词,韩美琳酒精点缀后的双颊更加红润了,瞅着依偎在肩膀上的寂寞男人,其实安静时长长的眼毛还是很帅气的吧。
不忍心叫醒他,迫于无奈,喊了声‘嗨’,唤醒了沉睡中的大男孩儿。
石骏从睡眠中醒来,观察了下周围的情况,摸索着整理好衣服抬起头,身边的公文包紧紧地夹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我们走吧’,关上车门下了车。
不似上次的尴尬,车子停下的位置对着一条绿荫小道,晚上锻炼的人基本散去,只有孤独的路灯一桩桩矗立,其中飘散着江水独特的味道。
男人走在前,女人在侧紧跟着,一路上一言不发,喘气声听得真切。
江堤曲曲折折的栏杆,漆黑的是生锈铁管的沉默,石骏选择离着一颗参天柳树不远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韩美琳距离很近,坐在旁边。
希捷市的几场大雨过后,江水持续上涨,处在下游位置的此处,二级缓台已经完全淹在水下,石骏面前向下10多米处,是那波涛的江面,月影透过云层散在上面,魔幻而迷离。
比江水更迷离的是石骏的眼睛,瞪得很大,眺望着视线所及的黑暗,以及江中心即将被淹掉的小岛。
岛上漆黑的一片,是疯狂生长的树木吧,即便有一天他们的根随小岛沉入江底,顶端的倔强依然漂浮在水上,诉说着它的倔强。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不经意间,石骏打开了随身的公文包,拿出了下午于保险柜中抽出的那份牛皮纸袋,左手掐着一角,右手拨动了打火机的打火石。
红色长长的火苗在空气中乱舞。
“喂,你在做什么啊?”韩美琳惊叫着一声,眼睁睁看石骏在两人面前把牛皮纸袋点燃,飘出一缕呛人的浓烟,行将烧到身上时,潇洒的抖腕儿一甩,纸袋的灰烬碎削缓缓落到了江水中,洇湿后沉没水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哈哈,一切都该结束了。”石骏双臂一起高扬,向后弯曲着身子,整个人就像获得了新生一般,开心的大笑起来,抬头仰望着夜晚璀璨的星空。
这一幕似曾相识,如同史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男主偷偷挖掘隧道,逃出来的夜晚吧:雨水打在脸上,洗刷着几十年入狱的冤屈,这一刻,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一颗追逐自由的决心了。
身边的人仿佛都受到感染似的,韩美琳不知道他开心的原因,反正看见他大笑时,自然而然的也跟着去笑了。
“小韩,你为什么开心?”石骏瞪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大大的,不再是过去的一双狐狸眼,今晚恍若间失去了警觉的一面,变得柔情似水。
“看到领导开心,如获得了自由,可能感染了我一些吧。”她说出了心中的感受,毫不掩饰,“石董,您的气色较上次来时,真真正正的好了许多,我现在甚至可以看清江心岛准备筹建的一座高高灯塔了。”
使用了一则隐喻,就像上次同样的评述,石骏自然懂得其中的内涵,点头回答:“但愿吧,但愿。”“小韩,你很聪明,聪明的女人在我身边帮助很大。”
“我说过,我做的一切都为了李久立董事长苦心经营的‘童话王国’变得更加伟大。”
“我实现了诺言,履行了我的承诺,再过四天,下周一的时候,‘智慧娃娃’项目全球同步发行。”
“届时将创造一项伟大的奇迹,公司的名字会载入历史的。”
“张浪死得一点不冤,他死得其所。”
一连串的话语,石骏酣畅淋漓的发泄,闭上嘴点燃了带来的一支烟,吞吐着烟雾飘散。
“领导,张浪自杀的事?”
“呵呵,你很想知道?”
“哦,不是,只是有点好奇。”韩美琳急忙解释。
石骏把烟掐在手里,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不要以为世界上每位有关联的人死去都能和我挂上关系吧?”
“哦,您误会,我没这个意思。”韩美琳再次解释。
“恩,我又没有怪你。”他幽幽的说道,“我若再不信你,带你出来聊什么天呢。其实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隐瞒不告诉周围的任何人,仅此而已。”
“恩,其实抑郁症没什么的。”她认真的回答,“这个烦躁的社会,人们或多或少有些这类病症吧,开朗的面对困难,我觉得可以自身克服。”
“呵呵,你的理论听上去很不错,我努力尝试战胜它却失败过很多次,你接触到的抑郁症患者可能都是口头上的失败者吧,而我,决然不同,是成功者的抑郁,我的抑郁,在心中形成了一片灰色的森林,我迷失在其中,坠入深渊里。”
说完,石骏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中积极的一面黯淡了下去,消沉浮现在脸上,一种绝望中的悲哀。
“石董,振作些。不管多么深的抑郁森林,自己永远不可能被自己打败,为了公司的辉煌,请坚持下去。”
“哈哈,今天聊得话题好励志,好心灵鸡汤。”石骏不愠不喜,回归到了上班时的样子,“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免得你附近寝室看到了这一幕闲言碎语,有机会再聊。”
“恩。”
听到了肯定的答复,石骏的心中莫名的泛起一阵伤感,真的还有这样的机会吗,琢磨不清楚的感觉告诉自己这将是他们间最后的一次。
“喂,你好。”
“喂,洪老弟吗?”
“是我,您是……”希捷市公安局长洪涛办公室的座机响起,放在耳边,对方的声音十分熟悉。
“墨常,墨老八。”
“啊,原来是墨老。”墨常在农村的家谱中排行老八,仅有少数念熟的几个人知晓,洪涛心里隐隐感觉不妙,他十分害怕这位比自己大十岁的老者。
平时根本不敢提及两人私下的关系,简单来说,四年前洪涛的局长上任,与商界几位名流的鼎力相助或多或少有一定关系,墨常门路极深,年轻时混迹于希捷市的底层社会,新官上任,陌生的环境最在乎不过时局的稳定,希望各层面都给些面子,当时作为‘童话王国’首任副总的墨常,主动联系,对洪涛提供了巨大帮助,欠下一个巨大的人情。
洪涛通过关系在希捷市混熟之后,曾经多次想尽办法自购贵重的礼物试图拜访墨家,补偿些人情,毕竟一个堂堂的政界相关人物,和商界精英产生瓜葛违背了相关规定。墨常每次电话找各种理由拒绝,一拖就是几年。
近期‘童话王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董事长猝死,石骏掌权,传言墨常董事即将退休,一颗悬着的心开始稍稍放平缓。谁知今天的一通电话,又把自己带回到现实中的人情世故中来。
对方主动找上自己,未必有什么好事。
对‘童话王国’李久立猝死案的草草结案,当时也是考虑过这方面的原因的,没有充足的证据,况且墨老在位,面子不得不给。
“明天中午忙吗,一起出来吃饭怎么样?”
墨常直接抛出了话题,即使是上班时间,洪涛哪敢轻易说一个‘不’子,摸不清对方什么套路,不如借机好好聊聊,带上些礼物,算作是主动示好吧。
“可以啊,难得墨老不忙,哈哈,那就明天,我订好饭店约您,怎能麻烦您亲自出面。”
“也好也好。信息发到我手机上便好,一定准时。”
“恩,不见不散。”
出于极度的尊敬,待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洪涛才敢放下电话,长吁了一口气,比接见省厅领导还要紧张。回想上次见到墨常时,赶上李久立的葬礼,走上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墨常当时情绪失控,热脸贴了几下冷屁股,回来后郁闷了好半天。
午休时间,洪涛草草的吃过饭,拿上车钥匙,提车准备去趟名品店。
见墨常的礼物,必须仔细考量:不可以太贵重,以免不收,同时还要送到对方的心坎里,马虎不得。
临出门撞到了匆匆进来的唐纳德,两人都走得急,肩膀擦了一下。
“对不起,领导,中午您这是去哪啊?”
唐纳德点了一下头。
“哦,买点礼物,明天看望下故人。”洪涛边说边走。
“领导,不会是和‘童话王国’有关吧?”
“恩,什么意思?”停住了脚步,被说中心事,一脸惊讶的望着唐警官。
“哈哈,看样子果然是。”唐纳德点点头,“一切都在有目的的发生着,狐狸终于露出了它的尾巴。”
“我不明白,小唐。莫非你还在怀疑猝死案那件事,这都多久了,别告诉我发现新的证据了。”
洪涛打了一个喷嚏,几天前在抓捕一窝传销组织时,蹲在电梯间一宿惹上了感冒。
“有了些眉目和信息,我相信新大洲的张浪不是白白死掉的。”
皱了皱眉,洪涛感觉自从触碰这件案子以来,烦恼的事总是不断,涉及到的人物越来越多,一环扣着一环,难道刚才墨常的反常举动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没有充足的证据前,洪涛不愿再翻出那件案子来,万一推理的有误,得罪了好朋友,‘童话王国’玩具帝国的动**将引起一连串的希捷市商圈连锁反应,况且明年初下届省厅的副局长卸任,自己前几天申报了材料,还准备岁数符合再去高攀一级的位置。
唐纳德根据神情猜到了洪涛十有八九就是会面‘童话王国’的实权人物,翻手都能数的出来,除了朋友较少、常有抵触的石骏,剩下的则是拜访过言语行为与传言极不匹配的墨常了吧。
暗处的嫌疑人及相关人员可能已经放松了警惕,唐纳德决定先不告诉洪局长相关的事情,带着主观臆断去见人容易出现错误的判断,帮对方加强警惕是谁也不愿见到的局面,当下故作轻松地说:“洪局先去忙吧,我总结下上午搜集来的有关材料,会在恰当的时间告诉你的。”
卖了个关子,洪局长颇有些不爽,看了下手表时间,又不能过多的耽搁,‘哼’了一声,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