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流言之殇

1

叶珂差点和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人撞在一起,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看那个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就知道,他手里捧着的实验设备非常贵重。要是弄坏的话,程曜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那人看了一眼叶珂,脸上的表情告诉叶珂,他也感到后怕,但还是礼貌地说道,“老师在里面。”

“要去上课吗?”叶珂问道。

他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之前他先到奥杰塔芭蕾舞团去核实了一些事情,秦逸和林慕虽然已经被捕,但还谈不上归案,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开。

如果在滞留期之内不能调查清楚的话,就不得不放走他们,这对警方来说可是非常重大的打击。

结果需要调查的东西没有查到,倒是得到了另外一个让他意外的消息。

早些时候,程曜来过团里。

“他来做什么?”叶珂感到不解。

“说是受了您的委托来拿一些资料,就是当年案发当日的排练录像。”已经是代理团长的戴茜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明显带着怀疑,“人不是都已经抓住了吗?怎么还要查那些东西?”

他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叶珂直觉地觉得,程曜一定有什么新的发现。

“确实是我让他来的。”叶珂挠了挠头,“因为还有疑点没有解开,我们这种做刑警的就是这样,只要还有一个疑问没有找到答案就没办法放下心来结案。”

虽然替程曜圆了谎,但是从戴茜的眼神中却可以看出,她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离开了奥杰塔之后,他决定到程曜这里来看看。

“不,这个是借来的,现在要还回去。”那人努了努嘴,指了指手里的设备。

叶珂点了点头,侧过身让这个人先走,随后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不是说过今天下午不要来打扰我吗?有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在课上统一提出来就好。”程曜埋首在一堆资料里,根本没有抬头就说道。

叶珂还从没听到他用这样焦躁的语气说过话。

“这样招待老友可不太像你。”叶珂走到窗边,从消毒柜里拿出了一个杯子,又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包速溶咖啡,走到了饮水机前。

听到这个声音,程曜才抬起了头,但脸上却是一副绝望的表情。他认命地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抽屉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成外人。”

“如果我是个女人,不,如果你是个女人的话,我猜,你的学生们一定会认为我们是一家的。”叶珂用汤匙搅动着咖啡,想起有几次那些学生看到他时的眼神,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着。

“我倒是觉得,和你做朋友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件事。”程曜整个人靠在椅子里,毫不客气地说道,“除了给我找麻烦,你没给我带来一件好事。这次来,是要传达你们局长的决定了吗?”

“没有的事。”叶珂连连摆手,“那件事我根本就没和局长说,这次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感谢我?”程曜看向叶珂的眼神难得地带着困惑。

“感谢你帮助我们抓住了秦逸。”

听到叶珂这句毫无诚意的话,程曜撇了撇嘴,“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本来就做好了自首的打算,说到感谢,倒应该是他们说,还轮不到你。”

“嗯,没错。”叶珂喝了一口咖啡,“也给你带来他们的感谢。”

“他们也应该感谢你才对。”程曜站起身,走到窗边,“如果不是你那么笨的话,他们的这个计划可就要流产了。”

这回,困惑的人换成了叶珂。

“这么说吧,从你第一次对我说起秦逸和林慕的关系我就不太相信秦逸竟然会不去找林慕。”

叶珂沉吟。他想起程曜看到林慕的影集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反应,之后就问了一些古怪的问题,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怀疑了。

“你对我说过,就算在监狱里,秦逸还是会坚持练习,这说明他从没有放弃过舞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慕是他梦的延续,他一定会关注。”

“那个时候只是怀疑,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我还不知道,是在案子发生后还是发生前?这些我完全不知道,不过后来问了你那些问题,我就大概知道了一些。”

“是哪些问题?”叶珂还是一副满脸不解的样子。

“当时林慕在咖啡厅的表现,还有那份影集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叶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你告诉我林慕是从办公室里拿出了那份影集,我就觉得非常奇怪,这种非常私人的物品怎么会放在办公室里?那就只能是她计算好了你们一定会找她借这些东西,但是又不方便带你们去家里,所以故意放在办公室里的。是什么让她不方便带你们去家里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那不太可能。”叶珂摇了摇头,“之前我们到她的家里去过,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这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程曜依旧看着窗外,“因为之前你们已经去过一次,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所以她猜你们一定不会再去的。”

“这样说的话,那之前?”

“没错。”程曜点了点头,“一想到她是为了隐瞒秦逸和自己在一起才故意将影集放在办公室里,我就断定那之前在咖啡厅碰到你们也是她安排好的,虽然她的确表演的非常精彩。”

舞者并不仅仅是跳舞的人,每一个优秀的舞者同时也是非常优秀的演员,他如果要隐瞒什么的话,一定不会让我知道的。这句话还是当初林慕对秦逸的描述,现在回想起来,就算是说她自己也未尝不可。

叶珂感叹着。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她真的是去发寻人启事的话,可没有道理开着车,就算是之前听说秦逸可能在那家咖啡厅出现过,要进去询问的话,也没有必要带那么多的寻人启事,一两张就完全可以了。这些理由还不够的话,那么还有一条,她独自一个人在外面坚持了十八年吧?整整十八年都没有倒下去,却在见到你们,和你们谈完话之后就无法开车了吗?所以,她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就是为了让你们成为她最好的证人。”

“不,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叶珂突然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我看,这次完全是你这只瞎猫撞到了死耗子,因为你这个假定是建立在秦逸和林慕之间的感情没有破裂,他入狱是为林慕顶罪的前提上,但是迄今为止,两个人都没有承认过,所以你的推理并不成立。”

没错。对于之前他们推测的十八年前案件的真凶是林慕这件事,两个人都不肯承认。秦逸坚持凶手就是自己,林慕坚持的却是凶手并不是自己,对于秦逸竟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她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不。”程曜猛地转过了身,嘴唇动了动,似乎接下来的话对于他来说,说出口有些艰难,“虽然我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推理至少在秦逸看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叶珂惊讶地看着程曜,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算了,我来可不是为了这个。”叶珂摆了摆手,“现在我遇到的麻烦可不少。”

“秦逸承认见过莫杰,承认对他进行了袭击,但不承认自己杀了他,林慕也不会承认苏静的死和她有关。”程曜寂寥地笑了。

叶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而且,秦逸还宣称,是莫杰想要制造车祸与他同归于尽,他是出于自卫才对莫杰进行了袭击,所以我还需要证据,那个诡计,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的,对吧?”

“我一早就对你说过了,秦逸并不是杀害莫杰的凶手,在这件事情上调查下去,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不光是这件事,去调查苏静的死和林慕有关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她根本没做过。可是你们不肯相信,要真凶的线索,我或许能够查到,但是要找到秦逸杀害莫杰的线索,很抱歉,我完全做不到。”

“你也知道,现在大家都认定秦逸和林慕就是凶手,所以所有的调查都要围绕这一点展开,你现在这样说,我根本没有办法去说服局长。”叶珂苦笑,“而且,你也根本不能告诉我,真正的凶手是谁。”

“你说的没错。”程曜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诡计的核心是镁。”过了半晌,他突然说道,“镁是一种活性很强的金属,在空气中短时间内就会被氧化,失去燃烧的可能,所以,诡计的执行人一定要频繁地使用那辆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对安全气囊位置的镁粉进行更换,这段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三天。你现在能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诡计实现的可能性太小了吧?”

绝望中寄存着的复仇的希望。

叶珂想起了这句话,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凶手无法明目张胆,甚至不能直接面对莫杰的死亡,他只能生活在绝望中,然而,他对他的仇恨却又让他不肯放弃最后的一丝复仇的希望,所以才用了那样的诡计吗?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

“对了,听说你去了奥杰塔借了一些东西?”叶珂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问道。

程曜点了点头。

“是新发现了什么吗?这次可不能自己藏着,一定要告诉我才行。”

“只是用来鉴赏的,突然发现芭蕾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程曜这样说着,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告诉叶珂,他分明是在撒谎,而且,丝毫没有掩饰。然后,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我想,秦逸说莫杰想要制造车祸和他同归于尽这件事,他并没有撒谎。”他靠坐在椅子里,喃喃地说道。

“你这家伙,到底发现了什么?”叶珂忍不住问道。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不,完全无法理解。”

“你到底在想什么?和我说说吧。”

“抱歉,今天请你先回去。”

“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打着我的旗号去借东西就算了,现在还要对我隐瞒。”叶珂提出抗议,但是一看到程曜的表情便不再说什么了。

物理学家的那张脸好像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叶珂和他认识这么久,也只是第二次见到他这样的表情,上一次是在“特斯拉线圈杀人”的那个案子中。

“你走吧,抱歉。”程曜再次说道。

叶珂起身,他的疑问堆积如山。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在好友面前消失。上次他出现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揭穿了一个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但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这一次,应该也是如此。但是物理学家还需要时间去寻找证据。

2

秦逸和林慕被拘捕三天后,按照程曜提出的方向,警方的调查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一份长长的名单摆在了叶珂的面前。

那是按照程曜的要求整理出来的名单。在案发前的三个月内,所有使用过肇事车辆的人员都在这份名单上。

叶珂看着这份名单,却感到头痛无比。那上面没有秦逸的名字——当然不可能有。

但是总应该有个人和秦逸或者和林慕之间有关系才行。

叶珂将那份名单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终于找到了一个人——戴茜。

可是,她根本不可能是帮凶。她和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势同水火,不可能帮助他们。

虽然她自己不肯承认,但是秦逸和林慕说过的那些话已经证实了程曜的推理。就连自己的父亲叶新都对程曜赞不绝口。

“那孩子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最合理的推测。”叶新是这样说的。

他决定把这份名单带给程曜。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这个时候程曜竟没有在实验室。

“老师不在。”给他开门的助手这样说,脸上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请他进去的意思。

“临时有课吗?”叶珂皱了皱眉,他来之前可是查过程曜的课程表,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在实验室才对。

“不知道,老师这些天没事的时候都要外出。”助手说,“如果有急事找他的话,就打电话好了,我有他的号码。”

“我也有。”叶珂晃了晃手机,转身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有件事情问你。”他说,“程曜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我是说,比如看一些奇怪的东西,或者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听他这样说,助手的脸上露出了戒备的表情。

“这并不表示他和什么案子有关系……怎么说呢?”叶珂皱了皱眉,“解释起来有点困难,我觉得他好像在顾忌我,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也知道那家伙的个性,要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的话,我把他带回局里也一样什么都问不出来。”

虽然不确定这样的解释对方能够理解多少,但是助手的表情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并且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大概在同意他对程曜个性的描述。

“老师最近的确很奇怪。”助手想了一下,说道。

“哪里不对劲?”

“他一直在看一些和教学无关的录像,还让我们按照里面的内容来站位。”

“是芭蕾的录像吗?”

“没错。”助手点了点头,“从没听说过老师对芭蕾感兴趣,说实话,我可看不出他对那东西有多大兴趣。”

叶珂抱起了双臂,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那份录像他也看过,而且不止一次。但是一直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按这个助手的说法,问题是出在当时的站位上,可是那有什么问题吗?

他反复回想当时的场景,大概过了一分钟,他决定放弃了。自己可没有程曜那样的头脑,很早之前他就已经认清了这个现实。

那家伙从来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

他总觉得程曜一定发现了什么,甚至他明知目前警方所做的努力全都是没有任何效果的无用功,而且也知道只需要自己的一句话,就可以指明正确的侦破方向。过去这个物理学家可是帮助警方破获了不少重大案件,这次,也一定可以提出有效的建议,但是,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对了,就在昨天,老师还找来了几个女生问如果在人流手术后不注意休息而剧烈运动的话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助手说,“顺便还要了几家医院的联系方式。”

叶珂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向自己的学生问这种问题,也就只有他才能做得出来了。

但是,这也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叶珂左思右想,走回停车场。

钻进驾驶座,刚要发动引擎,口袋里的手机就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

打来电话的人是程曜。这倒是新鲜。

虽然程曜有自己的手机,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不会主动给人打电话,如果不是自己强迫他一定要随时带着的话,他恐怕根本就不会把手机带在身上。

“喂,我是叶珂。”

“能过来一趟吗?”电话里传来了舒缓的音乐声,程曜在那边说道。

“你在哪?”

“酒吧。”

程曜随口说了个名字。

叶珂感到惊讶不已。作为个性偏执,而且还是单身的物理学家,程曜最爱的地方永远是实验室,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度过。

用他的话说,如果在实验室里放张床就更好了,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干。看书或是运动还是在学校里方便,就连吃饭都有食堂。

可是现在他竟然去了酒吧,而且,那个酒吧就是奥杰塔芭蕾舞团附近的那个。

他看了一眼表,还没到三点,这个时候,酒吧应该还没有营业才对。

想不明白那个家伙到底在干些什么。叶珂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出了S市大学。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到了那家酒吧前。

和他想的一样,酒吧还没有正式营业,但是大门却打开了一条缝隙,从里面传出了音乐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程曜正坐在吧台前,手里端着一杯不知是什么的酒,老板也是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正在做营业前的准备。

“这位是警官先生?我记得你。”老板看到叶珂,说道,“还要血腥玛丽吗?我记得你喜欢那个。”

“不,今天不行,开了车。”叶珂笑了一下,径直走到了程曜的面前。

“叫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是有了新的发现吗?”

“还得等一会儿。”程曜看了看表,“现在结论还没出来。我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

“喏,都在这里,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来。”叶珂将那张名单递到了程曜的面前。

程曜看了一眼那张名单,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名字上,点了点头,“果然如此。”他说。

“到底是什么?”叶珂忍不住问道。

“说过了,还差最后一项证据,那个证据再核实了的话,这个案子就可以得到完美的解决了。”

“为什么选在这里见面?”叶珂知道,再问下去,程曜也是一样什么都不会说,干脆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在查和人流手术有关的事情?”

程曜点了点头,对叶珂知道这件事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

“因为这里会有重要的线索。”他说,“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十八年,说出当年的真相也已经没什么影响,可还是没有说出来,甚至打算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来阻止秦逸的调查,莫杰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因为那是自己的责任……”叶珂突然停了下来。

“你也发现了。”程曜笑了一下,“尽管戴茜没有承认,可当年那件事情已经确认无疑,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莫杰不说,应该是出于保护首席舞者的目的。”

“应该?”

“因为现在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程曜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将一份病志和一份名单递到了叶珂的面前。

“现在,你明白了吧?”看着叶珂惊讶的神情,程曜说道,“为了保护首席舞者就要杀人,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而那个所谓的秘密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叶珂闭起了眼睛。

还是不对,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程曜的电话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他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

说着,他转过了身,“我想和这位警官先生单独谈一谈。”

他微笑着对老板说道。老板耸了耸肩,放下手里的工具,转身走上了阁楼。

“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等老板的身影转过了楼梯的拐角,程曜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叶珂察觉到,他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个人真的会采用那样的诡计,这样做的动机一定隐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必须非常小心。”他用右手的食指拨动着酒杯里的冰块,“简直无法相信。”

叶珂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半个小时之后,叶珂终于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确实如他所说,这件事情必须非常小心,哪怕是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会导致难以想象的结果。

绝望中唯一的,渺茫的,复仇的希望,却是要亲手杀死自己的最亲近的人。就算是叶珂也感到无法想象。

程曜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站起了身。

“走吧,现在过去的话,还来得及。”他看了一眼表,“半个小时之后,奥杰塔芭蕾舞团的公演就要开始。”

“有一个地方,我还没有想明白。”叶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说,“虽然解决了那件事,可是还有另外一件事。”

“那自然也和那个人有关。”程曜拿起了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的东西。

那是一件用牛皮纸包裹起来的物品,看上去并不厚,但是却非常大,就算是一米八左右的程曜夹在腋下也有些费劲。

之前酒吧里的光线太暗,叶珂并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现在突然被程曜拿在了手里,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老板已经同意我带走这件东西。”

程曜说,“而且,在调查那些照片的时候,我得知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事情。”

3

S市城市剧院位于S市的市中心,与S市音乐厅毗邻,是S市最大的剧场,能同时容纳1800名观众。奥杰塔芭蕾舞团的演出一般都选择在这里进行。然而近年来文化市场的低迷不仅仅对传统的图书和唱片市场造成了冲击,芭蕾舞这种高雅且小众的艺术形式更乏人问津。偌大的剧场里,只有稀稀拉拉不到五百名观众。

叶珂和程曜赶到的时候,距离正式开演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门口的守卫好奇地看着这两个神色严肃的人走了进来,却并没有走向演出大厅,而是向演员休息的后台走过去。

“客人,那里不可以进入。”守卫连忙拦住了他们。

“可以的。”叶珂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守卫的脸上露出了畏惧的神色。奥杰塔芭蕾舞团连续发生了几起案件,即便不是芭蕾舞界的人也知道。

后台的一些舞者正在做着登台前最后的准备。看到叶珂和程曜走了进来,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在警察的监视下生活,但是那些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叶珂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向程曜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程曜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后台深处走去。

他径直走到了最里面。这里是舞蹈演员们的休息室。大部分演员要从序幕开始就登台演出,因此这里并没有多少人。

其中有扇门上贴着“戴茜”的标签,那是专属首席舞者的休息室。程曜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环顾了一下四周,抬手敲响了门。门内传来了戴茜的声音,“请进。”

看到程曜,戴茜化了妆的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畏惧,也有不安。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礼貌但却毫不掩饰冰冷地问道,“您有事?”她的身体依然有些僵硬。

“看来,你准备的差不多了。”程曜抬手阻止了想要站起身的戴茜,站到了她的身后。两个人在镜子中迎面对视着。

“是啊,马上就要出场了。”

她特意强调了“马上”。作为奥杰塔公主,确实要在序幕开始就参与演出。

“我有几件事想向你请教。”程曜说,“不会耽误你的时间,都是你可以简单回答的问题。”

“我不明白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回答,如果还是上次那种问题,我想,完全没有必要。”

“首先。”程曜没有理会戴茜的不满,说道,“你的身体真的可以完成这次公演吗?”

镜子中戴茜那双特意被眼线强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程曜。随后,她摇了摇头,“您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慌乱。

“恐怕很勉强吧。”程曜继续说道,“连续多次做那种手术,对身体的损伤可想而知,为了隐藏那个秘密,你又不能停止训练……”

程曜的脸上露出了悲悯的神色,“可是,为什么要采用那样极端的手段呢?是因为无法割舍你所钟爱并为之投入了一切的芭蕾,所以在生活上发生了分歧,才采用了那种绝望的等待吗?”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茜有些慌乱地站起了身,“我要上台了,有什么事,请等一下再说吧。”

“不可能听不懂。”程曜说,“你在莫杰的车上做了手脚吧?在安全气囊点火器的位置安放了大量的金属镁,就在等车祸发生的那一天,虽然明知道那种可能性非常低,但是确实是最能让自己摆脱嫌疑的办法,如果不是恰好牵扯了秦逸,恐怕,那件案子已经作为交通肇事结案了。”

戴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她看向程曜。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问道。

“虽然我已经猜出了大概,但还是希望你能亲自说出来,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关吧?”程曜说。

“因为那件事吗?”戴茜努力笑了笑,“即便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又如何呢?我完全没有必要为那种小事去杀人。”

“这倒是。”程曜点了点头,“可是如果十八年前的那个案子里,凶手既不是秦逸,也不是林慕呢?”

他直直地看着镜子中的戴茜,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无比。

“你想要隐藏的并不是当年一手挑起那场争端的人是自己,而是,当年刺伤莫杰的人,是你。”

“你真会开玩笑。”戴茜努力笑着,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因为程曜的话受到影响。

“我一直很奇怪,林慕虽然脾气暴躁,但是最多只是和人吵架,也只是局限于芭蕾,从未听说她与人动过手,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何况,在这种事情上,秦逸更加稳重,他一定不会让林慕做出那种极端的事情来。”

“这种事情可不好说。”戴茜摇了摇头,“对于一个舞者来说,尊严要比任何东西都更加重要。”

“那么,凶器呢?”程曜依然保持着平淡的语气问道,“叶珂说破解了凶器藏起来的诡计,可是那根本就不现实,如你所说,对于一个舞者来说,尊严比任何东西都更加重要,但是还有一样东西,却是和尊严平起平坐的。”

戴茜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就算是排练,对于你们这些舞者来说,也会倾尽全力吧?”

戴茜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没错,对于首席舞者来说,即便是排练,也不希望有任何的失误。

“所以,叶珂说把凶器藏在胸部那种方法,根本不可能,那会非常影响行动。我反复观看了排练当天的影像,林慕的举动非常正常,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所以,凶器并不在她的身上,凶手也是另外一个不在舞台上的人。”

戴茜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那天参加排练的人并不多,有机会对莫杰下手的人就更少了,你一定对那天的情形记忆深刻。”程曜深吸了一口气,“舞台灯光熄灭的间隙,你从观众席走进了后台,准备参加接下来的排练,那是一段很特殊的舞蹈,要求在灯光重新开启前,所有的舞者都要站好位置,你的位置就在莫杰的旁边,林慕和秦逸距离稍远。但是莫杰被刺伤之后,秦逸和林慕的位置并没有动,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倒是你,在灯光亮起来之前就已经扑到了莫杰的身上,发生这种情形很简单,你必须借助扶住莫杰的动作让自己手上原本的血和莫杰之后流出的血混在一起。”

“至于那把刀,在你刺伤了莫杰之后,便扔到了林慕的面前,舞台灯光亮起来之后,秦逸看到那把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林慕杀人了,所以他捡起了那把刀,擦掉了上面的指纹和血迹,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上的血迹是擦拭状而不是喷溅状。”

“果然是非常精彩的推理。”戴茜拍了拍手,“但是那和我并没有关系。”

程曜脸上悲悯的神色更加凝重了,“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连环计,你试图通过莫杰的谎言让舞团开除林慕和秦逸,失败后,又再追加了一个诡计,可是,为了能够成为首席舞者,你可以在林慕和秦逸离开舞团之后等待了五年,为什么在那之前就不能安静地等待下去呢?”

“何况,你也是个悲情的人啊。”程曜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些曾经给叶珂看过的照片和病历,递到了戴茜的面前,没有说话。

戴茜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苍白,就连身体都忍不住摇晃着,随时要倒下去一样。

“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吧?我实在无法想象,仅仅是为了隐瞒那个秘密,就要去杀死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戴茜的眼中流露出了乞求的神色。

“并不知道全部,我只是根据那个诡计猜测到,那是一种在绝望中等待希望的感觉,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

“我第一次堕胎是在十四岁那年。”戴茜紧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交叠在了一起,可是眼神却开始涣散。

“我知道了。”正当她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程曜却突然说道。

“你知道了?”戴茜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和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程曜点了点头,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开始了吧?那么,加油,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演出。”

戴茜眼中感激的神色还没来得及褪去,便再次被惊讶取代。

眼前的这个老师,知道的肯定不仅仅是他现在说出的这些,那件事情,想必他也已经知道了。

“加油!我会在台下欣赏的。”程曜说着,走出了休息室。

“谢谢!”戴茜对着程曜的背影鞠了一躬。

舞台那边,序幕的音乐已经响起。高桥正从另外一间休息室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是同样的苍白。

4

在程曜与戴茜对话的时候,叶珂也没闲着。

从人群中找到了高桥,叶珂便不由分说地要求他将公演推迟五分钟,然后清出了一间休息室,仅供这两个人谈话。

“这样不合规矩。”高桥怒气冲冲地说道。

“五分钟就可以。”叶珂说,“请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高桥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斥道。

“你都告诉我了,不是吗?”叶珂直视着高桥的眼睛,“你跟我说过,苏静弄丢了公寓的身份卡,后来补办过,之前的那张卡虽然物业说是无法再使用的,但是你也不敢肯定,毕竟只是普通的公寓而已,不太可能用那种先进的技术,你还说过,备用的钥匙和卡片都在舞团的保险柜里,柳介去世后,保险柜的钥匙在你的手里,那天晚上,到苏静公寓的人就是你吧?”

“一派胡言!”

“起初我的确将注意力放在了林慕的身上,后来我发现那天出现在苏静公寓里的其实是个男人,我设想,林慕是用那样的方式,让秦逸扮成女性,进入了苏静的公寓,可是我完全找不到证据,那天唯一一辆出入那里的出租车,那个司机也完全不记得秦逸这个人。”

“可是那又怎样?这是你们警察办事不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忽略了一件事,秦逸的身材和容貌,无论怎样装扮,都不可能和苏静接近,但是有一个人可以。”叶珂看着高桥,将罩在画上的牛皮纸撕开,“其实,你才是奥杰塔的第一个首席舞者,我以为柳介寻找首席舞者是以林慕为标准,但是林慕告诉我,她只是最接近柳介心中标准的人。”

“是我妹妹!”高桥叹了口气,“第一任首席舞者是我的妹妹,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叶珂的回答,不禁讶异地看着他,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悲悯。

“你早已给过我很多提示,却都被我忽略了。”叶珂摇着头,“你会习惯性地用指尖掩住自己的嘴,这是女性特有的动作。”

高桥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你并没有什么妹妹,你是独生子女。”叶珂继续说道,“你原本也不叫高桥,你的名字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木子边的乔。”

“不要再说下去了。”高桥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叶珂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道,“好。”

在第一次听到程曜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他也感到简直无法相信,怎么会有人做出那样的事?

“他是个变性人。”在车上的时候,程曜这样说,差点让叶珂将车子开出了马路。

“怎么可能?”他说。

然而程曜出示的证据却让叶珂哑口无言,那是一份手术记录,是那家娱乐报社的记者提供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挖出了这条消息,正准备刊发,却被程曜拦了下来。

他起初也觉得不可思议,马上联系了孙嘉羽,通过警方的联网系统调出了高桥的户籍的记录,果然如此,他曾进行过户籍变更,首先是名字从“高乔”变成了“高桥”,性别也从“女”变成了“男”。

他甚至还有过婚史,结婚的对象就是那个酒吧的老板。

“他原本的确是个很优秀的舞者,但是从小就渴望自己是个男孩子,这个想法在25岁那年尤其强烈,便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了舞台,进行了变性手术,虽然酒吧的老板并不在意这件事,但是在中国,同性结婚在法律上还没有得到认可,所以他们也不得不离婚,但是依然保持着那种关系。”

叶珂最初只是觉得高桥有点“伪娘”的气质,有些动作太过女性化,但是对于他竟是变性人这种事情可完全没有准备。

“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吧。”他说道。

高桥的脸上露出了放弃的表情,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双手用力地捂住了脸。

令人压抑的沉闷支配着这两个人。

“我原本是想,完成这次公演之后就去自首。”高桥终于开口,“可是没想到,你们一门心思地认为,这一切都是秦逸和林慕两个人干的,恰好苏静和林慕之间的关系的确非同寻常,我就在想,这也许是个机会,你们一定有办法让他们承认的。”

他抬起头,和叶珂两人四目相对。

“正如您所说,那天去见苏静的人的确是我。”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那天你在餐厅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刚好经过。”高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不正常的反应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猜,柳介的死一定和她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现在也是个男人。”

“请不要再这样表演下去了。”叶珂打断了高桥的话,“事到如今,我已经大概知道从头到尾都发生了什么,苏静是为了隐瞒某个秘密选择主动死亡的,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要做出那种牺牲?我说过,起初我以为她是为了报答林慕的知遇之恩。但是,那样的话,在现场不应该出现那份报纸,那更像是为了让某人摆脱嫌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桥,“我早该想到的,可是被接连发生的案件和现场留下的证据误导了,某人更是给我指引了错误的方向。”

他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线索,有十足的把握说出从柳介死亡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所以,请说吧,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更多人会因此而继续承受痛苦,作为刑警,我不得不将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会不断地去打扰那些人原本平淡的生活,直到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

高桥咽了口唾沫,在叶珂的面前,他最后的防线正在崩溃,看向叶珂的眼神中带着乞求。

叶珂一步不让地与他对视着,“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场无法承受的马拉松,你想要保护的,苏静想要保护的,因此而产生的所有的罪责都将由你们要保护的那个人来承担。”

这句话终于让高桥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我会说,但是,在那之前,请先让我们完成这场演出,这是我们坚持到现在的最终目的,也是全部坚持的意义。”他说。

让他意外的是,叶珂竟点了点头。

高桥难以置信地看着叶珂,过了良久,他才说道,“谢谢。”

高桥和戴茜几乎同时走出了休息室。他注意到,她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虽然和化了妆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戚,默默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戴茜意外的是,高桥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沮丧。他走上前,轻轻揽住了戴茜,“那个警察,也已经知道了一切。”

“但是没有关系。”高桥阻止了戴茜想要说的话,“我们还有机会,现在开始,要忘掉一切,完美地完成这次演出,这可是我们坚持到现在的所有的意义。”

戴茜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的。这样也好,做出那样的事,已经很残忍了,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是,还是要时时刻刻都在煎熬中生活,就算他们没有发现,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坚持多久。”

“我也是一样。”高桥深吸了一口气,“那可是可能成为首席舞者的人啊,为了我们,竟做出了那样的牺牲,那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解开的愧疚。”

《天鹅湖》序曲的音乐开始了。戴茜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奥杰塔公主特有的纯美笑容,她迈步走向舞台。

然而,高桥觉得,她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是首席舞者,是奥杰塔芭蕾舞团的诀别演出,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也有自己的一份,假如,从一开始就能下定决心去牺牲自己,而不是想了那个办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