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武陵初春
神州上的生灵已不记得那是哪一天,史册还没编成,人们也就暂时无须去记那个日期,他们只记得,那一日,手执黑刃的绿发年轻人,只在空中轻晃了晃他那把奇形兵器,便引得无数妖族拜降。
人妖两族推举他为神州共主,新王朝取国号为大乾,新都定在了东海的太昊城。
据传他登基那日有数千白鹤来翔,盘桓数日不去,于是新继位的天子以此吉兆确立了新王朝第一个年号,正是上一个王朝想要用却没来得及用的,白鹤。
这一年正是白鹤元年。
江南道,余杭城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节。余杭城外的西子湖畔,已渐渐生了堪堪能没马蹄的浅草。
余杭自海棠末年起,二十余年不干兵戈,更有锱铢门新立总舵于此,四方商贾,一时毕至。自是民生富饶,百业兴盛,刊沟之中,每日帆集如云,燕桅齐船,不一而足。此日余杭,不唯富甲东南半壁,便是在整个大乾朝九州三十六道,都是首屈一指的繁华地界。
做了二十五年余杭太守的吴元亨,终于因政绩优异而擢升,这次擢升一擢三级,直接将他提到了江南道大总管的位置。
余杭城中百姓听闻此讯心中都颇为兴奋,城中老人且不说,城中许多青少年都是出生就在这吴太守治下,一直长到现在还在吴太守治下,对这吴太守的秉性实在是清楚,知他是个难得的清官,爱民如子实非过誉,此刻终于他赶上升迁了,也着实该赞一声当今天子圣代明君。只是遗憾的是,自己这一城百姓,要失去这位名副其实的父母官。
吴元亨在余杭二十多年,早就对这城这人有了感情,城中百姓也爱他真切,不少人夹道痛哭,拦着他的马头,不肯放他去。吴元亨也是眼含热泪,一边喝着饯别酒一边好言劝慰。说什么诸位父老尽可放心,我吴元亨并非自己并非远调,只是去建康去做江南道大总管,到时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由自己任命,我是绝对不会将一个贪官污吏塞到余杭的云云。众人僵持良久,终于给他放出了一条北上的路。
春水如碧,正是放舟佳时,西子湖上已是画舫如梭,春歌迤逦,更有妖童媛女,**开春萍,在这烟柳西湖之中,互劝羽觞。
玉猗与申屠紫菀在其中,上官之牧与韩柔在其中,妙雪与他的新夫婿也在其中,只皇甫嵩一人孤零零的坐在湖边。
看着眼前这春景春情,皇甫嵩唇边也漾起了笑意,女儿也已成家,自己这一生应该再无遗憾了吧?
只是,终究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抚了抚鬓边新生的白发,自嘲的笑了笑,六十多岁的人啦,还想什么呢。
他抚了抚手中的竹笛,想要再吹一曲《涂山怨》,然而笛至唇边,终究是意兴索然,又将玉笛放下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念诗声: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佳句,佳句啊,屈大夫果然大才子。”
那分明是一声清脆的女声,听在皇甫嵩耳中却不啻于惊雷。他抚笛的手突然顿住了,他很想扭过头去看那念诗的女子,却又更怕失望一般,迟迟不敢扭过头去。
终于,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将目光投在了那女子脸上。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但那女子眼中,闪着白狐一样的灵动慧黠。
春风缓缓拂过了皇甫嵩的白发,仿佛已去的十年辰光在轻抚他的脸庞。
他的眼中渐渐涌出了泪花。
那女子发现一名老伯正盯着自己的脸看,眼中似乎还有泪花,不由十分诧异,细看那老伯脸庞,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不由有些好奇,难不成自己与这老伯在哪里见过,不应该啊,自己今天才从九尾狐身化为人身,怎么可能认识人族呢?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老伯,我们之前见过吗?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么眼熟?”
皇甫嵩拼命压下泪水,笨嘴拙舌道:“大概……大概见过吧。”
女子看他结巴的模样,不由有些扫兴,但她的目光扫过皇甫嵩,却发现他手中握着一管碧绿的竹笛。
她不由的心下欢喜起来,问道:“老伯,你会吹笛吗?你能吹首曲子给我听?”
“好……好……你想听哪首曲子?”
“你会哪首曲子,就吹哪首吧。”
皇甫嵩将竹笛放到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他吹的不是《涂山怨》,而是《武陵春》。
兵戈去远,武陵桃源,已在人间。
在那一片清越婉转的笛声中,数千白鹤翩翩舒动双翼,飞过余杭这三吴都会。
它们不仅飞过余杭,它们还会飞过大乾朝九州三十六道每一座城池,栖在这人间。
全书完
跋
王安忆前辈在谈到“小说能做什么”时,这样说道:
“小说能做什么?我也是比较怀疑的,台湾的情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大陆经济急速发展的现在,任何事物都要纳入经济的模式才能衡量价值,而小说写作这件事情,却很难在经济模式里找到它的动力机制,他的投入和产出都不合乎经济发展的规律,小说便被排除到了社会的主体之外,只能在余荫里,才可能有立足之地。
但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如果没有文学和小说,生活有着明显的缺陷。当我听到一些轻生的故事——这类事件好像越来越多,也发生在作家同行之中,这是非常不幸的事情——我会觉得这好像是对我们做文学的人的极大的讽刺,可以说是小说的渎职。
因为我们的小说不就是做这个——让人们对生命有敬意,对自然有敬意,要爱惜生活,爱惜人生。”
诚如前辈所言,作为一个小说创作者,我始终觉得自己肩上是有使命的,我觉得我们应该给这个社会传达一些真善美的正能量,应该导人向上,令厌世者重拾生的希望。
因为思想的传播比瘟疫更可怕也更顽固,如果我们传播毒素,那么我们在无声的扼杀一个个灵魂。
哪怕这些毒素是客观存在的。
但是,从1998年网络文学萌芽开始,我们这些小说创作者似乎更倾向于反传统和负能量。从安妮宝贝到郭敬明,他们都在书写我们这个时代的焦虑和阴暗。他们的书中有浓浓的颓废气息,正如安妮自己所说,她只揭露问题,不提供解药。
我还是必须承认两位前辈的写作是有价值的,甚至是非常有价值的。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再去喊口号,没有去写假大空的标语,他们的文字,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个时代。
我们这个颓废,焦躁,物欲横流的时代。
狄更斯说过:“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三岛由纪夫说的更直接,“日本人发财了,精神却是空洞的。”
这难道仅仅只是英国人和日本人的写照吗?
我在百度上搜索抑郁症,弹出了不知是第几年的世界卫生组织报告,说,世界上的抑郁症患者已达4.5亿,抑郁症已成为威胁人类健康的第四大疾病。预计到2020年,抑郁症将成为仅次于心脑血管病的第二大疾病。
网上查来的资料真实性有待商榷,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消息,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我们如今正处在人类的生产力前所未有的高峰上,我们的物质无比富有,但同时,我们的精神也站在了行将崩塌的悬崖边缘。
上面我举的抑郁症现状便是明证。
还有一些道德上的佐证,诸如屡见不鲜的幼女性侵案,枪击案,还有近来的红黄蓝事件等等。
单举例子不是一个好的论证方法,然而让我逐个去分析以上诸例,我怕我的心脏会满溢的黑暗扼死。
看完了仙鹤歌的朋友,有没有试着把主角的名字反过来念一下?
玉猗,反过来念就是,抑郁。
我在写下这个人名时,已隐含了这样一层隐喻。
玉猗生来不见亲父,母亲也在七岁离他而去,之后的他又被道尊当成了复仇的利剑狠狠的磨了十年,直到二十一岁他遇到紫菀,他阴暗血腥的人生才慢慢透出了一点点暖光和希望。
然而锁龙之战后,连这一线希望都给崩碎了。
于是他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唯有无尽的孤独伴他左右。
从那时起,他便对尘世彻底心死。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他就是重度抑郁患者。
他在雁门隐居七年,发现还是无法排遣内心中的悲寂与凄苦,于是只得来到清凉寺,希望能从佛法中得到解脱。
但是很显然他失望了。
佛教对于人生同样是消极的态度,和尚们禅定,持咒,只是为了往生他们幻想中得西方极乐世界,他们遭遇现世的苦难,依旧是无力。
玉猗的父亲,空闻,在清凉寺修行了三十年,又何曾真正的万缘放下,四大皆空?他三十年的修行只在见到儿子的一刹那泪崩。
佛法,并不是渡世的宝筏,遁入空门,只不过是逃避的借口。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解决抑郁的方法?我想这应该不仅仅是玉猗一个人,而应该是我们全人类共同的问题。
答案就是:没有办法。
佛家也好,道家也好,不过都是尽自己所能的逃避现实。
马尔克斯是《百年孤独》说的很好,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盘,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但我还是渴望爱与被爱,我还是渴望看到光。
我知道经历过七重黑暗后见到的光更加璀璨。
这光是如此的来之不易,所以更值得好好珍惜。
彩云易散琉璃脆,向来好物不坚牢。
每当沉溺于黑暗,即将因抑郁而窒息时,我希望怀中这点点的微光可以照亮身周,哪怕只一寸。
只要多亮一寸,便多一分遇到同伴的可能,便多一分相濡以沫活下去的希望。
我们永远都不该放弃对生命的渴求。
哪怕这个世界再操蛋。
看完安妮的书,很长一段时间我走不出那片阴影,直到我看到罗兰那句话时才醍醐灌顶,如梦初醒。
他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便是在认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之后,依然坚强的热爱它。
我所絮叨的这千余字,只是为了阐述这一句话。
仙鹤歌,本该阐述的是一个厌世者重拾生活希望的故事,但是很显然,我跑题了。我有些贪了,我渴望书写人类共同的苦难,将人类在欲望和执念中的挣扎纤毫毕现的写出来。
我明显高估了我自己。
细心的读者应该看得出书的后半部分,明显仓促了,我写不出来那种酷烈到极点的悲痛,我的心脏无法承受那种黑暗。
所以我只能去淡化那些残酷的事情。
好在,结局很清朗流丽。
于是之前的种种黑暗欠下的债,就都可以还净了。
久陷泥沼的仙鹤,一朝振翮,终于抖落了污泥,飞到了九霄之上,迎着天光,世人只觉他的皎皎白羽远比之前更洁白。
因为他所有的毒素都已经被泥沼吸净。
凤凰涅盘,方得新生。
经历过至痛,才会有至爱。
最后,我爱你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