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大白鸽
八月份上海的正午，阳光直射，晒的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晚饭过后，感到丝丝凉意的人们才会走出家门，围着自己熟悉的小区绕上两圈。黄昏时分，一名约莫二十来岁，面色清秀的年青女子坐在轮椅上，被另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推着，离开了东方体育中心外圈地带。
走到前方一条斜路口时，轮椅上女子突然看到了什么，转过头，静静的看了起来。而身后的黑皮肤女孩也默契的站住脚步，停下轮椅。
斜路口边，几名十来岁的小女孩正背着小包，向体育中心走去。她们上身穿着印有培训班名称的运动服，下方的舞蹈束腿清晰可见。她们似乎正争着什么，其中一名说到激动处时，抬起腿，轻而易举的在原地做了个芭蕾的旋转动作。她这小小举动，却让其他同伴吵的更热闹了。
“啊，对不起。”看了一会，宁惠突然反应过来，向身后的王倩道起歉：“看到这些孩子，一下没注意。”
“嘿，你和我说对不起。”王倩清楚宁惠的情况，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在那边等着的是你哥哥，又不是我。”“我是想说，这次我们一家来上海，麻烦你们两了。猴子把酒店什么的都订好，开车接接送送的。到了这里，你和他这么长时间没见，还去不了哪里玩，都在陪我们。平时，也是你直接过来康复中心，告诉我这边的事。”
“那谁叫他每月从你爸那拿这么高工资。我嘛，机票食宿都是你们家出的，我不也得干点事。不瞒你说，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门，住这么好的酒店呢。”
“和这些比，侯文远算什么。我见他好几年了，看见就烦，不碰一起更好。”王倩嘿嘿的笑着，突然间，又压低声音问了句：“倒是……你哥哥没什么事吧？今天中午，那个姓柴的女经理找上门的时候，我正好和猴子在房间外面说事，没听清楚。她是不是说，这次你哥哥的临时演出取消了？”
“不是演出取消，是他想在演出上跳的……”说到这，心里一阵暖意涌上来，宁惠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因为腰伤的风险，哥哥他想跳的小白鸽取消了。改成他了自己的摔角技巧，大白鸽。其实，小白鸽和大白鸽，都是一样的。”
“哎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你哥哥为了跳小白鸽，在舞台上被人当丑角一样的笑。连猴子那种人都看不下去，可想，他为你做了多少。”
“那我也不能让他冒风险去跳吧。虽然一想起来，还有点做梦的感觉，不过哥哥现在真可以算是职业表演者。我不能让他违反上面的命令啊，那肯定不行。”宁惠双手扶在轮椅上，向不远处的酒店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不能再跳了，柴经理说这事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没反对。”哧的一声，她轻笑起来：“要以前，肯定早就像个小孩一样大吵大闹，没满地打滚都算好的。”
看绿灯亮起，王倩慢慢的将轮椅推过了街：“他不反对……那刚吃完晚饭，就说要带你去什么地方，难道和这事没关系？”
“以前的话，哥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会这么卖关子。现在我可说不准，没见他的这一年，他好像突然间长大很多。”
王倩肯定的点点头：“长大啥呢，绝对是猴子把他带坏了。”
两人轻松的闲聊着，顺着道路又走了几十米。在一片灌木花台前，很容易就看到站在那里的宁杰。这个智力低下的年青人正蹲在地上，饶有兴趣的伸着手，拢着一堆掉落在地的爆米花。
“哥哥！”隔着几米，宁惠着急的叫了出来：“宁杰！”
她叫的非常大声，宁杰却没有半点反应。他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这些爆米花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大部分都被他捧在了右手里，却还不够，年青人干脆跪了下去，左手一颗颗捡着其他的。等全部捡完时，宁惠和王倩已经来到了跟前。
宁惠抬起手，指了指爆米花。这样的情景，从小到大，她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她已经做好准备，在没有糖的情况下，花点时间说服哥哥丢掉手中捡来的美食：“脏，不要。”
“宁杰知道，知道。地上的，张。”出乎意料，他并没有捡来吃掉的想法。宁杰几步跨到右手边的垃圾桶，将爆米花全部丢进去后，像做了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在妹妹面前得意的笑起来：“东西乱丢地上，不好。丢垃圾桶，好。”
“连这个也知道了啊。”宁惠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宁杰，总感觉一年多没见，哥哥确实有了改变。她仰起头，问道：“叫妹妹来这看什么呢？”
“那里，那里。”宁杰抬着手，向前方指了指：“有好东西。”他从王倩手里接过轮椅把手，推着妹妹向刚才所指方向而去：“宁杰，带妹妹去。”
“瞧你神秘的。”王倩跟在旁边，笑着问道是什么好东西。宁杰瞪着双眼，右手在空中不住比划了半天，可还是没说清楚是什么。终于，绕过一片独栋楼房后，渐渐的，楼房背后的景色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块小公园，膝盖高的栏杆在外围了一圈，圈出大片草地。几颗矮树零散的立在那，却撑出了大片树荫。矮树左边有块小沙地，设置着两架卡通大象形状的儿童滑梯。
第一眼看到这里，宁惠就明白了。这地方，很像十多年前，住所附近的那个破旧公园。一家人还没搬到好房子里时，每天晚饭后，爷爷就会带着在家里被关了一天的宁杰来这公园。每次，他就会在那爬上滑梯，也不滑下来，就这么躺在上面，丢起土豆先生又接住。
说到土豆先生……宁惠心里又是一阵暖意。听猴子说，为了给那位决定参演人选的WWE巨星好印象，哥哥居然丢掉了……用宁杰的理解来说，应该是离开了他这位从小到大的最好朋友。后来宁惠和猴子都在网上找过，可土豆先生这种老式玩偶，现在已经很难再有同款。
“这里。”宁杰嘿嘿傻笑着，将妹妹推到了滑梯一旁。他手舞足蹈，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可讲出来的，不过还是简单的那么几个词：“这里，好。和以前，一样，好。妹妹，记得吗？”
“记得啊，这和我们以前那个公园很像。”
“小白鸽。”宁杰用力的点点头：“这里，妹妹教宁杰。这里，宁杰第一次，跳小白鸽。”他一边说，一边绕到滑梯边，站到了上面。宁惠正以为他要像以前那样躺在上面时……
谁也没想到。在王倩的惊呼声中，宁杰没有任何征兆的猛力一跃，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的滞空高度明显比以前更高了。拥有如此高大身材的宁杰，在空中竟然能灵活的舒展开身体，整个人以和地面平行的‘飞扑’姿势，重重的砸到沙坑之中！
噗！
沙坑顿时扬起一阵沙尘，王倩连忙推着轮椅，将宁惠带离坑边。刚听下来，就用手不住的扇着面前的尘土。
“你干什么。你妹妹刚刚才说你长大了，咳，咳咳，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沙里这么脏，怎么想也不想就往里面跳。”
“宁杰，故意的。大白鸽，这是大白鸽。”高大的年青人从沙坑里爬了起来。他丝毫不在乎脸上和身上的沙子，随意的拍着，向妹妹嘿嘿傻笑起来：“妹妹没有看过，大白鸽，宁杰的。”
“那你也不用往沙子里跳啊。柴经理说不能到顶上跳小白鸽，没说不让你跳你的大白鸽。后天上场表演时，我不就能看见了。”宁惠又好气又好笑，突然间，觉得刚刚的想法好像都是错的。面前的年青人，依然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弱智哥哥。她在随身的小包里摸了一下，掏出张手帕：“快过来，我给你擦擦。腰没事吗，表演前这样跳，万一又出事怎么办。”
宁杰随手一抹，又在身上擦了擦手，脸和衣服上瞬间就留下一道道污迹。他也不介意，把头摇得和拨浪鼓般：“不会。不会。”他走过来，像个孩子般，乖巧的在妹妹面前蹲下，让宁惠的手帕在自己脸上擦着：“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身体好，优点。”
“那也要看现实啊，你腰本来就有伤。”一旁的王倩心直口快，也不顾及什么，直接说了出来：“能让你上场已经不错了，还这么不注意。”
“县时，又是县时！宁杰，最讨厌的，就是县时。”宁杰叫了出来，不是宁惠拉着，还在擦着脸的他恐怕一下就要站起身来：“每次，县时，坏。8月9号，妹妹最想，最想的就是在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又是县时，宁杰……”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县时，宁杰不能为妹妹，跳小白鸽。就算，他们，为宁杰拍手，那都是大白鸽的。不是妹妹的小白鸽。”
“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身体好，可他们，不信，不信宁杰跳小白鸽也没事。宁杰跳大白鸽，罗大爷高兴，克大哥高兴，老女人高兴，可妹妹不会高兴。跳小白鸽，大家都才会高兴。”
“你啊，怎么还在叫人家老女人……柴经理他们也是为宁杰好，那么高的地方还跳小白鸽，砸下来万一伤势严重了怎么办。我们不是早说过，我跳就是你跳，你跳就是我跳？你跳你的大白鸽，妹妹一样会高兴。”宁惠安慰着他：“就像以前宁杰拿不到奖状奖杯，妹妹能拿到，妹妹拿到了，有一半不就是宁杰的？现在妹妹跳不了，宁杰能跳，那不管宁杰跳什么，有一半的掌声也是妹妹的啊。”
“是的，是的。”宁杰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可是……”他低着头，看着宁惠脚上的软底鞋：“宁杰知道，知道的，再热，妹妹也，不穿凉鞋。爸爸说，妹妹的指头……”宁杰伸出手，在宁惠脚趾的鞋面，轻轻按了按：“指甲盖都没有了。还，还继续练小白鸽。很痛，找医生，还在练小白鸽。妹妹做了很多很多，没有和宁杰说，没有和妈妈说，只有爸爸知道。妹妹一直，都想跳小白鸽。”
‘爸爸他也是……怎么和哥哥说这些。’宁惠惊讶的不是父亲为什么和宁杰说这样，她惊讶的是，记忆力很差的宁杰居然能记住这些事：“什么时候说的？”
“那次，妹妹说县时以后，流了很多血。在医院，爸爸叫宁杰不要再跳，就说了。很多都听不懂，宁杰知道，妹妹很想很想跳小白鸽。”
“你好好的，这次等伤好了，进WWE以后多努力，有得是机会为妹妹跳小白鸽。”果然，哥哥把自己叫来这里还是因为这件事。宁惠笑了笑，劝道：“你不是还说，要努力找WWE的医生为妹妹看病吗。不听柴经理他们的话，那以后怎么找医生。”
“宁杰知道，知道的。”高大的年青人稍微停了停，突然间，说起了其他事：“宁杰笨，不聪明，妹妹聪明，妹妹聪明好多好多。妹妹告诉宁杰假话，宁杰也不知道。”
“我没有……”宁惠话刚出口，被打断了。
“问题，宁杰问妹妹。妹妹说假话，宁杰笨，也不知道。宁杰相信妹妹，想，妹妹说真话。”他抬起头，用一种从没见过的坚定眼神，看着宁惠。“好吗，告诉宁杰，真话。”
“嗯。”
“妹妹，现在最想最想的事，8月9号，在很多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吗？”
“我对你说真话，那你也不能骗我。”不知不觉间，宁惠对哥哥说出的话语，也不再是以往那种简短的儿童语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柴经理他们的安排吗？”
“会的，爬一半，跳大白鸽。宁杰不，不对妹妹说假话。”宁杰还笑了起来：“宁杰，知道的。跳大白鸽，可以，见医生。”
宁惠欣慰的点点头。短短一年多，她经历了很多，爸爸妈妈经历了很多。但这家人里变化最大的，无疑，还是自己这名智力低下的哥哥。经过了这么多事后，他比以前懂得了更多东西。
虽然，他这次不可能再为自己，在观众面前用小白鸽获得原本应该属于她的掌声。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哥哥已经长大了。
没有任何人想到，以前那个足不出户的弱智青年，今天居然会走到这一步。努力下去，他甚至还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很不错的事业。自己已经坐上轮椅，以前的小小心愿终究是镜花水月，哥哥不能在三天后的表演现场为自己跳小白鸽，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杰……哥哥。”宁惠慢慢的说着：“我怎么想，都不重要。你是我的哥哥，一定能在表演台上，得到比妹妹更多更多的掌声。”
“无论做什么事，都会遇到很多很多的困难，吃很多很多的苦。更让人难受的是，还不一定能得到回报。这就是现实，你最讨厌的现实。”
“哥哥，你总说你自己笨，可有很多比你聪明百倍的人，面对你最讨厌的现实，却做不到你的万分之一。你能入选，能参加演出。因为你笨，你……”
宁惠万万没想到，宁杰居然打断了自己：“不，不是这个。宁杰知道，妹妹，为宁杰好。妹妹聪明，懂很多很多事。宁杰不，不听这个。宁杰问，妹妹。”他一字一句的，又重复了遍：“现在最想最想的事，还是8月9号，在很多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吗？”
“我……”
“想吗？”高大的年青人摇摇头：“不听，不听其他的。宁杰是哥哥，妹妹告诉宁杰，真话，想吗？”
整个公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时不时的传来几声孩子的笑声。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宁惠沉默了半天。好一会儿，她的眼角，闪起一丝晶莹的泪光：“想。”
“很想很想吗？”
“很想，很想。”她低着头：“没事的，妹妹怎么想，都没关系……”
后面的话，宁惠再也说不下去。智力低下的哥哥在妹妹说出前面的话时，就已经笨拙的伸出手，轻轻的拍起了她的头。
宁杰才从沙坑里爬起来，手上都是沙土。可这次，宁惠并没有将他的脏手推开，因为她记得这个动作的意义。她的记性，不知比宁杰好上多少倍。就在车祸的那天，哥哥曾经像这样拍着她的头说：“宁杰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电视，电，视上，哥哥表扬妹妹，都，要拍，妹妹的头。”
智商恐怕还没有正常人一半的弱智哥哥，正在为自己的坦诚表扬她呢。
夕阳西下，将小公园染上了淡淡的金黄。滑梯边，妹妹再也无法为哥哥做出任何示范，可身材高大的哥哥已经有了自己的技巧。在沙坑旁，他有板有眼的演示着自己的摔角动作，引得妹妹哈哈大笑，而他，也跟着傻傻的笑起来。
他依然不知道10加10等于几，他还是连50都数不到。
他依然不知道‘白毛浮绿水’的下句是什么，他还是连这句话是什么都不明白。
十多年过去，有件宁杰早已知道的事，从来没发生任何改变。
宁杰，跳。
妹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