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云雨露
青卫门星运最旺那年,设了星纹的山川天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万物生长皆如神助。星运昭示着国运,大晟国领内花开不败农获丰收渔畜兴旺。太子颜炽喜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时间引领了晟国上下一代风流。于闻欢执掌的青卫门水宗,也为设置星纹奔波劳碌。大晟文豪祝歌行与出云国公主天羽女的居所羽云塔刚刚建起,于闻欢便领命,为羽云塔上飞流瀑布设置星纹。于鹿儿就是这个时候跟着爷爷于闻欢和父亲于一泳一起来到羽云塔的。
祝氏夫妇的长女云雨露,就这样成了于鹿儿的云姐姐。这个大她几岁的姐姐,生性活泼开朗,对于鹿儿眷顾有加。
巍峨耸立的羽云塔,层高百丈,曾是大晟与出云罢战止戈的象征,是太子颜炽花了三万青银建成赠予祝歌行和出云公主的居所。内中机关精巧,有飞天梯数列,经星纹运转驱动,可直升塔尖。飞流瀑布引玉江之水,同样经星纹之力由羽云塔百丈直下,落入玉乐运河,顺水径向永乐都,由护城河折入紫金河,穿城而过。
那时,羽云塔是景王盛世的象征,是国力昌盛的标志,是颜炽还没被称为“轻薄太子”时的能力成就。
随后各郡纷纷地震,鱼跃出塘,畜奔牲逃。玄天之上,竟有隐隐红光乍现,与古籍所记舜都为陨星所毁之前颇似。晟景王大惊,急令姬语冰用祛星之术洗掉天下星纹。姬语冰竟称陨星作动是吉兆,待仙咒七七四十九日封印后,可保天下平安无事,此谓之星运。晟景王怒,当廷责令姬语冰闭门思过,颁令设厌胜司,青卫门门徒或被遣散,或改易为祛星师戴罪洗尽天下星纹。姬语冰被勒令禁闭在青卫府,但七七四十九日后,奉旨打开他的居室,里面却空无一人。晟景王获报,沉默良久,并未再加追究。
青卫门人俱成为祛星师,要洗尽他们自己设置的多不胜数的天下星纹。唯独羽云塔的星纹,却未被洗。
本应和同门师兄弟们一起踏上祛星旅途的于闻欢和于一泳父子,由永乐都内清平坊迁至城西迎宾驿暂住,离羽云塔三里之外。这一切,都是颜焕的命令。于氏父子出身溟海之滨,自幼通晓羽族语言。奉颜焕之令,他们除了要维护羽云塔飞流瀑布的运转,还要监视祝歌行夫妇的言行,随时向颜焕汇报。
祝歌行和云端夫妇,虽因太子乌头草案被软禁在羽云塔,却并不太担心。毕竟贵为出云国元老院之天羽女,云端的身份还是两国交好的使者。而祝歌行是自幼成长在东陆的羽族贵族,作为遣晟使的后代,可以通过文举考试入仕,他曾高中状元,一度以文名闻之四海,并为国子监祭酒、主事国史馆,虽已尽卸晟朝官职,却也乐得清闲自在,每日照例著书立说,仿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太子的冤屈,肯定会被洗清;景王英明一世,不过是一时之气,被人误导”。祝歌行常这样跟云端讲。至于这冤屈怎么来的,景王被谁误导的,祝歌行不敢深究也不愿多说。天子家事,负恩之臣岂可妄言?大文豪祝歌行身上,却有点迂腐之气。文章倚马可待,下笔花团锦簇,对于朝政,他素来不甚了了。“太子旧党”这四个字,就让他无法开口,也无处开口。羽族之人,尽数被撤,给云端的回话是出云国召回了她的族人,所有身边人均由晟朝宫中替换。眼目下,方圆三里地,都可去得。故旧好友没了来往,却也不是与世隔绝。青卫门的于闻欢,就常带孙女来玩。飞流瀑布的运转,还要仰仗羽云塔和星纹之力配合。水宗传人于一泳更是每日前来,时时带来一些永乐都的消息,却很少提到废太子,只知道颜焕成了新储君,天下仍太平如常。而于鹿儿和云雨露两人,整日在一起玩耍,如胶似漆,真好似亲姐妹一般亲密。
天下已变。
灾变慢慢降临,却无一丝预警。
那是一个月满之夜。
照耀人间的瞳月,每日戌时从东边飞来,子时行至中天,辰时又于西边消失不见;运行的轨迹和时辰,跟太阳恰恰相反。还有,只要是在晴天,太阳就永远炽热耀眼,瞳月却是不同,每月初一全然闭上,之后慢慢睁大,到了十五这晚,则变成浑圆的月轮。
这天,云雨露十六岁。而祝歌行一家,已被软禁整整两年。
于鹿儿来到羽云塔的这晚,也是云雨露的成年礼之日。于一泳将她送到塔下,就急匆匆地赶回迎宾驿,当晚他还有公事在身。
前一晚,晟景王驾崩了。
———
“踏歌彩云外,翩跹九重天。
西望溟海处,出云再向南。
秀丽江山景,羽衣幻为仙。
我欲乘风归,高处不胜寒。”
天羽女云端低声吟唱,祝歌行抚琴浅和。
出云人又唤作羽族,与东陆人却是大为不同。羽族身材纤细,骨头像鸟一样是空心的,在每个月圆之夜,那些血统最为高贵的族人,便可以在海面上展翅飞翔,掠过红莲一般的惊涛骇浪。
十六岁,意味着成人礼后的云雨露,在瞳月圆满的夜晚,就能拥有飞翔的能力。
这一天终于来了。
然而,羽云塔三里方圆,围着一圈强弓劲弩和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星墙。
颜焕,不,晟建王,从来没有忘记过天羽女的飞翔能力。
于家父子,在青卫遭难凋敝之时,仍未被遣散改易,不过只是让他们用星纹锁住和监视羽云塔。
晟国与出云的恩怨交织,这些年云雨露也听母亲讲过不少。一曲歌罢,云雨露和于鹿儿这一双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啪啪鼓掌。那词句里的乡愁,十六岁的云雨露已能深深感受,于鹿儿却也双眼暗红,竟缓缓流下泪来。
“唉呀,鹿儿哭了”,云端甚是喜欢鹿儿,虽然明知于家之人是被勒令来监视他们的,但这一家人却倒也是忠厚善良。祝歌行和青卫门道宗姬牧星又是好友,于闻欢与姬语冰是师徒,按年龄还是姬牧星的师兄,所以于氏父子和他颇聊得来。
唯独现下如今世间发生的事,于氏父子的嘴却紧如上锁,总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云端抱起鹿儿,轻抚脸庞上的泪水,“你竟也懂这歌的哀怨,没想到……”
悬浮于天上的瞳月,在歌声的余韵中,如同烧红之铁,仿似眼眸打开的一瞬,浑圆。
是时候了。
正倚栏而立的云雨露,一袭红衣,突然被风鼓起。双脚缓缓升起离开地面。
母亲早就告诉过她这一天的到来,云雨露毫无慌乱,于鹿儿只是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云姐姐飘了起来,宛如天仙。“不要飞出塔外,你还无法掌控自己的能力”,云端早就这样叮嘱女儿。“飞出塔外,便是灾变”,望着女儿,祝歌行突然开口,“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令悔过修德,深思虑也!”
羽云塔上的四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事物。
三里之外,大晟御林军包围了迎宾驿。
于一泳和妻子,此刻已被称为羽逆。
于闻欢正奔出永乐都,沿玉乐运河逆流而上,想要打救孙女。
集聚在羽云塔四周的羽族飞天行者,誓要救出天羽女一家。
瞳月越来越红,风越来越大。
“雨露,不可!”母亲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时,云雨露已飘出羽云塔数十丈远。
就在云雨露飘出羽云塔的时候,一道星墙自下而上,渐渐升起。天羽女的神力转移到云雨露身上时,也触发了颜焕令青卫设置的这道屏障。
永乐都,两年来,云雨露都未曾踏足那个繁华所在。母亲的呼喊声,夹杂着父亲的妄语,也没能牵住她飞翔的速度,有一刹那她完全失控地往前飞去,心念里是去那热闹非凡的城中看看,速度就越来越快。然后她定了定心神,心里渐渐回**着母亲刚才吟唱的旋律。
“踏歌彩云外,翩跹九重天。
西望溟海处,出云再向南。
秀丽江山景,羽衣幻为仙。
我欲乘风归,高处不胜寒。”
云雨露不禁开口哼唱起来,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能控制住飞翔的速度和方向了。而她身后,一袭红色的羽翅成一字展开,映照在绯红的瞳月光芒下,像一只火鸟飞翔在空中。
我欲乘风归,高处不胜寒……
她飞翔在云彩之上,绯红色的瞳月之下,衣袂飘飘,耳边风声呼啸。
她飞得很高,但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还咯咯地在笑,心情十分畅快。
她身下的云朵,被月光勾勒出绯红色的轮廓,像是漂浮于天上的一朵朵红莲;这平时需要仰望的天空,便成了一个无比宽广的莲花池,让人不由得心旌**漾。
然后,她放慢速度,穿过红莲花似的云朵,降到了云层之下;万家灯火的永乐都,就出现在眼前。她顺着月亮移动的方向,从北向南,飞过长明宫,飞过了安定桥,又飞过鹿儿曾住过的清平坊……
突然之间,地面上传来严厉的呵斥,然后便是嗖嗖的声响,什么东西从地面向上飞,又从她身边擦过。
箭!
云雨露这才发现,永乐都西北的天空泛起一大片红光,天边瞳月的光芒也如烧灼般连成一片。
火!
嗖,嗖,嗖。
云雨露一伸手,竟然拽住了一支向她飞来的羽箭,箭长五尺,尾端缀着灰白色的牦雀鸟羽。地上,大晟朝的官兵们正举起强弓劲弩发出长短不一的利箭,一支支向天空四面八方射去。这时她才看到,四周正有黑衣人向她飞来——羽族飞天行者——那是她的族人,他们是来搭救祝歌行一家的。
云雨露终于从飞翔的愉悦与晕眩中清醒了过来,十六岁的红衣少女,在空中不知所措……
“少公主!”一个声音尖细地传来,只见数十丈外,一个肩膀窄细,和身材不成比例的飞天行者斜刺而来,背上的黑色羽翅成三角状铺展开来,划破夜空的声音如尖利的口哨声。那是雷音子,母亲的贴身侍卫。两年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永乐都的羽族人被大晟御林军悉数拘捕,雷音子当时却在被云端遣派回出云国的途中。
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现在,他回来了。
雷音子身后,是一队疾速飞翔的飞天行者,他们挥戈举剑,用手中的武器挡住密集射来的箭雨,不时有人被射中从高空坠下。地上,晟兵们的刀矛早已举起,无人能够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