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敦煌星图
“官府办案,闲人回避!”疾蹄声由远及近,春风日丽的西凉城街道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片刻间数十骑卫兵飞驰而过,掀起滔天烟尘,惹得民众四下躲闪。
自隆武年间鄜延路都总管征西镇戎,关河宁定,再无今天这般紧急状况,但在有见识的人看来,这里必定是出现了一件大案。
眼前这疾驰而过的五十来骑人马正是河西都巡检司的官兵。倘在平常,剿匪缉盗,自有各县尉司弓手出马,或三十人或五十人,荒山擒虎大漠驱狼足矣。但是尉司解决不了的,才会上报到州路,由州路调集巡检司出面。而一个大的州府也才设四个巡检,方才这数十骑中便有十八位巡检使,那定是将东邻的镇戎军也调遣过来,才有这般大的阵仗。这种迹象同时表明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京里的皇城司来人了!
在国朝,能有侦捕、鞫狱之权的并非只有三法司“六扇门”。只因本朝开国以来,朝廷抑武崇文,武人失去了用武之地,这种制度间接造成了绿林力量的壮大。据说,朝廷为了控制这种局面,便将皇城司探事的职权扩大至专门应对江湖势力,其人员便是从禁军高手抽调组成,以伺察奸盗及民俗异事,更甚则刺探敌国军情。
每次皇城司办案,只需派得力干将两人主问,大体来说这两人各有长短,足以应对任何重要事件,而必要时皇城司令牌一出,天下各巡检司人马任由差遣。所以,一般也只有涉及大案、要案,或则牵扯重大江湖势力时才由皇城司出面解决。
方才眼前一驰而过的人马中,便有禁城第一高手,右武郎、带御器械、勾当皇城司楚中天与皇城司胥吏、法司使臣凌秀成这两人,这自然是出现震动官家的大事了。
这队人马一路向北,大约奔走了小半个时辰,及至城外二十里处这片区域,已是八荒之外人烟禁绝。西北荒凉壮阔,广袤千里,对皇城司的这两位钦差来说,看惯了冬日夏云,秋月春风,沿途所见戈壁沟壑,怪石嶙峋,自然是新奇有趣。但对常年守边的戍卒来说,却是一脸说不出滋味的愁云惨淡。
人马前驱了数里,终于看到一片苍黄之中,突然出现一处巨大的广场。这座广场四周无蔽,视野极佳,类似一座观星坛,远远便见着土坛中央一点灰色十分显眼。土坛周围已有邻县五十名寨兵守卫保护现场。
那仅有的一点异色正是一具身着灰色僧衣的尸体静静地俯跪在土坛中央,死者死前似乎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又似在虔诚地跪拜着上苍。尸体的正前方是一座一人多高石柱,石柱上方为斗状石坛,坛内有火烧的痕迹,似乎是个火坛。坛下石柱刻着一段奇异的字符,那字符弯曲扭结,看着似一段文字。
死者是一位年届六旬的和尚,面如枯槁,脸色也如他的衣服一样变成了土灰色,看状况似乎已死了很久。好在西北天干,尸体并未快速腐化,他的身上还有许多线索可寻。
如果死的只是一般僧人,那倒不致惊动皇城司,更何况皇城司的两位上差是从千里迢迢的京城赶来,不可能未卜先知,从而提前几天就赶在路上。但死的是当今太史局正广乐大师。
太史局正广乐,原为少林寺僧人,幼时因倾慕前朝僧一行,这才立志学习天文,在朝中颇有建树。他不仅是太史局局正,同时也是祠部左街僧录、少林第一神僧弘慧的师侄。
当然能令皇城司特地走一趟的却是那一段字符,这段字符恰恰与皇城司所追查的一个秘案有关,而对他们来说,这便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同时也是一条极其稀缺的线索。
“腹部膨胀,绿斑出现,死亡时间大概也有三天以上了。”
说话的是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一般而言,若是尸身一直曝露在戈壁沙漠,尸体极有可能变成干尸。尸体腐败,想必是有其他特殊的情况,比如说被水侵蚀,又或者尸体之前并未遭到曝晒风干。
原本法司使臣办案不出皇城,但是身为五大勾当皇城司之一的第一高手楚中天不带一兵一卒,却专门向提举要了他,自然是因为他有过人之处。
“尸身外表及衣物没有任何破痕,死亡时面色安详。这是第一个疑点。”虽然还未移动尸身,但楚中天从表象中已能得出一些问题,因此在仔细观察过尸身表面后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第二个疑点,这里地处荒郊,行人罕至,他来做什么?”
他话未说完,俯身向地上看去,一眼便看到死者手中紧握着什么,忙命人打开死者手心。仵作从中取出后,将之包在一段白绢中,恭恭敬敬地献了过来。
楚中天拿在手中仔细一看,却是一朵已经闭合的红花,心中却十分奇怪:此花妖艳异常,即使已经过了数日,竟依旧绯红如血!不由皱起眉头,叫出声道:“这是什么花?”
凌秀成从兵士手中接过,仔细一看,同样轩眉惊呼一声:“莺粟!”
楚中天吃了一惊,眉峰如剑一般挑起:“莺粟!”
连日来,凌秀成的面容已被西北的风尘吹的有些蜡黄,这时抿了抿龟裂的嘴唇,道:“正是传自西域的死亡之花。”
楚中天定定地看着他默不作声,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向在场众人喊道:“是谁第一个发现命案的?”
一名河西巡检上前道:“是太史局局生,死者的学生悟喜。”
楚中天颔首道:“带上来问话。”
半晌,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随在两名寨兵身后,掩面而泣,一步一趋地跟了过来。
那小和尚虽然瘦弱,但是目若悬珠,看着十分伶俐,见着楚中天便拭泪行礼道:“小僧悟喜见过皇城使大人。”
楚中天扬手制止了他:“不必行礼了,你是如何发现令师死亡的?”
一提到“师父”,也许是想起授业之恩,小和尚又吞声饮泣片刻,忙抹去眼泪,道:“两年前……太史局奉圣命启动四海测验,筹画天下舆地全图,师父……师父与小僧负责堪定河西疆界。本月初六,小僧在西宁偶染风寒,师父怕落了进度,便让小僧安心养病,然后独自一人前往西凉府。两天前,小僧到了西凉驿站问讯,却被告知师父已经离去多日。小僧左右寻找无果,这才寻求府衙帮忙。之后在巡检司五十名寨兵的共同寻找下,却不料只找到了师父的遗体……”
凌秀成道:“令师是何时从西凉驿站离去的?”
“师父是五月十一日辰时离开的。”
“那是十四天前。”楚中天沉吟一声,望向凌秀成,似在征询他的意见。
凌秀成却无由可说,扬手唤来两名弓手道:“将尸体抬回州衙,上报知事大人知晓,令仵作查明死因。”话刚说完,目光一瞥,立刻制止道:“等等――”
尉司将尸体抬起之时,一张黄色方帛从尸身怀中滑落下来。他俯身取来一看,只见那黄帛三尺见方,上画着圈圈点点,各圆点之间以横线相连。右上角写着“东北方中外宫星图,星名一百二十九,其数六百六十六”,右下角则标注时间“圣元辛酉年五月乙巳日丑初三刻”。
这个时间正是四天前夜里,其中“圣元”为当今皇帝年号。无疑,这是广乐的死前遗作。
楚中天也凑前一看,面对密密麻麻的星图,却只能抓耳挠腮干瞪眼儿。凌秀成又仔细观察,发现了帛中记录着一个奇特的天文现象:辰星、荧惑、太白三星齐聚。
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广乐死前保存的这张星图中包含着整个案子的关键――那便是案发第一现场!他又突然想到广乐尸身腐败的反常现象,便问身边巡检道:“四天前天气如何?”
那名巡检道:“西北久旱,卑职清楚地记得当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凌秀成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朗声道:“西宁州都巡检使大人可在?”
“法司大人,末将听令。”一名巡检官员从天坛外飞奔而来。
凌秀成道:“不敢当。有劳巡检使大人,四百里急递去函太史局,查询今年五月乙巳日候簿与浑象星图,并请太史局令将详细情况函复。”
“是。”西宁州巡检应了一声,立即抽身离去。
凌秀成又陷入沉思,那石头上的字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异族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时,悟喜紧跟在他的后方,忽然发声说道:“这些是西域率利人的婆罗钵文,小僧与师父学过一些,略能识读。”
凌秀成轩眉上扬:“哦?请小师父解说一二。”
悟喜道:“这段文字大意是:敬虔乃唯一正道,别无他途。”
“敬虔乃唯一正道,别无他途。”
凌秀成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出处,这是传自西域波斯国祆教的一条教义。
祆教传入数百年来,在中州一度影响至江南,可谓庙小佛大,教化深广。实际上,祆教却并不叫祆教。有唐时,波斯国萨珊王朝覆灭,王子卑路斯向大唐求援借兵,太宗、高宗皆以道远不许,后来卑路斯自知复辟无望,客死长安,他的族人因此得以在中州传教。这便是中州祆教的来源。但说起祆教建立的起源,这便要追溯至古波斯国先知苏鲁支士德了。这位苏鲁支士德所生活的年代约莫在中州的商周之间,其所创宗教经过数千年的演化,原来的传统多多少少有些变异,但最显著的还要算苏鲁支教的拜火习俗。入唐以后,外人以“祆”命名,但是该教从不以“祆教”、“苏鲁支教”自称,而以“神教”自居,因此实际上所谓的“祆教”并无名字,只不过中州所云“祆教”,并非是“祆”教,名之“祆教”而已。
到了二十年前,由于祆教势力发展过于庞大,与中州正教矛盾激化,而此教宗义与中州朝廷所倡导的“礼教忠恕”格格不入,因此祆教也成为正教眼中的魔教,终于被朝廷围剿。
半个月之前,祠部左右街道录院与左右街僧录司上报礼部,说有确切消息,祆教意欲卷土重来,复行谋逆之事,继而在中州建立教宗王朝。皇帝听闻后,为防走漏风声,当即密令皇城司承办此案,务必找到祆教总坛,将所有余孽一举歼灭。这便是两位皇城司官吏出现于此的原因,但凌秀成却知道,当今这位官家念念不忘二十年前之事,一直觊觎着祆教关于“长生不死”的秘密。
皇帝怕死,自古皆然,本朝立国崇道,可谓道君妙圣世袭罔替,这从道录称“院”和僧录为“司”的设置便可见一般,民间中更是不许外道私自传教,这便严格限制了祆教的发展,因此境内胡教式微。境内胡教不活动,他们要寻总坛,这又从何查起?可巧的是,天无绝人之路,楚中天与凌秀成才来到西凉两日,便接到了河西巡检司报来这条线索。
从本案来看,毫无疑问,祆教徒似乎已迈出了威胁中原王朝的第一步。凌秀成却不急着在祆教为患的问题上下结论,而是与楚中天讨论案情本身:“你刚才提到了两个疑点,但不是重点。”
楚中天慢摇其首,一副颇不以为然的神色,问道:“什么才是重点?”
凌秀成肃然道:“依现有信息来看,广乐死于五月廿一日丑初三刻至卯初,那正是四天前。更为重要的是此处天坛并非案发第一现场。”
“等等――还未验尸,你怎么确定广乐的死亡时间?又如何肯定此处并非案发第一现场?”楚中天却知道这位共事已久的同僚绝不会信口开河,但是他突然定论又难以令人信服。
凌秀成极目望向四野,转身之际,微微笑道:“此地方圆百里,并无发现莺粟的踪迹。这朵莺粟虽已枯干,但是在案发当天,它却是采摘不久的鲜花。”
“哦?”楚中天显然是忽略了“死亡之花”,因此当凌秀成提及它时,不以为然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这朵花有什么破绽么?”他看了半晌,却没看出任何问题,不禁摇了摇头。
凌秀成拿起手中这朵枯干的莺粟,将其花瓣一片片剥离开来,继续说着:“死者死前紧攥着这朵花,但你看这花蕊中还有一条灰色小虫――此虫名为弓弓虫,成虫化为蛾,陇右人称之为‘甘蓝夜盗’。”
二人边说边走下土坛,楚中天不徐不疾地跟在身后,凌秀成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莺粟花的花开时辰为卯时至申时,在夜间的时间里闭花。这朵莺粟闭合后,里面的虫子却仍在,在广乐大师身亡之时,也随花一起被捏死在掌中。否则,这条虫子必然不会留在一朵枯花之中。”
楚中天却是忽发笑声,连连摇头道:“也许这弓弓虫在当天之前便已经死在其中了呢?”
凌秀成道:“但你还忽略一点,当日此地天气阴晦,根本看不到星象。既然看不到星象,广乐大师又如何画此星图呢?”
楚中天闻言一怔,不经意地回望着案发现场,轻笑一声道:“你这话就好比和尚挖穿了墙洞。”
凌秀成道:“什么和尚?”
楚中天在他眼前伸起了大拇指,继续道:“庙透了!”
凌秀成凝眉肃然,长叹一声道:“广乐之死并非一定是祆教所为,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楚中天怔怔地凝视着凌秀成,心里暗道:“你还真是不苟言笑。”
这时,河西都巡检使走了过来,向二位拱手施礼道:“大人,西凉府都纲差人来报,姑臧县东大街的胡寺还有教徒活动。”
楚中天眉毛一扬,大笑一声道:“来的正好,我们马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自二十年前祆教被剿之后,朝廷发了明令,凡是与祆教教主及其六大护法牵连的人,任何人可以将之格杀勿论,对于一般教徒则可既往不咎,那是因为祆教徒大多已融入了汉族,在面貌上与汉人殊无别样。只要并非元凶首恶,皆可以怀柔招安。但是,事实上,仅存的祆教徒也因此受到各级官吏的盘剥,祆教徒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转入地下。
二人骑马回城,边走边谈。楚中天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你说此事与祆教无关?”
凌秀成道:“我并没有说此事与祆教无关,而是说广乐并非为传统祆教徒所杀。那是因为祆教视火、水、大地为净物,虔诚的祆教徒绝不可让尸体留在土坛上,更何况那是祆教拜天的圣坛?”
楚中天不由暗暗佩服,在皇城司三十胥吏中,就属凌秀成最聪明,按他的话说,这个人就是被窝里放屁,能闻能捂。当然,他这话只会吞到肚子里,不会去调笑于他。这也是他宁可不带一队亲从官,也非要这一个法司使臣同行的原因。
二人来到胡寺时,天已入夜。那寺庙名为“天神祠”,偏居在城东一隅。该厢原本为胡人聚居之所,所设祆祠也为胡人礼拜之用。二十年前,祆教叛乱后,胡人大都散乱,余下的都已融入汉族,几乎不再拜火。但从今日大门外看来,院落中仍有微弱灯光透出,显然还有教徒拜火。
五十名寨兵立即包围了祆祠,一名都巡检使正要叫门,只用手轻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楚中天等人随即下马,径入寺中。但片刻之后,楚中天却惊呆了。
寺中大殿别说是人,连一尊塑像也无,火坛中已无火星,却仍有余温。偏殿中亮着两盏气死风灯,殿中三张四方桌齐整,每桌上俱是五碟小菜,放着几副的碗筷稍显凌乱,似乎是就餐未毕便已匆匆离去。
“他娘的,庙还在,和尚跑了!”楚中天气冲冲地在殿中搜视两遍,大骂一声,便要追出门去。
凌秀成制止了他,轻声道:“不必追了。”
他绕着殿内走了一圈,楚中天急不可耐,愤然道:“风灯犹亮,火坛尚温,这说明他们是在晚饭时分突然离去的。他们一定是听到了风声,所以才畏罪潜逃的。”
凌秀成慢摇其首,神情凝重:“看现场,的确像是畏罪潜逃,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楚中天原本焦急地来回踱步,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起,立即扯着他道:“别管他什么可能,再不追黄瓜菜都凉了!”
“祆教徒崇拜圣火,往往祠中圣火常年不灭。如今圣火已灭,他们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凌秀成站定脚步,深呼了一口气。
“凉了?”楚中天松开手,望着周围,却深吸了一口凉气。安静的祆庙,摇曳的风灯,说不出的诡异,就连见惯离奇血案的他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凌秀成叹道:“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他们极有可能是在昏厥之后死的……”
这与广乐之死又是一样的情形,神秘中透着诡异,令凌秀成感到无所适从。他也只好这样想着,希望仵作的验尸结果会有重大发现。当然,若能找到广乐死时的案发现场,便离真相不远了。可是仅凭一张星图,如何确定地面上的位置呢?
楚中天也不说话,正指望着他作出下一步指示。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喝:“什么人!”同时纷纷拔出刀剑,脚步移动声快速齐整。
凌、楚二人闻此变故,也急忙追出门外。楚中天率先到了门口,只见灯火阑珊的街道上,众寨兵将一位蒙面白衣人团团围在中心。那白衣人以“苏幕遮”蒙面,身着白色胡服,因此在夜间也格外引入注目。
那胡人被围其中,却不慌不忙,两只眼睛精明如月,望向了楚中天,以汉语回答道:“怎么,我刚好路过也不可以么?”那声音略显柔细,论年纪应是个少年。
楚中天略感意外,与凌秀成对视一眼,旋即又打量着眼前少年,高声叫道:“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将往何处,我们职责所在,不得不仔细盘查。”
那胡人少年嗤声笑道:“无可奉告。”
楚中天“噫”地一声,瞪着一双虎目,便把手按在了剑上,作势欲拔。自从出道以来,能跟他这样说话的人,不是被他割了舌头,就是被他杀了脑袋。这少年可真有种!
凌秀成拦住了楚中天,上前两步,走到了他跟前道:“根据本朝《刑统》卫禁律,凡有门禁者,越州镇戍城及武库垣,徒一年,越县城杖九十。你可知道?”
那胡人少年摇头笑道:“我就是城中住户,连城门都不曾出去过,哪里算得上越城?”
凌秀成微微一笑:“你是祆教教徒吧。”
胡人少年爽直答道:“不错。”
凌秀成哈哈一笑:“你今日去过城外的天坛,怎么能算城门也未出去过?”
“我……我说没去过就没去过……”原本直率的胡人少年闻言浑身剧烈地颤了一下,那一下可说是微乎其微,偏偏凌秀成却明察秋毫,瞧出了破绽。
凌秀成一边绕着他走了一圈,一边朗声说道:“阁下不必否认,你的小口裤旁粘着骆驼刺,便是证据。眼下正值五月,而城外天坛周围长满了骆驼刺,刺蜜汁具有粘性,所以今日你必然是去过了天坛,然后立即赶到了这里,因此还未及换去衣裤。我劝阁下还是实言相告为好。”
胡人少年被他说破,反而毫无惧意,高声答道:“不错。我是去过圣火坛,也发现了命案,但我不是凶手。”
凌秀成冷然笑道:“四天前夜里,阁下在哪里?”
“你真的认为此案与我神教有关?”胡人少年脸色一寒,冷冰冰地反问道。
凌秀成回以一声冷笑:“贵教只怕脱离不了干系。”
胡人少年反唇相讥,哼声笑道:“原来皇城司的第一高手竟是‘泛滥’虚名,只要看到了路过的无辜教徒,便被认定为凶手。”
二人互相抨击,原本楚中天倒也可以看作热闹,唯独这一句让他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嚷道:“真是打开棺材喊捉贼,冤枉死人了!我才是皇城司第一高手,你对他的判断有意见,怎么便扯上我了?”
胡人少年却丝毫不加理会,眉心舒展,笑意盈盈地望着二人。
凌秀成面色沉着道:“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只请阁下协助调查。”
胡人少年眸光流转,微微笑道:“既然你冥顽不灵,那便跟我来吧。”
凌秀成愕然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说我固执吧……”
话未说完,那些寨兵已拦了上来,阻他去路,却被凌秀成扬手示意退开。胡人少年走在前头,忽然回首望着凌秀成,眸光一亮,转身之间,化作一团白影腾地飞走,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身白袍已从半空中随风飘落,胡人少年已不知去向。
楚中天则哈哈大笑起来:“不,他说的就是冥顽不灵。没想到汴京第一的断案高手,竟会被一个胡儿给戏耍了。”
凌秀成不恼不羞,温声笑道:“我是断案高手,又不是捉贼高手。他可是从汴京第一高手的手中逃脱的,哈哈哈……”
楚中天被他一诘,敛起了笑意,道:“老规矩,抓到凶手才算赢。”灯火摇曳下,他的面色蜡黄,神情穆穆,一把宝剑扛在了肩上,然后昂首阔步,如风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凌秀成失声浅笑,摇了摇头,早已经对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习以为常,微笑着向众官兵拱手致谢:“今天辛苦各位巡检使大人了,各自收队吧。”
那些个巡检各自收兵,接连告退。
这时凌秀成独自走在街头,望着漫天星斗,沐着习习凉风,直到他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月轮初升,银光流泻,照亮城东一隅。寂静的天神祠忽然传来一阵呵斥声,一名黑衣女子出现在大院正中,正要向外冲突,无奈脚步酸软,趔趄几步,便已被十数名黑衣蒙面大汉团团围住。
那为首大汉得意地靠近前来,放声笑道:“你已中了毒,还是束手就擒吧。”
黑衣女子也带着苏幕遮,看样子是位胡人女子,大大的眼睛晶莹如玉,透着倔强与高傲:“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大汉道:“我们是苏鲁支神教的教徒。”
黑衣女子斥声道:“不可能!”
黑衣大汉冷然发笑:“怎么不可能?今年仲春节时,隐遁先知宣布于万灵节举行朝圣大会,届时圣女出阁,共图大事,他要求所有分坛教众前来祭献,伺机击溃无剑阁与中州正教联盟。这事你不会不知吧!”
仲春节为祆教七大节日之一,那是五月初的事情,距今也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因为此事列为教中绝密,外人自然无从知晓。黑衣女子惊愕地望着他们,骇然问道:“你们是哪座分坛的教徒?”
黑衣大汉桀桀怪笑道:“这个问题你只能问神主了。”
“且慢。”黑暗中,一句嘹亮的声音穿破夜幕。话音未定,凌秀成已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此来正是为了印证一个猜想,胡人少年在金蝉脱壳之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将身形遁入了黑暗之中,并且等待时机,进入天神祠调查。果不其然,凌秀成突然折返,守株待兔,终于遇到黑衣人现形。只是他未料到,那胡人少年原来竟是如斯少女。
黑衣女子也认出他,惊奇道:“是你?”
凌秀成衣袖轻扬,微微笑道:“要我帮忙么?”
黑衣大汉仰身大笑道:“雪中送炭我倒见过,却从没见过有人送命的。”
凌秀成神情自若地望向诸人,左手袍袖微动,陡然向天一甩,一支响箭冲天飞出,在半空中绽放出流星般的异彩。
“走!”他突地大喊一声,当此之时,黑衣大汉笑声顿止,呆了一呆,黑衣女子却已默契地挥出一拳,冲开十数蒙面人包围圈,与凌秀成冲到了门口,转眼间便夺门而出。
黑衣大汉立即反应过来,怒吼一声:“追!”
十数名杀手鱼贯而出,紧随其后。短短数息之间,又将两人迅速包围了。
凌秀成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楚中天这只蛮牛,怎么还不追来。”但是他的神色却不畏惧,护在了黑衣女子身前。
那黑衣女子姗笑道:“没有金刚的功夫,也敢来救人?”
她的意思自然是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但凌秀成却已无心咀嚼她的话中含义,而是负手傲立,睥睨着黑衣杀手。
黑衣大汉一声怒喝,刀口指着他道:“你是什么人?”
凌秀成傲然道:“皇城司法司使臣凌秀成。”
黑衣大汉却没被他的名头唬住,反而仰面大笑道:“哈哈哈……管你什么使臣,我这一刀刺穿你的肠子,管保带出屎来!”
那刀业已扬起,刀头落下,直劈凌秀成的面门,凌秀成本能地向后躲去,却已来不及,只觉得身子靠在了黑衣女子身上。那女子从腰后倏然拔出了一柄弯刀,挡在了凌秀成面前。
那刀头几乎已贴至他的额前,却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黑衣大汉猛地一怔,额头青筋爆裂,虎目圆睁:“你竟没中毒!”
黑衣女子道:“我会让你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
黑袍大汉转而哂笑,忙抽回宝刀,改劈为突,又是朝凌秀成刺去。其余十名大汉立即围了上来。凌秀成随即闪至女子身后,二人背对立着。
黑衣女子“哼”声笑道:“这位‘事多’的公子,后方你应付得来么?”
凌秀成苦笑道:“我保证他们绝对伤不到你。”
“好极了!”
黑衣女子朗笑一声,快刀如风,一刀便劈落了眼前大汉的钢刀,将他迫得连连后退。另外十名大汉见首领失手,自后一拥而上,砍了过来。
凌秀成手无寸铁,原本又不懂得武功,只得张开双手,闭着眼睛,将黑衣女子护在身后。只听“当当当”一阵乱响,耳畔疾风如刀,不由感到两颊火辣辣的疼。微一眨眼,已看见黑衣女子竟在瞬间斩落了他们的武器。
为首大汉已知不敌,大喝一声道:“撤!”也顾不上收拾兵器,连滚带爬地四散而去。
凌秀成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庆幸死里逃生,拱手谢道:“秀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谢了。”黑衣女子舒眉如月,甚是得意,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凌秀成紧跟身后,叫住道:“姑娘还未告知秀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倒还挺聪明,知道折回天神祠找我,真像一只狡猾的兔子。”她盈盈一笑,收起宝刀,道,“既如此,你想知道什么?”
凌秀成道:“你今天为何去了天坛?”
黑衣女子道:“我是去过天坛。但我是跟踪那伙黑衣人去的。那是在昨天夜里,我落脚在番禾县的一家客栈,正准备寿终正寝的时候……”
“等等――”凌秀成尴尬地笑了笑,“姑娘,你还是通俗地说正在睡觉的时候吧!”
黑衣女子颦眉蹙额,不知所以,星眸含着一丝波光,望着凌秀成发了一晌呆,继而点了点头:“就在落脚的客栈,我准备安寝的时候,他们敲开了客栈的大门,只是说打发舌尖就走,并不住店。”
凌秀成知道她说的是“打尖”,因此不忙着打断她,她突然不无得意地扬起了柳眉:“当时,我想他们半夜赶路,又赶着一辆马车,形色紧张。又见他们用胡语交谈,说是要在天亮前赶至西凉天坛,这才打定主意一路跟踪。所以他们才是凶手。”
凌秀成点头问道:“你认为这事是不是祆教做的?”
黑衣女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广乐的确死于死亡之花所提炼的豪麻汁,但这事绝不会与我神教相干。”
“豪麻汁?”凌秀成忽闻广乐死因,因此刻意又追问道,“什么是豪麻汁?”
黑衣女子道:“那是神教祭礼上的饮品,以麻蕡、麻黄、莺粟为原料,据说喝了它,灵魂可以与神主交流。如果多量饮用,便会陷入昏睡,甚至会死亡。”
凌秀成道:“既如此,祆教便脱不了干系。”
黑衣女子望了一眼前方大街,转身向后走去,正色道:“既然事涉神教清誉,我会查明真相,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不要再追查下去,毕竟好奇的猫咪不长命。”
“你……”凌秀成还想追问下去,却见她忽然回眸一笑:“我走了。还没跟你说――我叫苏蕙。”
“苏蕙……后会有期!”凌秀成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广乐之死虽然没有真相大白,但至少印证了他的猜想,可是想到此际,他竟发现自己却已思绪万千,手足无措了。
他翘首远望,心有不舍,长长地叹了一息。
楚中天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叫道:“是你发出了求救信号?”
凌秀成却是吓了一跳,故作不悦道:“你这一路在想着替我收尸吧?”
楚中天走近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赔笑道:“验尸有结果了,不正因为这事迟来了么?”
凌秀成道:“死因呢?”
楚中天道:“广乐死于一种名为‘死亡之花’的急毒,此毒具有麻醉作用,过量时可致人死亡。”
凌秀成怔了一怔:“她果然没有骗我。”
楚中天一脸懵然:“她果然……是谁?”
凌秀成故作神秘地笑道:“我已找到破案的关键,这回你可要输了。”他再次注意到那张星图,想到其中“三星聚首”留下的线索,不由“哈哈”一笑,丢下楚中天,径往驿站走去。
楚中天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也找到了破案方法,很快便有结果了。咱们这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每次查案,他与楚中天总是维持既合作又竞争的奇妙关系,但最先找到凶手的总是凌秀成,而最终抓住凶手的总是楚中天,因此两人共同办过十大案件,总是以这样的结果平局收场。当然,楚中天从不借用亲从亲事官的力量,而是坚持与凌秀成在拥有平等的资源上公平较量。
楚中天今日的位置绝不是轻易得到的,他出身名门,却坚持从最底层做起。自他十五岁那年加入皇城司祗候亲从官后,不久便升迁殿前第一班,又迁东宫亲卫指挥使,直至右武郎、带御器械、勾当皇城司,每一次都是护主有功提拔,因此才短短五年,便已走完平常人十五年的历程,颇得当今皇帝的信任。而至今凌秀成却连皇帝的面也未曾见过。这对凌秀成来说,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的心里总不是滋味儿。
接下来的几日,凌秀成都在追查祆教的来历,根据他向都纲了解到的信息,只知祆教为苏鲁支所创。这位创教人苏鲁支自称先知,他在古波斯国被当作神主阿胡拉的使者,领导世民百姓坚守着光明净土。后来萨珊王朝覆灭,其中一支率利族人逃至西域,在此繁衍生息,并得以传教。有唐以后直到国朝,祆教大萨宝便一直由史氏、苏氏一族轮流担任,随着后来祆教内乱,史氏失踪,苏氏退守西域,这位苏教主便再没有在中州正式露过面。
当时,凌秀成心底一动:“莫非苏蕙与这苏氏渊源甚深,甚至与苏教主大有关联?”他自知无解,本也不愿再多想,但是苏蕙若真的与苏教主有关,他应该怎么做呢?
凌秀成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又往东大街走去。东大街只因是街市所在,历来行人最多,也最是繁杂。他倒未曾期望闲逛街市便有所得,但是世上的事无巧不巧,两个商旅打扮的胡人自西向东而来,他们腰间悬带着刀,却被凌秀成一眼认出,正是大前夜曾经悬在他头上的那柄波斯宝刀。
凌秀成断定,天下绝不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佩戴这种宝刀的胡人一定与当夜袭击苏蕙的那伙人有关。
他自然不会甘心落在楚中天之后,但是一旦通知巡检司的人,便极有可能失去眼前的这条线索,更遑论找到凶手的落脚点。因此左右权衡之下,便紧紧地跟了上去。
只见那两个胡商,从前门进入登楼,也不买唱也不置宴,带着凌秀成在妓院内逛了一圈,打赏了札客数万钱,又径从大门出去了。凌秀成还想跟上,却被十来名札客拦住劝酒,左右挣脱不了,见着两名胡人扬长而去,这才大呼上当。终于挣扎着到了门口,他只得将囊中钱物散尽,这才得以脱身。
凌秀成追出城外,到了荒野小径,此时早已失去了胡人的踪影。无奈之下,当即闭目侧听,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而过,而他也有如神助一般睁开眼睛,又往前方奔去。突然间,眼前的山岭中有异响传来,只见一个黑袍大汉恭敬地立在溪涧之旁,正向他前方的一位白袍胡人恭敬地点头应声。
凌秀成借着草木隐蔽,悄悄地挨近二人,只远远地听见白袍人说道:“她孤身在此,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务必在仲夏节前将她拿住,她可是消灭苏教的重要环节。”
那黑袍大汉道:“请穆护放心,我们已在她行进的一路上,布下天罗地网,谅她一人难逃生天。”
“什么人!”凌秀成正寻思着白袍人的身份,突然间身后响起一声怒喝,吓得凌秀成走了三魂。暗处跳出了两个胡人,将他揪了出来。那黑袍大汉远远便认出他,冷笑道:“原来是你,本不想惊动官府,既然你非要前来送死,那就怨不得我们了!”
凌秀成反倒冷静下来,微微笑问道:“你们要抓的‘她’是指苏姑娘?”
“苏姑娘?”白袍人冷冷发笑,“她罪孽深重,我们会让她在所有信徒面前接受神判,哈哈哈……”说罢目示两名手下,示意杀人灭口,这才狂然大笑,与黑袍大汉转身离去。
凌秀成被押解到了一方土坛上,两名胡人拿出了羊皮袋递到了他的口边,道:“喝下去!”
凌秀成已知那羊皮袋中八成是苏蕙口中的豪麻汁,痛快地接了过来,放在面前闻了一闻。他又叹了一息:“你们从西边来有些时日了吧?”
左边胡人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另一人笑道:“他是想拖延时间――告诉你,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凌秀成暗中蓄力防范,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只是好奇。”
先一人又道:“其实我们并不想让不净的鲜血污染双手,但是看来我们只有送你一程――”那胡人拔出了刀,指着凌秀成的脖子。
忽地一道银光闪现,划破了两人的喉咙,两名胡人闷哼一声,死死地盯着前方——
凌秀成望着倒下的二人,摇头叹息:“我就快套出他们的话了。”
楚中天却无半点歉意,哈哈笑道:“这之后便是我替你收尸了。”
凌秀成丢开了羊皮袋,俯身便去摸索他们身上的衣物,却并无发现。他焦急地抬起头,说道:“苏姑娘有危险了?”
楚中天奇怪道:“什么苏姑娘?”
凌秀成干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你认为,本案最关键的地方在哪里?”
楚中天笑道:“那伙人之所以要移尸,除了嫁祸祆教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要隐藏案发现场,所以我断定找到案发第一现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
凌秀成颔首赞道:“你还算聪明,但是这个现场必然不在西凉。天大地大,何处寻找?”
楚中天抱剑而立,昂首得意地笑着,在他眼前走了过去:“你根本就找不到,但是我已经有办法了?”
凌秀成却惊奇地看着他,旋即低首哂笑:“什么办法?”
楚中天的嘴角扬起一丝神秘的笑容:“老规矩。谁先找到凶手,并绳之以法,就算谁赢。”
“赢的人自然是我。”凌秀成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转身便向西凉城走去。但是,他却知道楚中天素爱招风揽火,一旦被其发现了苗头,恨不得烧个天下皆知,所以后者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而这次他极有可能落于人后,满盘皆输。
这几日,番禾县以及附近镇甸都已仔细搜寻,并未发现种有莺粟的地方,这个案发第一现场的范围也不得不逐渐扩大,就在凌秀成毫无头绪之时,西凉巡检司派人传讯:“京里来信了!”
凌秀成却颇感意外:“这么快?”原本以为来回至少需要十天呢!
巡检使已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因为军事谍报十分重要,一份情报递出必然会同时以各种方式传出,以防单一的情报因故不能传达,导致延误军机。西凉府与吐蕃、西辽相邻,军事情报更为发达。军中驯有鸽子,一日信息可以传千里。因此,大人命卑职四百里急递的同时,卑职又以飞鸽传书问讯。这是太史局复函。”
他将一小竹筒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凌秀成喜笑一声,迫不及待地拆开封口,取出字条。虽然飞鸽传书的内容极简,但是太史局在查询天文候簿之后,必然也会将重要信息回复。
果然,一张小纸上的数行蝇头小字,让凌秀成尽扫愁霾。那上面写的是:“五月乙巳日子正一刻二字,三星齐聚。”
仲夏节为祆教七大节日之一,每当此节,祆教徒便会前往圣祠聚会庆祝。如今,境内多数的祆教徒在样貌上与汉人并无二致,不知不觉间,他们在这几百年间,已融入了汉族。
就在他们眼前,一座祭台上立着一根木柱,木柱上捆绑着一个年轻女子。后方则缚着她的八个仆从。
祭台上,还有一位拄着木杖、身着白袍的传法穆护在向众人高呼:“啊,自由的世民百姓,为取悦阿胡拉,汝等当要听聆吾之教诲,唯命是从!”
台下教众狂热地回应,一齐举手,高声附和:“我等甘愿做您的忠实奴仆,并驱逐邪恶与不洁之徒!”
那白袍穆护志高气扬,又举起木杖指着天喊道:“具有上善之德的唯一神主阿胡拉,他乃是善之伴侣,乃是光之挚友,他以一己神力,向万民宣告:因汝之虔诚纯朴,故此择汝为神之选民。”
“呵,阿胡拉!阿胡拉!”狂热的教众,将仪式的祝祷吟唱推上了**。
白袍穆护转向了绑在木柱的女子和胡人仆从,大声吟唱着古老圣书《阿维斯陀》上的经言:“众妖魔,凡长期崇拜你们者,乃狂妄、虚伪之徒。汝等以安格拉所授之恶与伪信者之卑鄙、邪思、言行,蒙骗万民,使之偏离永恒、美善!自汝发号施令伊始,一直实行暴政。那等远离光明与善源,与阿胡拉智慧与真诚背驰之人,理应称之为恶魔之友。”
台下的教众在饮用了少量豪麻汁后,陷入了半癫狂的状态,随声附和着白袍人。片刻间,广场上已是热火朝天。
那捆绑于木柱上的女子正是苏蕙,在炎炎烈日下,已是腮颊殷红,气息微喘。她略微抬头,望着台下教徒,众教徒依然齐声赞颂呐喊:“呵,阿胡拉!”
白袍穆护继续歌颂着:“阿胡拉!尽管伪信者因作恶而嚣张,但你对每个人应得的奖惩却心中有数。出于公道,你洞察一切,赏罚分明。呵,阿胡拉,你最了解罪恶之人的下场,末法之际,你的旨意和正教在天国畅达无阻。”
“呵,阿胡拉!阿胡拉!”
他转过身,满面红光,长长的眉弯下,双目炯炯,慈祥的像一个贤者,笑语温声地对苏蕙说道:“如果你是无辜的,神主不会伤害你。如果你罪有应得,那么你的八个随从也将受石刑而死。”
苏蕙俯视着他,啐了一口道:“安也那,你才是安格拉的奴隶,迪弗教的恶魔,一直以妖言欺骗着世人。”
安也那倏然变色,愤怒地举起手中木杖,口中不断咒骂,转身向台下众信徒继续鼓吹:“她不是圣女,她才是迪弗教的恶魔,企图迷惑我们,让我们背叛神主。”
台下教徒群情激愤,大声高呼:“烧死她!烧死她!”
安也那高声呼道:“神主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庇佑一个坏人。今日我们就以神判之火去彰显正义与光明!”
“烧死她!”众教徒近似疯狂地喊着,拾起了脚下的石头,朝祭坛中心砸去。他们自认为在神明的庇佑下,可以烧死一切恶魔!在神明的庇佑下,一切罪恶将灰飞烟灭!
他走近了祭坛,与被缚女子四目相视,苏蕙在生死关头,竟露出了一丝惊异的表情。
凌秀成昂首道:“苏姑娘,我马上救你下来。”
“又是你……”苏蕙却惊愕莫名,摇了摇头。
凌秀成欲要走上去,却被安也那的木杖拦了下来:“年轻人,你是来送死的么?”
他身旁闪出四名黑袍护法,紧紧地盯着凌秀成。
凌秀成掠视左右,观看形势,暂无办法解救苏蕙,只得停住脚步,沉声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的阴谋已经败露,是不可能得逞的?”
安也那举目略估时辰,随即又低头望着凌秀成,哗笑道:“哈哈哈,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神教的正义,神主是不可能会放弃我们的。”他自忖眼前这个文弱青年根本不足以造成威胁,便在众教徒面前极力宣扬他的教条。
凌秀成暗道:“这些人都已失去理智,少不得要强行下手,只得‘擒贼先擒王’了!”主意打定,脚步一沉,慢慢地挪进了半步,同时温声道:“既然如此,你的神主又为何让我识破你的伎俩?”
安也那侧着头,冷冷回道:“哼,你只是信口开河而已!”实则他心中凛然,正暗暗奇怪:“我等行事周秘,他怎么会追至这里?”
“信口开河?”凌秀成重复着他的话反问着,一边自怀中取出星图,一边摊开向他展示,“广乐大师临死前曾观天象作星图,并将此图藏于身上,其图中‘三星若合’是在丑初三刻。为此,我去函太史局查询候簿,太史局却说三星聚合是在子正五字之间。”
凌秀成顿了一顿,伺机观察左右状况,却见安也那冷冷地盯住他,毫无放松警惕的迹象,接了一句道:“那又如何?”
凌秀成继续解释道:“其实两个说法都没有错,因为历来各地皆是以‘日晷太阳时’为计时方式,即便在同一时刻,相隔千里的两地所得的‘太阳时’却不同。也便是说,广乐大师星图所测地与汴京城两地时差十六字。依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一昼夜十二时辰,合两百八十八字,相差十六字,便是差了二十度左右。”
凌秀成收起了星图,继续说道:“天上每走一度,则有地上二百里。如此算来,以汴京城为起始子午,则广乐大师绘图所在地之子午差约为二十度,距汴京城约为四千里。而汴京西去四千里,为沙州地界,其北极出地四十度强,子午差二十度,我到了这里,只要一打听,便知哪里有祆祠圣坛了。”
“真想不到,你的运气不错。”安也那连连哂笑,一边又目示黑袍大汉上前阻止他继续近前。
安也那目露凶光,纵声大笑:“哈哈,放了她?说的轻巧!”笑声顿止,面显狰狞,双手攥起木杖狠击地面,手骨筋节爆裂般格格作响:“任何人可以放,唯有苏氏一族,鲜血盈手,万万放不得。我们唯有经过公正的神判,让神主来裁决。”
凌秀成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苏氏一族血脉纯正,与你们同为率利人,你们何苦要自相残杀?”
安也那冷冷道:“哼!你所说的苏氏血脉纯正,真是可笑至极。中州的神教本来就是史教主为首,苏达克夺位之后,确是以血脉纯正为名,将拥护史教主的教徒屠杀殆尽,过后又将模样汉化的教徒进行血腥清洗,连孩子都不放过。这就是你所说的血脉纯正么?这就是你所说的兄弟懿亲么?苏达克违背神主旨意,自命先知,篡教夺权,屠杀教众,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反对么?”
安也那满腔怒火,惹得群情激愤,他继续喊话道:“可是苏达克已经根深蒂固,我们想要除掉他,只有借助汉人的力量。正好中州正教与神教向有矛盾,而身为太史局正的广乐恰好来到了河西疆域。机会终于来了,杀了他这个叛徒,再嫁祸给苏氏伪教,一举两得,天衣无缝!”
凌秀成道:“可是苏姑娘是无辜的。”
安也那怒道:“她是伪教圣女,亵渎神明,哪里无辜!我们的万王之王只有继承正统的史教主一人!”
凌秀成脚步一蹬,便要冲上祭坛,安也那喝道:“来人,将那异教徒抓起来。圣女是伪是真,就交由神主来审判!”
黑袍大汉已冲了上来,凌秀成退了数步,却未见慌乱。忽然,听得祠堂屋上一人哈哈笑道:“要帮忙么?”抬头一看,却是楚中天抱剑看戏。
凌秀成又喜又气,冲他喊道:“还不出手救人!”
就趁这时,安也那冲到了苏蕙脚下,取了一支火把,立即点燃了祭坛。
楚中天一跃而下,拔剑出鞘,瞬间刺倒了围上来的数人,但是火焰已在台下燃起。周围源源不断的教众冲了过来,倒了一批,另一批人立即跟上,似乎根本不知道痛觉。
“苏姑娘!”凌秀成奋力冲上前,这时火苗从地窜起,燃烧正旺,片刻间苏蕙已淹没在火光之中。凌秀成心底一沉,几乎停止跳动,他想要靠近,却是无论如何也近身不得,只得悲声自责,“苏姑娘,我……我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楚中天纵身穿过人墙屏障,落到祭台一侧,宝剑搭在了安也那的肩头,横在他的脖颈上。
安也那却无所畏惧,抬起了肩膀,张狂大笑道:“你们走得了么?”
楚中天知道众怒难犯,狠狠地将他踢向一旁。安也那“咕噜”一翻,滚下台去,狼狈地跪在台下,却是站不起来。愤怒的教众拿着手中的木棍欲要冲上台,凌秀成与楚中天被围在台上,无路可退。忽然间,教众们怔了一怔,鸦雀无声,慢慢地退了下去,俯身跪拜在地。
凌秀成也是不知其然,愣的说不出话,回过身时,只见一个人影从火光中走了下来。那倩影依旧,容光淡然,丝毫不曾受火侵染,一袭白衣,宛如圣女一般。
“是圣女!”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她是神主选中的圣女!”教众们亲眼见到神迹,一齐发出欢呼声。
凌秀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却笑了一笑:“你来救我么!”
凌秀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原来苏姑娘早有准备,我倒是小瞧她了。”
安也那惊恐地看着场面反转,咬着牙站了起来,突然发疯似地冲上台去,大喝了一声:“跟我一起下地狱吧!”径向凌秀成扑过去。
“小心!”苏蕙将他拉了过来,二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安也那扑了个空,跳入了火海中,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苏姑娘……”凌秀成望着她美丽的双眼,想象着“苏幕遮”之后是怎样一副天人模样,不由痴痴说道,“我可以看你吗?”
苏蕙美目一嗔,将他狠狠推开:“你无耻!”
凌秀成急退了两步,几乎要跌入火中,忙定住脚步。又摸了摸脑袋,暗道:“我怎么无耻了?”
黑袍大汉走近了祭坛,跪拜道:“圣女,请原谅我们的无知。我们愿做圣女的奴仆。”
苏蕙道:“你们都是虔诚的神教信徒,受了叛徒的蒙蔽,神主和先知苏教王会赦免你们的罪。”
黑袍大汉率众称谢,又吩咐众教徒道:“快放了圣女的护卫。”最近教徒中的几人得了命令,立即解开八名仆从的绳索。
苏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袍大汉道:“属下姓石名陀,祖上原为康氏支庶,模样早已经汉化。因常在中州行走,闯出一些名头,中州人称‘铁头神陀’便是属下了。”
苏蕙点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坛的传法穆护。”
石陀大喜叩谢。
凌秀成上前问道:“安也那敬奉的这位史教主是怎么回事?”
石陀闻言长叹一声:“率利人入中土以来,分为两派。一派是保胡派,一派融入汉族中。史教主宅心仁厚,致力于神教世俗化,便是主张融入汉人。只可惜,中州人不接受,族人又反对,最终失败收场。”
苏蕙正要再说,忽见远处十余骑烟尘滚滚,马上健儿俱是一袭白袍,白巾蒙面,转眼间靠近圣坛而来。那十余骑到了祭坛前,勒缰停定,翻身下马,见了苏蕙便跪,口中道:“圣女无恙真是太好了,隐遁先知已在十里外,命我们先行护卫。”
石陀问道:“圣女,这是为何?”
苏蕙道:“我哥哥向来独断专行,他若见了你们,定然要与你们为难。”
石陀听了,却已明白了其中因果。二十年前,苏达克篡权之后,对教内实行清洗,凡是模样汉化之人都难逃一死,念及于此,心中对苏蕙更是感激,拜了一拜道:“我们听从圣女的安排,日后圣女有所吩咐,我们必然一呼百应。”
苏蕙点头道:“凌公子,事出突然,不能留你招待了。这次能收服神教旧部,凌公子‘居功至伟’,真是多谢你了。”
凌秀成道:“一切都在苏姑娘掌握之中,秀成安敢居功。既然凶手已经伏法,我们也该告辞了。只是……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苏蕙摇头道:“恐怕不能了。这次我偷偷溜出来,已经闯了大祸,以后更不能私自外出了。”
“后会……有期。”凌秀成答应了一声,惆怅多时,心中竟有些不舍得这位说话奇怪的异族姑娘,他的耳畔似乎一直**漾着她轻柔的语声,不由又是期待着再次相遇的一天。
凌秀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沙的尽头。片刻之后,数十骑宝马停定在祆祠之前,为首男子神情冷峻,似笑非笑的眼神中透着阴忍,令人不寒而栗。
苏蕙迎上前去,展眉微笑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那男子道:“你今日收伏史逆叛部,功劳不小,就是太危险了。”
苏蕙道:“不去老虎的巢穴,就抓不到打盹的老虎。”
男子目光一沉:“可是,斩草不除根,始终是祸害。”
苏蕙道:“我会好好利用他们的。”
男子又道:“万灵节那日是大婚之日,为了圣女的安危着想,即日起,除了必要盛典,你不可再去汉人的地界了。”
“我明白了……”苏蕙望着那抹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暗道:“中州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啊!”
凌秀成与楚中天穿行在沙漠中,楚中天打开羊皮袋子喝了一口水,又向凌秀成递了过去,自嘲着一叹:“原以为这一次,我一定能先一步找到凶手,并绳之以法,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不过——那祆教圣女怎么烧不死?”
凌秀成接过了袋子,反笑问道:“你没见过那些走江湖的人‘上刀山下火海’么?”
楚中天摇了摇头,因为实在很难将祆教圣女与江湖卖艺联想起来。但是,她能够假意被擒,凭着一己之力收服叛部,倒也绝非寻常。
凌秀成萦思百转,顿了一顿,肃然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沙州的?”
楚中天不再多想,嘻笑着答道:“发现命案当日,我们已断定这起案件是杀人移尸。所以当日我便差人四百里急递,去问小刑部给广乐大师的出关批文。你知道,国朝对官员的管制向来严厉,就是怕有朝廷官员通敌叛国。这一查便知广乐大师的最后目的地是在甘州。得到这个消息后,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往甘州,果然在城外一座山间的观星台附近发现了莺粟的踪迹。”
楚中天继续道:“我还发现了附近祆祠中有教众看守圣火,拿下一问,便得知了那个安也那的去处。”
这时凌秀成忽然明白了安也那那句话的意思,失落地摇着头道:“原来我真的只是运气好而已……”
《淮南子》上说:“凡地形,东西为纬,南北为经。”若以天度经纬分划,天上一度当地上二百里,然而纬度无盈缩,经度自赤道迤北逐渐变窄,所以不同经度之间里数不一。凌秀成只知古时测北极出地高度(纬度),每差一度则有地下二百五十里,约合今时二百里,却不知这个算式并不适用于子午经度之差。他能找到被囚于沙州的苏蕙,真的完完全全只是运气而已。
楚中天不知所以,喃喃自语了一声:“运气?”
“看来,我们可能错过了什么。”凌秀成一扫愁绪,迫不及待地催马前行,道,“走,去案发现场看看。”
二人马不停蹄赶到了甘州外的一座深山中,但是祆教分坛已是人去楼空。
“那些祆教徒都走了?”楚中天警觉地看着祭坛,那是一处血祭坛。原本洁净的土坛地面,此时已染成了乌红色。圆形石坛犹如地狱中开出的业火,令人眩目、胆寒。
凌秀成心中一凛:“这是血池?”
“血池!”
楚中天不可置信地望着凌秀成,后者却耐心地解释道:“相传这种祭典是玄冥教用以解封某种魔物而设的仪式,他们认为只有来自地狱之人的鲜血才可以解除封印。但是玄冥教虽然诡异,终究只是凡人,由此他们想到了一种替代的方法祭祀。因为血池正是十八层地狱中的一层,他们便是以血池之血代替。而汇成血池,至少要用百人以上的鲜血汇成。”
楚中天估摸着土坛上的血迹范围,那早已渗入土中的污血已不知有多少,但是要说这里汇聚了百人以上的鲜血,想想也令人头皮发麻。沉默半晌,愤然道:“这种残忍的祭祀是为了什么?”
凌秀成冷笑道:“只不过是利用愚昧的人,肆意剥夺他人的性命,从而获取肮脏的利益罢了。”
楚中天暗叹一口气,不知不觉两人已到了案发现场。
现场是在山间一座小祆祠内,其中一进院的耳房墙壁上留下一排符号。从现场找到的星图记录来看,这确是广乐笔迹无疑。而这间作为临时囚室的耳房,便是广乐被迫喝下过量的“豪麻”之后被囚的地方,墙壁上的神秘符号,自是他用手指刻下的线索。
这条线索必然十分重要,而且必然与祆教有所联系,他不想真相永远埋没,因此留了下来。
那字符似有规律,是由三种变化组成,一是以指点穿墙壁,二是以指划作一横线,三是以指划作一竖线,字符共作两列,五行。
“神之一指?”凌秀成惊奇的目光又定格在墙壁上,用手反复摸了又摸。
“修罗魔刀,神之一指,长剑陆离,为江湖中三大传奇。任何一人都可称之为神话。”楚中天原本已仔细研究过墙上的符号,因此并无多少兴奋,但一提到这三人,立刻来了精神,追问道,“你可知三人之中,我最佩服谁?”
凌秀成一边摸索着墙上洞痕,一边喃喃说道:“我不知道。”
“那是江湖盟会的盟主,其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盟会中少数人见过他,其长剑‘陆离’,从无败绩。”楚中天心之所往,久怀欣羡,忽地悲惜长叹,“只可惜江湖盟会已被玄冥教冥王所灭,此后‘长剑陆离’不知所踪。我怕是再也没机会遇到这种顶级剑手了。”
凌秀成却并无多大兴趣,淡淡说道:“江湖中的事我倒风闻不多。”
楚中天不厌其烦地说着:“据说,他与妙绝山庄的云三小姐有着极深的渊源。”
“云三小姐。”凌秀成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想到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