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你告诉她,朕不要她服侍
寄生草说道:“奴婢不敢。奴婢以前在张遇贤大王府上为奴,侍奉夫人已有多年。张大王逆理违天,虽有不得已的情由,但终究是悖逆之人,那是非死不可的,奴婢并无怨怼。但他们待我极好,又是救过我性命的,大恩未曾报答,如今死则死矣,但要我服侍你,却也不能够。”这番话说出来,并无转圜的余地,她心知自己必死不可,只不知这人会用什么惨酷的方法来折磨自己,想到此处,也不禁肉颤心惊,才刚说出那些话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李璟喟然长叹,想说出些道理来,却也不知怎样跟一个下人说得明白,只得道:“既如此,那你便还在朝堂任事罢了。”
寄生草万料不到“他”会这般轻易地放过自己,就像是耳朵狠狠地对自己撒了一个谎,茫然若迷的,眼巴巴地看着李璟转身便行,转眼间身影已是极淡的了。
李璟一直行至一处荷花池边,偶然瞥见池中叶瘦花残,一阵风吹过,将枯黄的荷叶吹得沙沙作响,池水澄清,激起脉脉凝碧。李璟忽地想起寄生草那时的表情,也如同眼前景物一般萧索肃杀,不由得停下脚步,沿着池沿观赏了一周,脑子里便如白云出岫似的,浮出几句词来,斟酌了好一番,渐渐地扬清抑浊,大浪淘沙,把那几句话摘了出来: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这一阕《摊破浣溪沙》共有前后阕,李璟新得了上半阕,反复吟诵了几遍,自觉西风残荷、曲尽其妙,但再搜肠刮肚,连试了几句,想填出下半阕,却始终及不上“菡萏”句之脉脉深长,只得罢了,转身瞥见孟庆祥一干人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心想这些人只知道“皇上皇上”的,半点也品不出他词中的妙处,顿觉索然无味,问了句:“孟庆祥,那个叫寄生草的女子现下怎样了?”
孟庆祥还只道李璟要在这池边呆上好半天,忽听圣上发问,便回道:“皇上,奴才不知,不过要问她怎样,不需问老奴,只要看看主子待她好与不好便知。”
“哦?”李璟有了些兴趣,干脆转过了身来,问道:“朕待她好怎样?不好又怎样?你也别吞吞吐吐的,直说便是,不管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孟庆祥低头道:“是,谢皇上。圣上若是待她不好,譬如打她罚她,哪怕打得重些,罚得严些,兴许她还能留下一条命来,继续侍候皇上。”
李璟一怔,笑道:“你这狗奴才,难道朕待她好了,反会送她的命不成?”
孟庆祥说道:“正是这样啊,皇上。”
李璟闻言,怫然不悦,冷哼了一声。
孟庆祥见他动了怒,当即跪下,叩头道:“皇上方才赦了奴才妄言之罪,老奴才敢说的。皇上,奴才不是爱惜这条老命,实在是想多服侍万岁几年,方才安心上路啊!”
李璟见他说得动容,心中也有些感动,说道:“你起来说吧,朕听着。”
孟庆祥却不起来,说道:“皇上还是让老奴跪着吧,老奴言语不敬,跪着说心里才舒坦。”偷眼见李璟点了点头,这才接着说道:“皇上有所不知,宫里的这些太监宫女,身体不全,穷年累月困在宫中,不得自由,心情不免郁郁,在主子们面前尚能隐忍不发,但一扭脸,就是另外一副模样,种种残酷手段,匪夷所思,这也并非是他们天生凉薄,充其量只是发泄得过分了而已。皇上是奴才们的主子,依着皇上,就有数不尽的好处,因此谁不想亲近皇上,讨皇上的欢心?皇上要是对谁不好,大家幸灾乐祸一番,也就散了。皇上对谁好了,这人多半就要成为他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虽圣明,但总有看顾不到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架不住这许多的明枪暗箭啊!”
李璟悚然一惊,仿佛看到寄生草躺在冰冷的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急对孟庆祥说道:“你起来!”见孟庆祥依旧不动弹,又气又急,跺脚道:“蠢东西,你不起来,是要爬着去朝堂吗?快去传朕的旨意,立即宣寄生草到宝华殿当值。你告诉她,朕不要她服侍,只要她呆在宝华殿,看着朕就好。等过上几年,她烦了,倦了,或是有了好的去处,朕自会不差毫发地放她出去!”
孟庆祥这才明白,忙一溜烟地往朝堂传旨去了。
李璟了了一桩事情,心情似乎放松了些,不再像刚才那般郁郁沉沉,回到宝华殿,当值的太监禀道陈觉和魏岑两位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李璟即叫传,不一会儿,枢密使陈觉和副使魏岑快步走了进来,在阶下行了君臣大礼,在御赐的椅子上歪着身子坐下了,偷眼向皇上望去,只见李璟微现笑靥,随手翻动面前的一本旧书,那书被翻得哗哗作响,就算一目十行,也无这般快法,显是心中另有乐事。
魏陈二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暗笑,陈觉先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璟咦了一声,像是才看到两人似的,笑道:“你们怎么来了?正好,朕新作了半阕词,正想请二位爱卿一同鉴赏。”陈魏二人自然表示愿意洗耳恭听,李璟便将他在荷花池边所作的半阕《摊破浣溪沙》念了一遍。
魏岑闭目默念了两遍,忽地睁开眼睛,说道:“皇上,这词不好!”
李璟听他说自己所作的“不好”,这一下大失所望,又不好在二人面前发作,怏怏不悦地问道:“魏爱卿以为有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