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倒是想起一人来,皇上可还记得孙晟吗

南唐保大元年,国都金陵的一条大街上,有一座酒楼,窗格轩明,挂着一排排的碧纱灯笼,门额的泥金黑匾上,银钩铁画,写着“太白楼”三个大字。

此时在太白楼二楼的雅座上,有三个衣履鲜洁之人,一人穿灰衣,一人着青衫,还有一人,却是一件宽袖紫衣,腰间系一块翠色欲滴的双龙佩,正在一边吃喝一边交谈。用过几杯酒,雅座里的客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只听邻桌有两个商人打扮的也在低声说话,刚开始时只是压低了声音絮絮而谈,之后声音便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其中一人说道:“周掌柜,你听说了吗?皇上要立太子啦!”

“哦,这等机密之事,你一个卖丝线的,怎么会知道?李老板,怕是你又在吹牛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来?我便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在枢密使陈觉大人府上当差,有一日赌输了钱,要跟我告借几两银子周转,这才偷偷告诉我这个秘密,他说……”说到这里,声音又低沉了下去。

那个穿紫衣的耳朵甚灵,虽是三言两语,也听了个大半,眉头一皱,想了想,起身来到他们桌前,施了一礼,说道:“二位尊兄请了,我们弟兄三人,从江北来到金陵,想做一些雨伞箩筐之类的生意,看二位应也是同行之人,就想向你们打听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可否赏脸一起喝一杯吗?”

那二人听他口音,果然是庐州一带人物,只是从未谋过面,便支支吾吾的,并不立时应允。

穿紫之人见他们的脸色,哈哈一笑,说道:“二位的酒钱,自然是算在我的账上,初来贵地,只当作交个朋友罢了!”

李老板和周掌柜对望一眼,这才点了点头,穿紫之人大喜,连忙谢了,叫了两个同伴齐来,又招呼小二添酒加菜,什么肥鸡、鲜鱼,越大越好,只管多多地上来。李周二人见他豪爽,更是高兴。

喝过几巡酒,劝过几回菜,李周二人不免有些面红耳热、胡言乱语,穿紫之人乘机说道:“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果然繁华,我们弟兄不管生意如何,只消能见一眼皇上的金面,也算是不枉此行,就算命里福薄,见不得皇上,就是亲眼见一次太子,那也是极好的了!”

周掌柜夹了一块肥肉放在嘴里大嚼,吧嗒有声,得意地道:“你老兄果然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势,要见皇上,倒也并非十分难办,但是要见太子,只怕还要稍等时日了。”

穿紫之人假装惊噫道:“这是为何?难道当今万岁尚无子嗣么?”

李老板听了半天,早已忍耐不住,一把按住周掌柜,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知,我却是清楚的,皇上正当盛年,自然是有子嗣的,只是太子之位,却并不属意他们。”

穿紫之人不惊反笑,摇头道:“你莫要唬我,哪有此事?”

李老板见他不信,瞪大了眼睛,此刻要是不让他把话说利索了,怕是得有几天郁郁,只听他急道:“我怎地唬你?老实与你说罢,这是我从本朝枢密使陈觉大人府中打探来的,陈大人是什么人,他府上传出来的,还能有假?我听说呀,这新太子,既不是大皇子李弘翼,也不是五皇子李从嘉,却是先帝爷的第三子,当今圣上的亲弟——李景遂!”

“啊——”那三个“从江北来京城做雨伞箩筐生意”之人同时低呼一声,脸上均有诧色。原来他们虽着常服,却并非普通百姓,乃是方今朝堂上的站朝大臣,国家栋梁——穿紫之人是太常博士韩熙载,穿青的是给事中常梦锡,而穿灰的沉肃和婉之人,则更是朝中重臣翰林学士孙晟。

此时的孙晟,在太白楼上,杯到酒干,甚少言语,听闻此言,心中就在不停地转着主意:“皇上独信宋党,陈觉、冯延巳等人把持禁中,内外隔绝,连这等机密之事,也不与我知闻。我一个堂堂翰林学士,竟要从卖丝线的商人口中,才能探听一二,真真是惭愧无地了。李景遂是先帝生前看中之人,又有宋齐丘等人扶持,如今若再被册立为储君、皇太弟,宋党借机兴风作浪,那么一场腥风臊雨,恐怕已不远矣!”思来想去,愧愤交集,再加上多喝了几杯,酒入愁肠,没过一会儿,就已经酩酊大醉。

与此同时,中主李璟也正在王太后的仙居殿中用罢午膳,在盆里净了手,就坐在榻上呆呆地出了神,太后的贴身侍女修竹亲自沏上茶来,他也如同视而不见一般,并不伸手去接。王太后将自己的这个儿子细细地端详了半晌,见他一无声响,便轻咳了两声,李璟这才醒过神来,转头只见修竹端着茶碗已然悄立了良久,连忙接了过来,歉然道:“有劳姑姑了。”

修竹在太后身边侍候已有多年,如今虽然上了点年纪,依旧服侍殷勤,太后须臾也离不得她,此时笑了笑说道:“皇上日理万机,就算有小小的疏忽,也总是我们这些下人的不是,万岁爷这么说,可真是让奴才惭愧无地了。”

李璟笑了一笑,低头啜了一口茶汤,禁不住“咦”了一声,又一连喝了半碗,方才轻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周身酣畅淋漓,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茶?怎地这般回味甘鲜?”

王太后笑道:“也难怪皇帝不知,这是宋司徒昨日刚进献的密云龙,他说这茶产自高峰叠嶂之上,须得风调雨顺、香花供养,一年也才产个三五斤,我刚喝到时,也是如同皇帝一般的惊讶呢!”一边说笑着,悄悄地斜睨了修竹一眼。

修竹会意,接口说道:“宋司徒说,这茶采摘不易,今年的出产,一毫不剩,全都孝敬给了太后,他自己连一片叶子也不曾留下。奴才大胆,却是有些不信他的话!”

李璟随手把茶碗放在一边,说道:“既是宋齐丘说的,料来也不会假,只是这等好东西,为何朕没有,反倒是他有?”

太后笑了笑,说道:“皇上有所不知,这是历朝历代宫里的老规距了,凡是轻易得不着的东西,总是不能随便给主子享用的。”

李璟疑道:“噢,这又是为何?”

太后道:“皇帝你想,历代的天子多是生于大内,不识五谷,不知道耕作的艰辛,要是一样好东西吃顺了嘴,顿顿少不得它,又或是冬天要吃西瓜,夏天要吃木瓜,那宫里的这些奴才们就只好都去上吊了。”

李璟笑道:“母后教训得是,朕身膺大宝,虽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可也知道造因得果,时刻不敢忘了天下黎庶百姓。”

王太后点头道:“皇帝说得好,你既有此慧根,老身也不必多说了,你看宋齐丘此人可用得吗?”

李璟想了想,回道:“宋齐丘颇通仕途经济之才,父皇在位时也深为倚重之,如今虽不再为相,百官亦多有置身门下,情愿附于骥尾的。”

太后说道:“不错,宋齐丘虽有才,但此人却极为好大喜功,又惯会成群结党的,皇上须时时提防一二才是。”

李璟应了一声,王太后见他虽然答应了,但脸上神色淡淡的,颇有些不以为然,只得在心中无奈苦笑,又说道:“你是皇上,万事由你作主就是,烈祖在位时曾颁下严旨,不许宦官参政,也不准后宫预政,老身终究是个女子,没有你们男子汉的见识多,却也不便多说。”

李璟忙道:“母亲如此说,就是让孩儿无地自容了。儿子虽受父皇遗命,但自登基以来,疏懒性成,见识百不如人,正要母后时常耳提面命才好。”

修竹在一旁笑道:“万岁爷实在是太过谦了,这一句‘疏懒性成’便不对。别的地儿倒也不知,但奴婢听说,就在咱金陵城内外,百姓听说咱们的这位新皇帝,每日勤于政事、宵衣旰食,对先帝爷遗下的老臣恭恭敬敬,对外邦邻国也俱都礼敬有加,个个都欢欣鼓舞,齐声颂佛呢!”

李璟暗暗高兴,微现笑靥,说了声:“多谢姑姑。”他自登上皇位以来,虽谈不上日夜忧劳,但总算还不曾偷懒,对李建勋、宋齐丘等元老耆宿更是相待尽礼,接见时必着正装,一毫不苟。如此想来,自觉与父皇李昪倒也差相仿佛,修竹说得并不为过。

王太后亦说道:“皇帝是好皇帝,但再好的皇帝,也要有见识优长之人相佐,方合体裁。我倒是想起一人来,皇上可还记得孙晟吗?”

李璟眉头微蹙,问道:“母后何以独想起此人?”他又怎会不记得孙晟?当年父皇龙驭宾天之时,不出几日,孙晟便上了一道奏折,至情肯肯,力请王太后坐朝听政,一时间群相耸动,议论沸腾,弄得李璟好不难堪。尽管后来太后以孤孀弃妇、无意国事之名推辞不就,但李璟再见孙晟,就总觉得心里像是坠了个东西,沉甸甸的,尽管自己也时时宽慰譬解,但于此事总是耿耿在心、难以释怀。

王太后说道:“我想起此人,是因为你父皇的缘故。孙晟这个人很有意思,年少时去做道士,常画诗人贾岛像挂在屋壁上,早晚观看,因此被道士用棍杖驱逐了出去。烈祖在世时,每与孙晟谈论,总是逸兴遄飞、乐而忘倦,有时竟至通宵达旦。与我说起此人,便道他是‘健谈善辩,话锋生动’,很合心意。但数次欲加提拔,却总是徘徊不定,往往久久商酌裁量,最终还是没有下文。”

李璟想起以前父皇常与孙晟商议国事,言听计从,荣宠无量,并不在宋齐丘、徐玠等人之下,只不知为何不得重用,便问道:“母后可知这又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