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寄生草,你再唱一遍那支曲子吧
南唐保大元年,国都金陵城外,阴云布合、北风劲急,刚停了两天的雪又下起来了。始而洒盐飞絮,既而片片鹅毛,后来索性手掌大的一团团乱飘乱堕,毫不留情地打在正日夜兼程赶往城里的一队车马身上。这是一支由十余辆囚车组成的队伍,首尾相接,长长的一列。雪盛泥污,道路更加湿滑难行,破旧的囚车一颠一簸,一路留下嘎吱嘎吱声,好像随时都会倾倒在地上,碎成片片。每辆车上都坐了十余名人犯,挤挤挨挨,有男有女,衣裳单薄,有的几乎衣不蔽体,从嘴里呵出来的那一点热气温暖不了早已冻僵的双手,只好将身子缩成一团,簌簌抖动不至。
走在队伍最前列,骑着马的,是一位名叫刘仁瞻的军官,时任尚书省治下兵部都官司副尉一职。他骑在马上,看得比别人远些,这时极目望去,暮霭苍茫中,金陵城巍然高耸的城墙隐约就在眼前,看来不要一个时辰,他的这支恓恓惶惶的“队伍”,就可以通过西华门,走在结实的石板路上了。
一个月前,叛匪张遇贤在虔州被正法,而他的这些亲眷婢仆,有的运气不好,仅仅是住在了张家左近而已,依律也被当成共犯,要押往京城,配于功臣为奴。从那时起,刘仁瞻就在盼望着到达金陵城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他才算是真正卸下了身上的这付重担。可如今,眼看着城门近在咫尺,不知为何他却变得犹豫了起来,这短短的几里地,也许就是身后这些人最后几口自在的空气了。进了城后,命好的,到个稍好点的人家,尚有三顿冷粥吃,一件粗衣可穿,至于那命运不济的,还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想到这里,刘仁瞻不禁转头看了身后的囚车一眼,在其中一辆车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正朝他看来,两人目光一碰,都转开了脸去。虽然只是极轻极轻地在空中的接触,但这一眼,已然让刘仁瞻的心绪有了一些起伏,他叹了口气,稍稍宁定了心神,说道:“寄生草,你再唱一遍那支曲子吧,今后……唉!”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在他心里清晰地冒了出来:“今后,再想听你唱曲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虽然没说出来,但那个名叫“寄生草”的女子宛如听懂了他的心思一般,一双大眼睛中泪光莹然,好容易才强抑悲伤,嫚声作歌,轻声吟唱了起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歌声曲折深邃、既往旋复,囚车上的其他人听了,想起故土,俱都潸然泪下,行列中顿起一片凄怆悲凉之声。
车队正经过一家店面,那店一连也有几间门面,门前搭着一路罩棚,稍稍遮挡住纷飞的密雪,棚下摆了走桌、条凳,给客人休憩之用。天气不好,客人不多,只一个削腮尖嘴、脸色青白之人坐在桌边,他的面前,摆着一大碗热汤面,一壶酒,虽然简陋,可也新鲜热辣,一边吃喝一边赏雪,悠然自得。
正吃喝间,歌声传到他的耳朵里,禁不住轻噫一声,抬头看了几眼,离得远了,看不分明,便叫来身边的小童,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眼波流转,很是机灵的样子,听了先生的吩咐,嗯嗯连声,应了一句,便快步来到刘仁瞻马前,双臂一张,大声道:“将军且住!”
刘仁瞻突见有人拦住马头,先自一惊,举手一挥,下令手下的兵士各举刀兵,牢牢地护住囚车。再一看来人,身材不高,婉娈可爱的一个童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右手暗自握住刀柄,沉声问道:“你这小孩,好不懂事,可知冲撞官差乃是大罪!”
那小童见他们面对一个小小孩童兀自严阵以待,暗暗好笑,朗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罪,不过将军放心,我才不要这些半死不活的死囚徒,只是我家先生想见你一见。”
刘仁瞻奇道:“你家先生?”下巴抬了一抬,问道:“可是这位?”
刚才在小酒馆吃喝的那人缓步走了过来,点头道:“正是。在下冒昧了,仁瞻将军此去刑部,必要与都官郎中钟辰大人交割差事,禁宫森严,小民人微权轻,俗话道,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再见将军怕是不易,还是在这里见了就好,你我方便。”
刘仁瞻听他说话不伦不类,对自己又甚是熟悉,警惕地道:“阁下究竟是谁?如何得知我与钟大人的名号?”
那人微笑道:“小姓周,曾在齐王府上混口饭吃,任些闲差,刘将军久在边关为国戍边,自然不认得区区老朽的匪号,说了丢人,不说正好。”
刘仁瞻哦了一声,他虽不常在京城,但齐王府周瞎子的名声,也听人说起过几回,连忙一偏腿下了马,拱手道:“原来是闻名京师的周序先生,仁瞻军务在身,不得不如此,还请先生宽宥为幸。”
此人正是周序,只听他说道:“俗语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何况圣上赐金还乡,我现今乃一布衣老叟耳,将军何错之有?说到还乡,你可知我家乡何处吗?”
刘仁瞻摇头道:“实不知先生仙乡何处。”
周序遥指西边,感叹道:“我就是鄂州人氏,方才听见有人唱起家乡的曲子,心生感触,很想见见那位唱曲的女子,不知道大人能行个方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