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这是就天命,咱们……就认命吧

李璟见他神色有异,忙问:“可是宫中之事?”

周序来不及回答,一把抓住钟辰,问道:“钟辰,王府中可有好马?”

钟辰道:“有!王爷常骑的一匹,叫玉照狮子,可日行八百!可那是王爷的马。”

周序道:“不管了!你听我吩咐,半分错不得!现在你立即骑上玉照狮子,出金陵东门,不惜马力,定要追上一位前往广陵的太监,不必多说,一刀宰了,把他身上的物事拿来就是,快去快去!”

钟辰看看李璟,犹豫道:“王爷,这……”李璟瞪了他一眼,喝道:“还不快去!”他这才应了一声,匆匆奔马厩而去。

李璟尚不明其意,问道:“周先生,你这是何意?”

周序道:“王爷,在下上次听您说皇上声如洪钟,便想应是肺气已绝,料定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你看,贵人的密文上说得明明白白,皇帝即将大行,已经叫太监出东门去广陵宣李景遂回来即位了!”

“果然是他!”李璟面色苍白,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问道,“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现在就看钟辰的了,”周序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缓缓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赞道,“这茶极好!”

时间刚刚过了一个时辰,但在李璟看来,仿佛过了几天般的漫长。终于,结实的脚步声再次在游廊响起,钟辰一步跨了进来,大口喘着粗气,将一个黄布包裹高高举起呈上:“王爷,已经料理停当了!”

明黄色缎面,确是宫里的物事,李璟颤抖着手接过,抽出来一看,长吁了一口气道:“钟辰,这次你的功劳着实不小!我这就入宫去!”

“且慢!”周序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宫中侍卫营、禁卫军,还有九门提督,都是三皇子和宋党之人,王爷若是此时进宫,军队一旦哗变,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李璟急得跺脚道:“那便如何是好!难道要任他人宰割不成!”

周序从怀中取出一大叠纸来,上面印了许多人的手印,怕是有几十张之多,笑道:“俗话说,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这是两年来我在赌场勾栏,替王爷收买到的人心,王爷给我的银钱,一分不少,全都到了这些侍卫大人、禁军首领的手里啦。只可惜了小玉宝,啧啧,身子嫩得像能拧出水来,白白便宜了九门提督那个老东西了!”

感叹了一番,他把钟辰拉过来,把那些欠条、收据往他手里一塞,说道:“你就按上面的人名,一个个地找过去,就说是齐王府的周瞎子说的,让他们听咱们齐王爷的吩咐,不仅前帐勾销,王爷还会重重有赏!”

待得钟辰走出去,李璟才对着周序一揖到底,说道:“本王一家性命,全拜先生所赐!”

周序慌得跪下还礼,道:“今夜之后,圣上便是万民之主了,这等大礼,草民岂敢领受?这几年,老周花了府上巨万的银子,还倒贴了不少自家的体己钱,圣上若是心疼小民,便赏小民一生喝不完的酒就是了!”

“那是自然!”

李璟回转后堂更衣,稍候就要入宫,齐王妃闪了出来,对着周序裣衽行了一礼,说道:“我先前不知先生有此深意,在王爷面前说了不少坏话,如今想来惭愧无地,请先生受我一拜!”

周序刚站起来就又要跪下还礼,心中暗道:“他方拜罢你又拜,这是要拜死老周么?唉,还是跟那帮将军、侍卫赌钱听小曲来得痛快!”嘴上说道:“娘娘切莫如此!周某昔日在府上举止乖张,言语无状,得罪了不少人,娘娘既往不咎也就罢了,怎能行此大礼?圣上心慈,不擅作伪,老周怕他露了马脚,因此直至今日方敢将实情告知,倒让圣上担了不少日子的心,还请娘娘原宥!”

齐王妃见他一口一个“娘娘”,听得自己神驰目眩,心花怒放,仿佛已然是凤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孟庆祥小心翼翼地将两丸五石散呈到李昪身前,轻声说道:“皇上,护国天师新送来两丸仙丹,说是请皇上立服,定能病体痊愈,生龙活虎一如往昔!”

李昪看着那镂嵌精工的小小木盒,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啪地一声将它击落在地,怒道:“朕服金石,欲求延年,反以速死!传旨,将史守冲枭首弃市!子虚观所有大小道士,一体发配充军,永不得返乡!”

孟庆祥战战兢兢地接了旨,立即便去传旨了。李昪动了气,顿觉脑袋昏沉沉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年幼时,被领到徐温面前,脆生生地叫道“义父”;一会儿是初登皇位,核定民税,开荒造田时的意气风发;一会儿是种氏初入宫时莲脸生波、桃笑李妍的绝色丰姿。一个个人影,或熟悉,或陌生,或张牙舞爪,或搔首弄姿,如同鬼魅般,在眼前来了又去。李昪惊得冷汗涔涔而下,睁开眼睛,忽地发现床边当真便立着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似乎身穿的是皇子的服饰。

李昪使劲睁了睁眼睛,仍是看不分明,问道:“是……是景遂吗?你、你终于来啦!”

那人答道:“父皇,孩儿李璟向父皇请安。”

“什么?你……”定睛一看,果然便是李璟,广陵离开此地百多里,就算再快的马,哪里能顷刻间便到?李昪见来的不是景遂,垂泪半晌,却也无法,只得含泪嘱咐道:“原来是璟儿,你来得正好,朕正要叫孟庆祥去宣你——朕要立你为太子,继位为君。你需知德昌宫尚有戎器金帛七百万,是朕数十年苦心经营所得,你要好好地守住这份基业,善交邻国,千万不可……千万不可自恃富强,穷兵黩武,自取覆亡。你若能照朕说的话办,就是李家的孝子,亦是万民的贤君!”

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李昪有些气力不支,大口地喘着气。李璟跪在床前,一一应了,但实则已是心摇神驰,父皇交代的种种,几乎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早年他一心寄情诗书,独善其身,不愿被过早地立为太子,是不愿卷入到纷纭复杂的宫廷斗争中,以免成为诸弟和大臣们攻击的对象。谁知李昪竟在临终前将大好的河山交到他一人手上,一想到这些,怎不令他逸兴遄飞、欣喜若狂!

李昪好容易平复了气息,又道:“你……你伸手进来!”

李璟不明其意,但仍将一只手伸入帐内。忽然间,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李璟又惊又痛,呀的一声跳起来。只见李昪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狠狠地咬住李璟的手指,含糊不清地道:“他日北方有事,切记先北后南,勿忘吾言!”李璟见他面目狰狞,齿间嘎嘎作响,形同鬼魅一般,这一吓着实不轻,急忙奋力掰开李昪的嘴巴,将已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指抽了出来。

李璟撕下衣襟,草草地将受伤的手指裹好,再回头一看,只见李昪舌僵口噤,双目圆睁,歪倒在**,已经溘然长逝了。这一下,李璟再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坠五里云中,心中有个声音,几乎要令他仰天视地狂呼出声:“我要做皇帝啦!我李璟要做皇帝啦!”

这声音只在他心里盘旋环绕,因此并未越过墙墉高峻的宫墙,飘**到外面去。此时的宫城门前,一匹骁骏的马,如风般奔来,二鼻孔张翕不已,不停地冒着白色的气息,显是长途奔越,赶了不少的路程。马上之人,心燎意急,奋力抽打马匹,还未到宫门,便即飞身下马,就要往里硬闯。

暗地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沉声说道:“三哥,你不可以进去!”

骑马而来的正是三皇子李景遂,闻言回过头来,圆睁双目,神情悍恶,狠狠地盯着一身戎装,正在紧紧地拉住他的李景达,怒道:“景达,你也要来与我作对吗?”

李景达在他双目逼视之下,慢慢地放开了手,说道:“三哥,这是就天命,咱们……就认命吧!”

李景遂周身一震,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命,我认!但我要当面问他一句,父皇究竟是把江山传给了谁!”说着,甩开李景达,转身就要进宫。

忽剌剌冲出来一拨人,正是拱卫皇宫的千牛卫军,俱都顶盔掼甲、各持刀剑,往门前一站,就将宫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水泼不进,领头的一人高声说道:“皇上已经大行,奉千牛卫统领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宫禁!”

李景遂恨得直咬牙,全身**,抖个不停,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就是徐玠的儿子吗?哼,老子是奴才,儿子一样也是奴才!”

徐武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单膝跪地,一抱拳,朗声说道:“我是谁的儿子都好,总是皇家的奴才,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还请三爷恕罪!”

李景遂无法,转头又看了李景达一眼,仰头望着天空中冷月斜悬、乱云漫天,高呼道:“父亲!你怎么就去了!”抖落了从广陵到金陵的一身尘埃,只觉得一刹那间心力交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挥拳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土坑,禁不住痛哭出声,甚是悲惨,只不过他究竟是心伤父皇之死,还是感慨自己命运之不济,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方才知晓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两个侍卫犹豫不决,贼眉鼠眼的,钟辰趁他们不备,拔出刀来当场砍杀了,才将事情料理停当。等一切都妥当后,钟辰心急火燎的,将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一个老太监的颈上,逼着他领着去了常春轩。

常春轩静悄悄的,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散得踪影俱无。钟辰不顾一切地冲进内室,但他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歆贵人如玉般美丽的身体瘫倒在地上,一把尖刀被丢弃在身旁,手腕处的鲜血汩汩冒出,染红了她身上的那件浅绿缎裙。

钟辰眼前一黑,双脚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地,扶起尚有一丝体温的歆贵人,泪落如绠,绝望地呼喊道:“如夏、如夏,你这是为什么呀!”

冰凉的泪水洒落在如夏的面颊上,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道:“五哥,你……你还是来了,我每天都在祈祷,求老天爷,让我……再见你一面。五哥,你……你别怪我,我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他待我真好,知道我喜欢莲花,就叫人种了许多,到处都是。可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我们种的那一朵好看,真好看啊,五哥,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如夏举起一只手,仿佛要将盛开的莲花指给钟辰看,可刚举起一半,就在空中无力地坠落,像在风中飘零的落叶。钟辰一把接住,按在自己的脸上,肆意地痛哭出声。哭声很快就被从窗外传来的阵阵炮声掩盖住了,炮声隆隆,久久地回**在皇城的金殿秀阁上空,那是喜炮,南唐中主李璟登基,尊母亲王氏为皇太后,改元保大。

其时正是升元六年,这一年,李昪驾崩,享年五十六岁,谥号“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庙号烈祖,葬于永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