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若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

金陵自古形胜东南,尤其是秦淮河畔,处处垂柳拂水,河水清绿如镜,就算到了晚间,也是灯火如昼,一间间朱楼歌榭前,车马杂沓,笑语彻天,往往要到夜半才收。

李昪和孟庆祥换了便装,来到河畔一间有名的茶楼中。这间茶楼名叫“临水居”,果然是依水而建,二人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下,窗是旧式轩窗,上面雕镂槅子,糊着纸。打开它,便是秦淮河,河上**着几只乌蓬小舟,里面坐着歌女,只要客人招呼,便摇橹至窗下,听上两曲,就着徐来的清风,顿时令人神宇爽然,万虑皆忘。

茶博士端上茶和三样点心,分别是玫瑰松子糕、茯苓软糕和翡翠甜饼,都是精致的江南细点。李昪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但觉浓淡正好,沁人心脾,隐约有种古人所说“两腋习习清风生”之感,不禁赞道:“此茶很好!”连饮了好几碗,这时忽听有人高声说道:“若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

李昪闻言一惊,转身望去,见邻桌正有两人对饮,说话那人方巾宽袍,儒雅潇洒。李昪因前代皆是武夫乱国,因此爱用文人,曾设延宾亭,以待四方之士,如今一见两人,便十分欢喜,高声道:“两位高士,能否移步前来一叙?”

两人见李昪盛邀,点一点头,过来见礼。说话那人姓韩名熙载,字叔言,潍州北海人,另一人名叫史虚白,与韩熙载同来。李昪自称黄老爷,三人重新坐下,换了新茶,孟应祥照例在李昪身后端茶送水,李昪连使了几个眼色,他才小心翼翼地用半边屁股在李昪对侧坐了。

李昪道:“方才见两位高谈,甚是钦仰,能否一抒鸿论?”

韩熙载道:“好罢,这位老丈,你可知本朝形势?”

李昪听他称自己为“老丈”,微微一笑,说道:“略知一二而已。”

韩熙载接着道:“本朝虽民富国安,但偏霸东南一隅,南有王姓,固守闽地,其实乃井蛙跳梁耳;吴越君臣孱驽,不能自立,久之必生内乱;其余如荆楚等,皆是小国,若本朝出兵,必不堪一击……”如此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逸兴遄飞,辞锋甚健。李昪偶尔插话,问起经济文章,两人亦能对答如流,极富文采,三人边吃喝边谈笑,都觉得甚是意气相投。

李昪心中愈加喜欢,说道:“听说今上专设延宾亭,招揽四方之士,凡语有可采,随即升用,两位大才,怎么不去试试,以显名声于天下后世?”

两人对望一眼,韩熙载道:“老丈有所不知,国策虽好,怎奈用人不当,我二人皆非谄媚趋奉之小人,说不来那些恭维宋大人、冯大人的话,只觉肉麻之至、臭不可闻,因此至今不得录用。”

李昪感慨了一番,这时忽有一人,身穿朝廷大臣官服,匆匆赶来,见到李昪,纳头便要下拜,被李昪一把拉住,说道:“吾乃黄老爷,有话请讲!”

李人正是右相徐玠,见状只得附耳低声道:“请皇……黄老爷速回府上,有大事!”

李昪嗯了一声,与韩熙载、史虚白匆匆告别,在一众大臣、侍卫簇拥之下,上了停在门口的轿辇。韩熙载等见当朝一品大员对这位“老丈”行大礼,恭敬有加,自是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起轿前李昪还不忘掀开轿帷,对徐玠说道:“徐大人,你找朕找得好快呀!既如此,就请你再去迎宾亭找两个名叫韩熙载、史虚白的,着提拔为校书郎,就在你手下听差罢!”此时安坐在轿中的他,恐怕还不知道,南唐与南方闽国的边境,正在发生一件料想不到之事,如何委决,着实令他这个君主伤透了脑筋。

半个月前,闽国建州土豪吴光叛主,双方各领兵在城外厮杀,吴光不敌,派人求救于南唐信州刺史蒋延徽,蒋延徽即出兵击溃了闽将,随即率大军团团围往建州城,奋力攻打。建州虽小,但军民一心,并力守城,竟将小小的城郭守得如同铜墙铁壁般。蒋延徽急切之间难以攻下,便用了部将之计,在城下挖掘地道,埋设火药,终于将城墙炸开了一段缺口。建州守军虽勇,怎奈南唐军数倍于已,到底抵敌不住,眼看着行将破城。建州乃闽之门户,一旦攻克,都城长乐(今福州)便遥遥在望矣。

眼看就要建立奇功,蒋延徽志得意满,每日顶盔掼甲,骑了大马,亲冒矢石,在阵前督战。城上城下,马嘶人吼,火光烛天,双方士兵互用兵刃砍斩,血流成河,狂叫悲嗥之声不绝于耳。一名亲兵突烟冒火,来到蒋延徽马前,一把拉住马辔头,大声说道:“大人,有圣旨,请你速速回营!”

蒋延徽大怒,当头给了小兵几马鞭,斥道:“大胆无礼!快快闪开了!”

那亲兵忍着痛,又说了几遍,蒋延徽方才听明白了,无奈只得匆匆回营,传令暂且息兵,但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仍是将建州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金陵来的传旨官已在营帐中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见蒋延徽回来,即打开圣旨读了一遍:“王闽无过,率然犯之,其名不祥。且闽土险瘠,若连之以兵,必半岁乃能下,恐所得不能当所失也。况其俗怙强喜乱,既平之后,弥烦经防。孟子谓齐人取燕,恐动四邻之兵,徒得尺寸地而享天下之恶名,朕不愿也。令蒋延徽即回信州,宽刑平政,兵旅训练,积日而不试,则其气必倍,有如天启其意也。”

蒋延徽谢了恩,将圣旨接了,悄声问道:“敢问这位大人,皇上都叫我干啥?跟您说实话吧,这上头的字啊,它们认得我老蒋,我可不认得它们,烦请你给说说!”

传旨官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蒋大人,皇上要你立刻收兵回信州,想法子让老百姓填饱肚子,好好训练士卒,以待时日!”

“什么?”蒋延徽险些跳了起来,他生得身高膀宽,一把几乎将宣旨官拎了起来,叫道:“建州城指日可下,你这时让我收兵?”

宣旨官双脚几乎离了地,口齿不清地道:“是……是……”

蒋延徽一听更是怒目圆睁,喝道:“什么是是是!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宣旨官手脚齐动,好不容易挤出话来道:“是、是皇上,不,不是我!”

蒋延徽把圣旨往他怀里一塞,不由分说就把他给推了出去,说道:“我现在就把你送到三百里外,你再慢慢行来,就是走上一年半载也无妨,就当我从来没见过你老兄就是!”

刚送走一位,冯延巳前后脚就跟了进来,他带来了皇上的口谕,比上一道圣旨更加严厉,不仅要蒋延徽马上退兵,还要他立即赶往金陵面圣述职。

蒋延徽接了旨,愁眉苦脸地道:“冯大人,咱们这位皇上是怎么了?宋大人尚在朝中,怎么也不劝劝呢?”

冯延巳长叹一声,说道:“怎么没有?宋公乃公忠体国之臣,几次率群臣上疏,闽自王审知之后,父子相争,兄弟不睦,此时若取之,易若屈指耳。但皇上不顾众议,独断专行,君臣之间,反生了极大的嫌隙,唉,此殆田舍翁所为,不足以集大事也!”

蒋延徽听他直斥当今圣上为“田舍翁”,错愕万分,急忙过去掩上帐门,思索良久,方才道:“既是宋大人都没有办法,那我也只好暂且退兵了,可惜、可惜!”说罢,怒气难消,随手拔出腰中长剑,斩在身边桌案之上,剑锋深入寸余,夺夺有声。

冯延巳所说不错,宋齐丘本就是十分钟情功名之人,一心想做中兴之臣,名垂青史,所虑者无非是自己年岁已长,而所扶持的李景遂虽在自己努力之下,渐受器重,但迟迟没有立嗣的音信传出来。这次好不容易等来吴光叛闽的消息,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立时就想大干一场?于是立即暗中联络同党之人,或上书或面圣,要求效祖逖、桓温之举出兵南下东进,进而统一中原。连新授校书郎之职的韩熙载、史虚白,都纷纷上书言道:“京洛之地,君家先业,今日乱离,人思旧德,君苟复之,易若屈指。”

群相耸动中,唯有李昪独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以南唐之国力,尚不足以与中原一战,贸然兴兵,必然是得不偿失,历史上刘德舆、李密等人的失败,历历在目,常常使他暗自警惕。当下最重要的,并非兴兵拓土,而是“养精蓄锐、俟时而动”八个字而已。就算将来终不免与中原一战,那时南唐数年积蓄,兵多粮足,大可一战,而南方诸国均国小民弱,内乱不断,亦不足以构成威胁,待平定北方之后,再挟虎狼之师挥军南下,一举可定。

这番心意,李昪已在心中盘算良久,深以为然,可惜众臣如宋齐丘等,急功近利,不解其意,平白地给他增添了许多烦恼。唯一能明白他心思的只有王栖霞道长,只可惜此人如闲云野鹤一般,迄无定止,如今也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也因为如此,君臣间积怨日深,李昪既担心宋齐丘把持朝政,更可虑者,是他在位日久,相权过重,甚至开始借机控制南唐未来的继任者。

他日日思虑此事,有的时候,不知怎地,眼前竟会突然浮现出种氏和景逷那张憔悴的脸。不能再有下一个种氏了,他想道,须得解决这件事情。想罢,便吩咐道:“孟庆祥,备车,摆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