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皇上从黄州子虚观请来一个道士,叫做史守冲的
宋齐丘和徐玠一同步出宝华殿,以前两人就算同行,也往往是愕顾无声,到了宫门,略一拱手便散,可今日徐玠想着方才在殿中宋齐丘的一言之恩,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叫住宋齐丘道:“宋……宋公。”
一连叫了几声,宋齐丘仿佛才听见,回头道:“徐相有何指教?”
徐玠忍住气,说道:“方才多承宋公大德,在殿前助我一臂之力。”
宋齐丘摆了摆手,说道:“徐相言重了,齐丘只知为国选才,不敢以私心偏废之,什么助不助的,宋某愧不敢当。”
徐玠见他一刹那间又推了个干干净净,不明其意,想了想,又问道:“立储一事,依大人看,皇上究竟是何心意?”
宋齐丘呵呵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圣上英明,宋某至今亦是难窥堂奥。再说,立储大事,岂容我等妄肆讥评?齐丘只知用心办好差,皇上自然就有赏赐,徐相你说呢?”
徐玠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在宫门就在眼前,两人便匆匆拱手作别。徐玠立在当地,看着宋齐丘的背影,逶迤而去,想到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没有一句不是废话,滴水不漏,实不知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呆立片刻,终于摇了摇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真是一只老狐狸!”
宋府的管家刘福久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身后停着一辆马车,一排四匹骁骏的马,金勒银铃,宝光莹然,一见宋齐丘出来,便即安好脚凳,掀开轿帷,恭候大人上车。
宋齐丘一言不发,一猫腰正要钻入车内,眼角隐约瞅见孟庆祥和一身穿茧绸道袍之人匆匆走过西华门,直起身子再看,隔得远了,看不分明,便问刘福道:“你看跟在孟庆祥身旁那人,是不是王栖霞那个牛鼻子?”
刘福看了一眼,说道:“不是,王栖霞个高,这人只有五短身材。我听公公们说,皇上从黄州子虚观请来一个道士,叫做史守冲的,秘炼丹药,想来就是这个姓史的了。”
宋齐丘冷笑道:“秘炼丹药,妖言惑众,老皇帝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刘福恭维道:“那是自然,这墙再高,也只能瞒过别人,就说宫里宫外,又有什么事能逃得过大人的眼睛?”
宋齐丘志得意满,哈哈一笑,俯身进了轿厢,车声辚辚,飞快地驶出了寂静的宫苑,只余一地烟尘抖乱。
这日午间,孟庆祥忽然来报,有一个道长,道袍朱履,仪表非常,自称是黄州子虚观观主史守冲,受了王栖霞道长之邀,前来拜谒皇帝陛下,现正在门外等候。
李昪满心欢喜,待接见过徐玠和宋齐丘之后,即令传见,就在宝华殿上,与他高谈。这史守冲言谈甚健,辞锋咄咄,讲起星相卜占、风水堪舆,甚至巫觋之术,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李昪大为赞赏,便即向他询问起长生之术。
李昪自小时被徐温收为义子,此后几十年,生活在义父和义兄弟怀疑的目光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都有丧生殒命之祸。好不容易等待时机,登上帝位,已然年过五旬。其时民未富,兵未强,北方后晋勾连匈奴,日日厉兵秣马,亟思挥师南下,取而代之。内里群臣各自为政,各怀机心,急功近利者在所多有。每念及此,李昪便常心有不甘,因此才四处寻求长生之方,不老之术,莫说当真万寿无疆,便算是只有百寿,亦已甘愿。
史守冲环顾四周,先请摒退左右,只留孟庆祥一人侍立在侧,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臣有一方,乃是以石钟乳、石硫黄、石白英、赤石脂、紫石英,再加上诸般灵丹仙药,放入丹炉中烧炼,制成红色药丸,名曰五石散。人服后,可以提契天地,把握阴阳,浑身苏软,美快无穷,如此可得长生。此是天机,但皇上乃天地之子,不是凡胎,自可以知之矣。”
李昪闻言大悦,顿感“浑身苏软,美快无穷”,倒不一定非服仙药不可,即命孟庆祥安排,就在宫院内砌炉炼丹,厚赏史守冲,封为“护国天师”,但有所需,无不供应不殆。此后便依时辰服用五石散,每日不辍,等到王皇后发现,已是许多日之后了。
皇后王氏原是杨吴时期升州刺史王戎之女,是当年李昪的义父徐温为他们撮合完婚。在王氏眼中,皇上还是那个勤政爱民、坚毅果决的皇上,但性子脾气却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近来更是频频地在后宫留宿。她隐隐地有些担心,便把孟庆祥召来追问。孟庆祥受逼不过,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史守冲为皇上炼丹之事。皇后听后,自然吃惊非小,长寿之道,应是清心寡欲,饮食有节才是,皇上是九五之尊,受万民敬仰,怎能轻信这种巫觋之术?她找机会劝了几次,但李昪俱都置之不理,有一次竟还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那一夜,皇后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夜,她几乎伴随了皇上一生,从升州到润州,从广陵到金陵,几乎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发过脾气。但现下别无他法,只得吩咐宫人暗中盯住史守冲,一有异动,立即报于她知晓。
“啪!”从殿内传出沉闷的一声,孟庆祥心中一惊,连忙推门进去。只见御案上茶也翻了,一本折子被扔在了磨治光洁的地上,屋子里齐刷刷地跪满了太监,一个个恓恓惶惶,噤若寒蝉。李昪背着手,望着御座后挂着的“沐泽承霖”的匾额,独自生着闷气。
孟庆祥挥挥手,令一众小太监收拾好东西,全都静悄悄地退出殿外,再新换一碗茶来。自己则是捡起了地上的折子,放回案上,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您是在跟谁生这么大的气呢?”
李昪哼了一声,坐回龙椅,用手指点着刚捡回来的那本折子,气呼呼地道:“你看看宋齐丘上的折子,写什么‘常忆与陛下在升州之时,围炉夜话,指点江山’,此是公然邀功请赏,无耻之尤!朕已经命他为迁右仆射、同平章事,行左相之权,在朝堂之中,已是一人之下,他还想要什么?”
孟庆祥不敢干政,唯有喏喏应声,此时小太监送进来一碗新茶,和一个朱漆的小盒,孟庆祥接过小盒,问道:“皇上,护国天师把今天的仙丹送来了,皇上是要现在服用吗?”
李昪嗯了一声,接过一个朱红色的小丸,就着茶水吞了进去,闭眼片刻,说道:“天师的仙丹颇有灵效,朕近来觉得精力健旺了不少,你说呢?”
孟庆祥应道:“皇上说的是,奴才也觉得,皇上这几天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呢!”
李昪哈哈一笑,又拿起宋齐丘的奏章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挥笔写下两道旨意,一是立即颁行虚抬物价、废丁口钱等新政,谁再敢妄议者,三品以上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三品以下就地革职。二是任命宋齐丘为中书侍郎、大司徒,赐黄金绫罗若干,并宫中御用旧锦袍一件。
孟庆祥疑道:“皇上,黄金绫罗倒也没什么,只是衣物已旧,赏赐重臣,是不是有点……”
李昪笑道:“你知道什么?”抽出一张纸笺,略一思忖,写下“锦衣昼行,古人所贵”八个字,交给孟庆祥道:“连同那件旧衣,你亲自拿去,他一见,自知其意……朕口渴,还有茶吗?”
孟庆祥连忙端上茶来,李昪一口喝尽,说道:“朕近来常觉口渴,这茶味似乎淡了点,不解渴。”
孟庆祥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奴才倒是知道一个喝茶的好去处,只是在宫外,不知……”
李昪一挥手,说道:“宫外又怎地?朕是天子,天下都去得,快领朕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