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间四月梦飞絮

在你托梦给我的那一次,你挣扎着要转过来看我,但很长很长的纱布已经裹至你的嘴部,你没能够转过脸来。隔着抢救室的蓝色布帘,我只看到了你挣扎的侧影。而这一次,你栩栩如生地站在我跟前,和我说话;我们相隔不足一米远。我心里知晓,那就是一竖墓碑界定的距离:你就在那里,而我只能在这里。

林肯,我是蓝莓:请放慢你去往天堂的脚步,听一听我心灵的倾诉。

因为你的邀请,我一直在等待一次机会。

我希望我们有机会坐到一起,在一个安静的环境,喝着咖啡,或捧起一杯暖暖的柠檬茶。我们随性地交谈。不需要明确的主题,不必有繁多的铺垫。我们只娓娓而谈,心灵和思想就能交织和攀援。

我那样的期待,又无比耐心地迎接着那一天。

我在写给你的唯一的信里告诉过你:让我们惜缘并且随缘。

你已经被清空的邮箱,一定不再保存我的邮件。但是,你在我的邮件后面用英文回复给我的简短致意,却把每一个字又转回来保存在我的邮箱里,让我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你一定还记得它们吧?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请听我再为你轻轻地读上一遍:

Hi lin!

请原谅我的冒昧。这样称呼您是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尊敬、爱戴着您的人都这样称呼您。本来我也能讲一些英语单词,但它们像没串线的珠子,洒落在满脑子的各个角落,我没有办法在需要的时候恰好找到需要的那一颗。所以,除开第一行的称谓,我只能用中文与您交谈。很抱歉!给您写这封信,是缘于女儿郑重地向我转达了您对我的邀请。

我想像不出您的邀请基于什么缘由。

但我还是实实在在的被感动了。

我感动的并非这一个也许很随意的邀请,而是由它引出的无尽联想。

虽然从没见过面,可是,在我的想像里,我已经熟识您很久了。

从女儿到您的公司工作第一天开始,我就从她一点一滴的描述中日渐地加深着对您的了解,并且日渐地加深着对您的敬佩;您的人格给了女儿太大的影响,有些时候我感觉您真像她的一位亲人,给了她太多的疼爱和包容,以至于当她不止一次有机会或是有理由离开的时候,她都毫不动摇的选择了留下。她说她热爱她现在的团队,因为这个优秀的团队有一个值得众人追随的领队人。她说在您身上有太多她还没来得及学习到的品质。

林肯,我本来很想和你见上一面,和女儿一起;我们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喝杯茶,或者咖啡,随意的聊聊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听说,除了现在所有的身份,您还称得上是一位心灵疏导师。我真希望您能为我疏导疏导心底的积郁。

但是仔细想想,我们还是不见面好。我现在抱病在身,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风华。我不想让您过于失望,所以还是让我们止于想象。惜缘并且随缘吧。

假如不介意,我愿意做一个您的普通朋友,在您忙绿和快乐的时候请忘记我;在您需要倾诉的时候,我会是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再次谢谢您的邀请。

落款为我在美国时取的英文名字Anne。

林肯,幸亏我保存着你用英文回复的简短致意:Thanks.I will reply in Chinese after I return to Chengdu next Friday——Lin.

因此我能够保存下来写给你的唯一的书信。

我把已经合成为一个文件的它们一直保存到现在,还会保存至将来。

林肯啊!我万万不能接受那如此凌空而来的横剑之断。我的悲戚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却无可诉诸于世。

我是你的谁?而你又是我的谁?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这一颗疼痛的心。一次面的都没见过,甚至一次正式的对话都没有过的两个人,能够有什么让所有俗世凡尘之人可以想象或接受的感情。

可是林肯啊,我有勇气诚实地面对你。任何人都可以误会或不屑,我却只希望你在冥冥之中,能解读我这一份感情。

原本,我只是想表达一份感激:感激你从那么遥远的时空一步一步走来。你一路奔波,一路兼程;你刚刚来得及走近,而没来得及靠拢——我却已经一点一滴地感受到了你传递过来的,有关于爱的真缔——

你是上帝派来的信使。

我因此相信,上帝是出于思念才如此匆匆的招你回去。

我不迷信。但我一直愿意相信有上帝。我说服自己:上帝招你回去,是想让他辛劳的使者,能够得到休息。只有这样的理由,才能说服我自己。

再度站在你的跟前,我没有了悲戚或泪水,满心是深深的感恩和感激。

林肯,我无比感激你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递过来一支橄榄。它让我单色的生命世界里,有了一叶翠绿。

在天长日久的思念里,你的形象从模糊逐渐显影而明晰。在内心素描般的勾画中,我逐渐熟悉你温和的眼神,以及衬托着你略显疲惫的笑颜,我想象得出你稍许羸弱的身影。你娓娓而睿智的言谈,无形地影响着我对生命的认知。你是一位正在步入老年的长者,你匆匆的步履却保持着与青春合拍的矫健。不知不觉之间,你成为了我生命里最亲近亲密的一部分。

仿佛,你很久以来就是我的一位亲人,只是暂时不在我的身边。

林肯,你或许不知道。我很想靠近你,与你分享一份生命的喜悦。

上帝却已经等待不及!甚至等不及给予一次告别。你就被匆匆地招去。

林肯,一年过去了,我还在眺望。你去往的天空,沿途是否阳光灿烂?我多想知道,你还记得人间的事么?也许我不必如此执着,因为我们并非同事或朋友,更没有血缘亲情。但是啊,思念不能停止。在过去的三百六十五天,再怎么忙绿也没能将你忘却。为了这不能的忘却,我一直在忙碌着。每天都有很重要的事情在催促着我,我没有时间做停顿。

林肯,你知道我在这个清明做了什么吗?

我给夫人发了一条短信。在这个清明时节,我不能前去拜祭你,我在加紧完成一件工作。准确说,是在完成一份心愿,一份汇聚着太多人的深深缅怀的心愿。我抽不出身去到你的跟前,想托请夫人带上一声问候。我知道她一定会带着你们的孩子,去看望你,和你轻轻叙谈别后的想念。

我的短信没有得到及时回复(后来夫人告诉我,她在境外没有开通国际漫游。你走了,留下的财富并没改变夫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长期养成的节俭。夫人说:“一条国际短信,要花一元多,不划算。),而我的工作因为停电暂时中断。我就小睡了一个午觉。一个没有任何奢望的午觉。

林肯,你一定知道;在这个偶然的午睡里面,我获得了多么大的喜悦。只有你知道我是多么幸运:你再一次进到我的梦中,终于面对面,与我相见了。

你很真切地笑着,一如想象中的和蔼。比想象之中,你显得高大了许多。你站在春风拂面的四月天里,漫天飘飞的柳絮,染白了你浅短的头发,你穿着一件宽松的休闲服,你说:很高兴,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我看见夫人就陪在你身边。我想解释,我想说:我们已经见过(我和夫人在生活中,我和你在梦里。)我想说:我们见过面的。

你微笑着制止我。你用一种(我心里明白的)暗示让我懂得:我们(这样隔着两界)是第一次见面。

我恍然醒悟:我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

在你托梦给我的那一次,你挣扎着要转过来看我,但很长很长的纱布已经裹至你的嘴部,你没能够转过脸来。隔着抢救室的蓝色布帘,我只看到了你挣扎的侧影。而这一次,你栩栩如生地站在我跟前,和我说话;我们相隔不足一米远。我心里知晓,那就是一竖墓碑界定的距离:你就在那里,而我只能在这里。

夫人第二天给我来电话,告诉我她刚回到境内,就要飞回去看你,带着你们的孩子。和我猜想的一样。我欣喜地告诉了夫人,我梦见你了。话一出口,就听见电话的那一端有了抽泣的声音,我才知道自己多么莽撞。

林肯啊,夫人曾专程飞到很远的海边,在一个古老的寺庙里住下,终日祈祷,等你入梦。只想听听你没来得交代的嘱咐。请你给夫人一个梦的圆满吧。

你们是那样的相濡以沫。夫人说:“我们在一起几十年,脸都没红过一次,吵吵之类的事,更没有发生过。”

你们年轻时代的故事,你偶尔会对你的孩子们提起。可以想象那时候的所谓恋爱,大多属于纯洁到两人相对,半点念头都不会乱动的青涩。你唯一的印象,是在送别来探望过你要返家的恋人,从拥挤的窗口攀越进车厢的时候,为了助力,而用掌心托举了一个女孩的屁股。很多年以后,你搓着自己的掌心,说道起这件远久的往事,还是那么憨憨地笑着,仿佛掌心一直保留着那份神秘而温暖的感觉。你说:“那个年代谈恋爱,什么想法都没有。在一起,就已经足够。”

林肯,我知道。你最牵挂,最放不下的还是你众多的孩子。我有感觉。不然,你不会单单托梦给我。你一定读到了我在得知你生病入院的第一时间,发给你的短信:Dear lin.请你快快地康复!你的员工和他们的亲人都在为你祈福。你要加油!你要努力!——Anne。

因为我梦见了你。梦见你最后的挣扎,梦见你奋力扭转头来想要和我说话。

后来,我拥抱着你的夫人,把梦的情景描绘给她。

夫人告诉我说:“就是那样,真的就是那样的啊!”

夫人还告诉我,你并没托梦给其他任何人,甚至都没托梦给你最钟爱的女儿。

女儿赶到时,你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你没能和女儿说上最后一句话。

可是,你却托梦,真切地告诉我:为了嘱托,你耗尽了最后的气息。

你想嘱托什么?我心有感觉。我已经在一点一滴实现着了。

那么林肯,你就好好安息吧。你深爱的孩子们,在没有了你的日子里,她们各自在冷暖着,迷茫着,选择着,并终将各自从新的起点出发。向着成长的道路,迈出坚定的步伐。而我,将用心去陪伴,远久地关注。

我相信,这就是你最后传递给我的嘱托。

……你曾一步一步地走来/你今渐行渐远地离去/隔着一竖跨界的碑啊/感受无处不在的气息/你来不带风微微和煦/你去不留痕清清涟漪/看沿途破土盎然新苗/正渐次嫣红奼紫翠绿/

林肯,你一定听到了我的心声。我愿意敞开心扉,愿意担当责任。有一些话不能不说,有一些事一定要做。因为在上帝的跟前,有你一双明澈的眼睛,正安静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我们。因为在不久的将来,有我身化轻烟的灵魂,会安心地陪伴着长眠地下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