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伯牙子期

戴维作为一个全球供应链的大区总裁，最大的魅力是能恰到好处地施展一位跨国大使的外交本领。而林肯是最能解悟戴维的唯独一人。戴维是否伯牙，林肯是否子期？

戴维在林肯的陪同下，飞遍了大半个中国，返回TTC，已经接近一个月时间。这在肩负亚太大区副总裁的日程安排上，是很大的透支了。

最后一个下午，林肯邀请戴维前往地处大邑的泽川，想让戴维对这家已经经过林肯多年考察，终于即将成为TT中国中型抽油机生产基地的供应商，再做一次确认。林肯本来可以自行进行最后的确认，但他出于对戴维的尊重，也出于想让劳累奔波的数十天的戴维，换个环境，呼吸点新鲜的空气，所以就公私两便地将戴维此行在中国的最后一站，定位在青山秀水的大邑郊县。

戴维比林肯年轻一个年轮有余，土生土长的休斯顿人，完全美国式的思维，纯粹的西方理念，如此等等，丝毫不影响两人的工作默契和超乎于兄弟朋友的情谊。戴维对林肯的信任是没有任何保留的。在戴维的准则里，林肯总是做最正确的决定。在戴维的观念里，林肯就是一个让每一个人，都可以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更好的人。戴维在最困难的环境下，总是能从林肯身上获得信心。

林肯不是一个信誓旦旦的人。林肯低调，安静，很少长篇大论地发言。但林肯会用一个眼神给你鼓舞，林肯会以一个微笑让你坚定，林肯会将一个不幸的遭遇，转化为对命运的感激。林肯在休斯顿飓风留下的一片狼藉之上，用自己瘦长的双臂用力拥抱着戴维：“戴维，多么幸运啊——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让这场灾难见证我们的情谊吧！”

作为林肯的顶头上司，与林肯同事，不会产生怀疑，不会有所隔阂，只需要支持他的每一个提议，因为那个提议之前，林肯已经反复地进行了推测和鉴定，那么你据此而做出的决定，就很难出现偏差，一定是一个可以得到证实的正确的决定。所以，多年搭档，戴维觉得自己更是一名受益者。

作为戴维的直接下属，林肯从内心敬重戴维的人品，以及戴维勤奋工作的敬业精神。林肯的每一句话，戴维能听懂；林肯的每一层含义，戴维能解读。无数次结伴出行，林肯总会娓娓地告诉戴维：下一站是一家什么样的企业，它的基本规模，它的历史背景，它的老板是一个什么样秉性的人，它的员工属于哪一类的受教育阶层。于是戴维就知道，下一站讲话的主题，知道怎么拿捏分寸，知道谈判应当预备的方案。

跟东营谈判，每次都需要准备得格外仔细。东营这家合资企业，财大气粗，最初并不把雄踞世界500强的TT集团很当回事看。一度，TT中国在东营跟前，甚至有点处于弱势状态。

所以戴维前往谈判，涉及到最近的质量，价格，成本，库存一系列敏感问题，都离不开严谨又弹性的数据。这时候，林肯就一定要揣测好戴维此次谈话所需要的帮助。林肯会提供很详实的数据——从各个渠道了解到的原材料合同价格：美国是个什么价格，中国是个什么价格；预计一个季度的涨跌是百分之几，甚至预测下个季度要涨5%或者10%。一目了然地摆在戴维跟前，戴维谈判期间就很少陷入被动局面。

戴维作为一个全球供应链的大区总裁，最大的魅力是能恰到好处地施展一位跨国大使的外交本领。而林肯是最能解悟戴维的唯独一人。

戴维是否伯牙，林肯是否子期？

戴维欣然接受林肯的安排，在蓝妮，柳青青，米兰达，以及波尔的陪同下，一起去到大邑，参观了章老板的厂区。由蓝妮做翻译，进行了详尽的沟通。戴维对林肯之前的工作于未来的计划表示了充分的肯定。

这个傍晚，戴维与大家一起，愉快地接受了章的做东。

吃着章明特意安排的具有家乡风味的晚餐，戴维绷紧多时的神经得到舒缓。和大家一起随意进着晚餐，戴维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很长时间不能给大家带来好消息，使得我一安排行程就心情沉重。想着那一双双失望的眼睛，就觉得内心很有愧。每到一处，就忍不住先做解释。解释为什么没有给大家带来订单，还想要给每一个人鼓励，让他们不要对TT——自然包括我在内——失去信心。”

戴维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哈哈——”他笑得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他说：“我昨晚又失眠了。这次不是为着前些日子不能带给大家好消息的折磨。我半夜睡不着，打开电脑查邮件，分析美国市场的动向，我看到订单在开始增长了，预计短期内会恢复60%到70%，未来不久，将恢复到金融风暴之前的规模——”

蓝妮在一旁替章翻译着戴维的话。

章满怀感戴地站立起来。双手捧着红酒杯，恭敬地敬上：“戴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带来好消息，尤其谢谢你对我们的体恤和关切。”在蓝妮的翻译过程中，章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让一旁的李总又斟上。转过去敬林肯：“林总，我代表我的一家和我的员工，感谢你和戴维，感谢你们大家——”章把盏美酒绕圈一敬，仰口饮尽。戴维和林肯也随之先后饮尽了杯中的红酒。

气氛融融。

戴维问起章的家庭，问章有几个子女。

章有点遗憾又有份自豪地请蓝妮告诉戴维，他和妻子早年忙于创业，只生有一女，已经长大，现在美国留学。

“噢。很好！我也有一个女儿——Cheers！”戴维欣然与章碰杯：“我的女儿也在长大，我很讨厌她的男朋友——”戴维夸张地表示出愤怒：“我一见那小子亲近我的女儿，就想狠狠揍他一顿——哈哈！”戴维幽默地眨眨眼睛：“你们有没有我一样的感受？我不会是在嫉妒吧？”

“我深有同感。”林肯在一旁，徐徐道出：“我对我的女婿，到现在都还不能完全接受——男人的小气啊！”林肯“呵呵”地笑开了。

“那——？”戴维颇有兴致地问：“章——你的女儿去了美国，将来找个美国小子，你接受得了吗？”

蓝妮帮着做了翻译。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章的态度很坚定。他说：“我要求女儿完成学业就回到自己的国家。找对象要经过我和她妈妈的批准。”

蓝妮给戴维翻译回去。

“哈哈——”戴维摇头大笑：“恐怕你只能鞭长莫及——”他停住话头，转脸问林肯：“鞭长莫及——林，你是这样教给我的吧？”

林肯赞许地点头：“鞭长莫及。你很容易理解中国的成语。”

“不行！”章较上了劲：“我不能由着她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戴维皱皱眉头，问林肯：“什么意思？”

林肯微笑着推举柳青青：“青青是这方面的专家。请她做解释最到位。”

“噢！亲爱的戴维——”柳青青嫣然一笑。解释道：“这个‘为所欲为’呢，可以是‘随意’，也可以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不在乎别人的感觉。”她转而把球抛给波尔：“波尔，你怎么理解？”

“想干嘛就干嘛。”波尔这次一点都不含糊，回答很铿锵，直接用英文。

“想干嘛就干嘛——嗨！”戴维一击掌：“有气魄。”

“你——喂喂——你怎么了？”章温和地责备身为副总的妻子。

“不好意思——”李总抹去脸上的泪水，难为情地笑了：“对不起，我想念我的女儿了。”

“李总，没关系。”林肯风趣地说：“我们都有女儿，我们的女儿现在都不在我们身边，我们有共同的感受。只是，我们是男人，就借你的眼泪想念吧——”

大家一阵欢笑。

夕阳辉映着婆娑的竹林，微风轻拂，这一个傍晚凉爽宜人。

戴维和林肯轻轻碰杯，四目对视，但笑不语。

中国自古有关于伯牙子期一段佳话：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是无足复为鼓琴者。

说的是：伯牙擅长弹琴，钟子期善于倾听。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想到高山。钟子期说：“你弹得太好了！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巍峨的高山！”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流水。钟子期说“好啊！我好像看见了奔腾的江河！”伯牙所思的，钟子期都能准确地道出他的心意。钟子期死后，伯牙觉得再也找不到知音了，于是他把心爱的琴摔碎，终身不再弹琴。

后人歌唱：高山—流水—觅—知音。

林肯，你听见戴维给你的告别了吗？那是他在穿越太平洋的飞机上，就着膝盖上的电脑，一字一句为你写下的。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它，泪水一点一滴地落下，又被一点一滴地风干，只留下深深地感动与欣慰。我欣慰你们居然跨越了所有的屏障，感动你们达到了如此的相知相似和相敬。你和戴维一起，铺就了一条没有疆界的大路，而今，我正沿着你们留下的足迹，一步一步地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