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一桶金

认识马一鸣之后,我的感冒就彻底好了。

这之后的人生中,感冒似乎离我很远,以至于现在我给你讲述我的故事时,我不得不靠着经验的记忆去追溯那场旷日持久的感冒带来的缠绵。

认识马一鸣之后,胡启明似乎也振作了一番。据周老师说,胡启明已经很久不偷偷跑到办公室喝酒了。

周老师说胡启明翻箱倒柜找出了他当年在大学里写的诗集,拿去了给马一鸣看。

马一鸣很客气地表扬了胡启明五分钟,继而把话题转向了我。

胡启明对于他年老却依然不能实现的作家梦,持有了零点几秒的缅怀,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因为他听到马一鸣说:李春梅可以走职业作家的路线。

“职业作家”这样的词汇是在胡启明老派的文学字典中所没有的词汇。

在胡启明的字典里,“文学”可以跟“浪漫”、跟“理想主义”、跟“情怀”这样的词汇有关,但是跟“职业”这样的词汇似乎是永远不相关的,更加和“财富”、“畅销”这样的词汇风马牛不相及。

马一鸣给胡启明上了简单的作家商业启蒙课,可惜的是胡启明不是很感兴趣。胡启明更加感兴趣的点是,胡启明知道自己的学生中终于可能有一位作家了。这样的一件事,至少是对于胡启明语文老师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肯定。

胡启明让我好好准备参加马一鸣杂志社举办的那场著名的文学竞赛。

据说那场文学竞赛,高中组的竞赛是现场作文竞赛,主办方只给三个小时,需要参赛者根据主办方出的指定题目,写出一篇足以打动他们的现场作文。

胡启明根据马一鸣的要求,每周周五的下午,就将我带到胡启明的办公室,坐到他的位置上,开始写一篇三小时的规定作文。

胡启明的办公桌在高一年级组老师的大办公室最左后方的角落。我不太清楚这个位置是胡启明自己选的,还是年级组的老师故意给胡启明留的。总之这个位置与整个办公室似乎紧密相关,却又互相独立。

等我第一次坐到胡启明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我便深深感觉到这个位置是全民选择的结果。因为只要进入胡启明这方寸之间的办公桌范围,你便会被酒精的气味所包围。

第一次胡启明将我安顿到他的办公桌上的时候,胡启明便走了。那天正好是整个年级组老师学习,办公室空无一人,为了忍受胡启明课桌的气味,我悄悄地打开了胡启明桌子上的一瓶红星二锅头,大口喝了一口。烧酒过肚的瞬间,我似乎再也闻不到胡启明的酒味了。

借着酒劲,我写下了第一篇命题现场作文,同时也开始了我酗酒写文章的人生。

第一篇文章胡启明交给马一鸣之后,马一鸣甚为满意,觉得自己眼光奇准,绝对没有选错苗子。

就这样,我前前后后被胡启明在马一鸣的遥控指挥下训练了三个月的现场作文,以至于,我今后的人生中随随便便拿到什么命题,提笔就能写出一篇结构精巧、言之有物、有理有据、辞藻华丽的小文。

但是我知道这些小文的致命弱点,马一鸣也知道,那就是这种看起来精美且才华横溢的文章,其实不过是空中楼阁,于整个社会、于整个人类、于整个宇宙,毫无用处。

对的,从十六岁那年开始我就干着这些毫无营养的东西。我用排比、对比、类比、比喻、形容等各种手法给你讲故事。你也在聚精会神、无比投入地听着我的这些故事,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的然后呢?

你买了我一堆书?结果呢?

结果的结果呢?

你刨根问底了我的很多故事?所以呢?

所以的所以呢?

不过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

写书的人不知疲倦,看书的人深夜不眠。

可我依然没有告诉你真相。

我的人生牢牢地锁在我写的字里行间,你以为你看到了每一个字,其实不过仅仅是字而已。

我的人生依然是我的人生,而你也在过着你的人生。

到了正式比赛的那一天,马一鸣特意安排我迟到了。但是我并不知道。胡启明也并不知道。

马一鸣和另外的两名现场评委,在我们县城的少年宫二楼排练厅正襟危坐。比赛是从上午开始的,我到的时候已经是午餐时间了。

我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有些来参加比赛的学生已经开始交作文了,我才意识到我来晚了。我的脸色苍白,而胡启明的额头则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是不是迟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胡启明小心翼翼以及卑躬屈膝。我心里有点感动且难受,暗暗发誓绝对要好好写作文。

“怎么回事?这都快要结束了,你们才来?”坐在正中间的那个评委会主席我不认识,之前之后都没有再见过,只是这一面。

“没事没事,赵老,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她比赛吧。你们去食堂吃饭,我在这里看着就好。”马一鸣及时地解了围。

当时,我以为是马一鸣临时想办法帮我们,但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马一鸣精心布局的结果。

“那怎么好意思留你一个人?”赵老半真半假地客气道。

“真没事。我早饭吃的晚,这会儿还没饿呢。”马一鸣继续堆满笑脸说。

“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一会儿我们给你带一点饭菜回来。”赵老说。

“谢谢赵老。”马一鸣说。

我和胡启明也对赵老弯腰致谢。

在赵老他们去吃饭之前,他们让我抽了一个题目,我抽到的题目只有一个字“她”。

我看了胡启明和马一鸣一眼,没有吱声。

《她》这篇命题作文,我已经写过一遍,胡启明给我添写过一遍,马一鸣也给我修改过一遍。我几乎凭着默写就能一字不差地还原。

我将《她》的修改稿,几乎是默写了下来。

现在看来这篇文章并没有多好,充满了少女对于成年女性的揣测(我的部分),老男人对于女性的反省(胡启明的部分),再加上了一点对于女性的哲思(马一鸣的主题提升部分)。怎么看都是一篇四不像的文章,但是当时所有的评委都觉得这篇文章才华惊人。

毫无悬念地,我拿到了那一次作文比赛的冠军。

毫无意外地,我最后高考加了十分。

最后的最后,我高考考到了马一鸣所在的城市,填写了他建议我填写的大学,开始了我职业作家的人生。

所有的故事,都完美地按照马一鸣的设计进行着。

十六岁的少女,第一次的身体是他占有了。

十六岁的才华,是他发现的。

十六岁的未来,是他规划的。

十六岁的传奇,是马一鸣赋予我的。

所有的苦难与欢愉,你都要真心感激。因为这些都铸成了你唯一的传奇。

这句话是马一鸣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是,慢慢地我觉得我是生来就要成为作家的。我的才华是与生俱来的。我的成功是我应得的。

我看不上和我同批出现的作家,原因非常之简单,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写出哪怕一本书的销量,可以将我碾压。从来没有。

我从来不屑参加任何作家商业互捧的活动,因为我觉得他们都不配。

马一鸣将我保护的非常好,从第一本书开始,马一鸣出手就将我送上了新书畅销榜第一的位置。以至于我自己也深深为自己的才华所陶醉。

马一鸣将我从胡启明手中接过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去和胡启明好好告别。

高考结束之后,马一鸣就将我安排进了出版社做了实习生。马一鸣希望我能了解出版社的每一个环节,能具备一个商业作家的头脑。我的实习岗位是做马一鸣的助理。马一鸣每天带着我去参加各种策划会,我唯一的工作是:听和记录。

我听到了最当红的明星如何要求自己的枪手写自己的传记,经纪人跟大家说哪些事可以提,哪些是不能提。

我记下了最大牌的作者面对断崖式的才华枯竭放声痛哭的场景,最后的结果就是:大牌作者卖品牌,商业流程由出版社策划,才华横溢但年轻无名的小作者成为影子作者。

我听到一堆堆的专业名词“码洋”、“排行”、“销量”。

我也逐渐懂得,我们进入到的每一个书店,每一个图书摆放的位置,其实都是作者以及作者背后的出版社博弈后的结果。

我知道的越多、越详细、越专业,等到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小说出版的时候,我才深深懂得,那些都是这么珍贵和难得。

高考完之后,我就忘记了和胡启明告别。

我对胡启明说的最后一句再见,是我坐上大巴去高考考场的时候。胡启明和所有高三的老师一起,站在大巴旁边,对我们挥手说再见。

我看到胡启明看着我,微笑地说,考出好成绩!

我对着他说:胡老师,再见!

有的再见,是再也不能相见。

大一的冬天,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听同学们无意中提到胡启明。

他们说胡启明死了,死于酗酒,滑倒在路边,生生给冻死了。

马一鸣成了我唯一的文学启蒙老师,带我上路,助我成长,陪我远航。

马一鸣帮我做的第一本小说《夏日曼陀罗》,第一年的销量是11.8万册。这个漂亮的业绩,直接让王长年给我送上了五年的长期独家作者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