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人生初见
你得过感冒吗?
你肯定说,你得过。
可是你得过长达三个月时间的感冒吗?
那种反复的感冒,好了又开始,开始了又恶化,恶化了好不容易好,又再一次开始。让你直接想死。
《洛丽塔》里有一段话,我印象颇为深刻: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穷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
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
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我那反复的感冒,让无法掩饰的咳嗽出卖了曾被我挥霍的身体,以及我遭遇的灾难。
是的,我那长达三个月的感冒是在十六岁那年的黑夜之后。
那个十六岁的深夜,是我一生至黑至暗的深夜,空前,绝后。
我反复感冒了三个月,家里和课堂里充满了我无法抑制的咳嗽声,没有人对我敢说一句重话,似乎对于病人的肆无忌惮,大家都充满了教养和容忍。
我利用每一次的咳嗽声,毫不掩饰地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和绝望:这是一个充满病菌的世界,我们都生而有病,天天传播病菌,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做着病菌的传播者,人人皆是受害者,人人皆是害人者。
没有人能够保护我逃离这个到处都是病菌的世界。没有一个人。
这场漫无天日、毫无好转迹象的感冒,将我彻底击倒。以至于我对这个灰色的世界,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这场旷日持久的感冒带给我的绝望,远胜于那场强奸案,彻底让我在最后的夏日,直接跨入寒冬。
我“第一次”见到马一鸣就是在那场绵延不绝的感冒中后期。一只白色的棉布医用口罩已经被我这两个月反复的清洗、使用,逐渐翘起了毛边。它依旧顽强坚挺地坚守着它的岗位。它的两个棉线挂耳,牢牢地扒住我的耳朵,坚决不肯掉下来。它也许并不知道,细菌依然可以穿透它的面纱,到达它要侵略的彼岸。
“你是……李春梅?”这是马一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充满了不相信以及怀疑。
马一鸣的旁边站着我的语文老师胡启明。
胡启明是我高一的语文老师,以及今后我两年的高中唯一的语文老师。胡启明对我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偏爱,因为我那微薄却又显眼的语文才华。
彼时的胡启明已经年近半百,他唯一的乐趣是在中午学生冲向食堂、教师们纷纷走进自己教工宿舍的时候他却躲进高一的语文办公室,偷偷喝烧酒。
烧酒是我们那边对于高度白酒的一种称呼,因为咽下喉咙的刹那,喉咙如燃烧,因此命名。烧酒有很多品牌和品种,但是无一例外的是都是高度的。
那个时候的胡启明已经是标准的“糟老头子”的形象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是花白色的,额头一年四季都会冒着汗,他会拿着一条颜色已经浑浊到分辨不清的蓝白色格子手绢不断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这条手绢让他保留了最后的优雅,证明曾经的他也是一个讲究的人。
是的,胡启明一直是一个传说中非常讲究的人。
胡启明的太太据说是当时他所读的著名大学的校花,胡启明用一篇才华横溢的演讲打败了所有的富二代、官二代以及工农兵二代。胡启明的太太就这么在他一场公开演讲之后,死心塌地地跟着胡启明,从那个风景优美、有山有水的大学到了胡启明的原籍所在地,也就是我的高中,从此开始了她并不浪漫的后半生。
胡启明的太太到了本地之后,才明白爱情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至于现实还是应该回归到物质的本质。可惜胡启明的太太想明白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回不去了。曾经的校花,不得不忍受当地土里吧唧的方言,不得不面对胡启明除了演讲和才华之外于生活半点无用的书生本质。当然那些偶尔拥抱在一起的深夜,她会和他一起追忆他们漫步在大学雨夜里的浪漫,然后燃烧成年人最后的**,**过后就是怀孕、以及再次怀念过去的人生。
等我见到胡启明太太的时候,陈太太已经没有半点校花的影子,如果非要去追忆校花区别于普通老太太的闪光点,那就是校花在步入年迈的时候依然是纤细苗条的。可是那种苗条似乎跟美丽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个苗条与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异曲同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这一段是胡启明在教授这篇课文的时候,亲自站在讲台跟前朗读的。胡启明朗读的时候,眼神直接从圆、厚、油腻的眼睛镜片中射到很远的地方。
等我第一次见到胡启明太太的时候,我脑中不知怎地就蹦出这一段话以及胡启明读这一段话时候的场景。
“师母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太太的时候,这样的称呼。
陈太太没有答应我,脸色有点苍白且激动。
“孩子叫你呢。”胡启明在旁边微微催促着陈太太答应。
“她为什么要叫我师母?我也是老师,为何她不能直接叫我周老师?”陈太太用吴侬软语的普通话,轻声且固执地说着。
我并不清楚我自己哪里做错了,但是那个时候的我深深地记住了那句话,并且似乎觉得陈太太说的话是非常有道理且正确的。
这是我做学生的生涯中,第一次听到女性为了摆脱成为丈夫的附属品而做的抗争。在之后未来漫长的人生中,我还将无数次地听到、见到、遇到女性为了摆脱成为丈夫的附属品而做出的挣扎和努力,但都没有这第一次来的奇妙且印象深刻。
我并没有觉得被刁难的尴尬。我很快地就接受了“周老师”这个称呼,直接响亮地这么叫了。
陈太太满意了,且看得出来,她非常之满意。
也许在这所偏僻的县城高中,她曾无数次被人自以为有礼貌地称呼为“陈太太”,她也曾无数次地纠正“我是周老师”和“陈老师”一样的老师。但是并没有多少人如她所愿地改正称呼。
我这么做的时候,反而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从此之后,我不仅成为了胡启明最偏爱的女学生,也成为了胡启明的太太周老师最偏爱的她先生的女学生。
胡启明一直颇为得意自己的小才华,胡启明也一直喜欢我的小才华。因为得意他自己的才华加上喜欢我的小才华,所以胡启明在批改我的作文时,直接就会帮我添写大段大段的文字。有时候还会要求我把他添加好的文字,重新誊写清楚。
《抱抱自己》就是胡启明帮我添写过后重新誊写完毕的产物。
“那些无助的深夜,没人指引光明的深夜,那些寒意四起的深夜,无人拥抱你,至少你可以,抱抱自己。”这句话是这篇文章的开头,我写了一半,胡启明写了一半。
马一鸣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要将那个作文本直接烧了的。
马一鸣一直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因此在马一鸣想要离开禽兽现场的时候,马一鸣发现自己的体液滴到了这个本子上,马一鸣将这个本子带回了自己的住所,想要毁灭它。
据马一鸣说,那个作文本已经被他点燃了,但是他突然看到了那么一句话,他就将火吹灭了,然后他对这个作文本的主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他想要找到她!
就这么马一鸣来到了我的面前,旁边站着胡启明。
胡启明激动万分、毫不掩饰、滔滔不绝地对着马一鸣夸赞我的文学天赋,那些华丽的辞藻听起来像是形容已故的哪位文学泰斗,和我毫无关系。
马一鸣就那样带着淡淡的微笑,听着胡启明穷尽他毕生的辞藻夸奖一位看起来病恹恹的女学生。
我就那样戴着一副毛边的白色厚口罩,用一种厌世的眼光,等着胡启明的夸奖会早点结束。
我的眼神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忍耐:你是来强**也好,凌迟我也好,总之就这样了。
我不会更伤心,也不会更开心。总之就这样了。
站在我面前的无论是我的恩师,还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总之就这样了。
“你想不想来参加我们的作文比赛?”这是马一鸣那天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如果你拿到第一名,高考能加十分的。”这是马一鸣那天对我说的第三句话。
在马一鸣的第四句话说出口之前,我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好!”
我生怕马一鸣接下去的第四句话会把所有之前的**推翻。在所有好的不像是真的美事发生之前,我要将它彻底确定下来。
我不会给你后悔以及犹豫的机会,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