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长日入夜时

看到我从屋里出来,出租车司机发动了车。

“小姐,现在去哪儿呢?”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后座的我。

“这里最好的酒店是哪里?是不是中心大酒店?就去那里吧。”我疲惫万分地对着司机说。

这是漫长的一天,到此刻,我才感觉到我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

“好勒,那我们就去中心大酒店了!”出租车司机痛快地答应着,发动了出租车。

我看了一下手机,这会儿已经是深夜11点19分。手机的电源已经显示出不满10%。糟糕的是,这趟出门是临时的行程,所有的手机充电线和充电宝,都在我的助理李果那里,除了身份证和银行卡以及手机,我什么都没有带。

“师傅,不好意思,请问你那儿有没有手机充电线?”我轻轻地拍拍司机的椅背问。

司机回了一下头,说:“有啊,不过这个线有点短,你坐在后座,可能够不到。”

司机一边说,一边拽给我插在前面电源的手机充电线。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果然是够不着。

现代社会,手机几乎是人的第二生命,尤其是我,我的大量工作都靠手机联系,手机没了电,跟要了我的命没有什么两样。

“那怎么办?”我焦虑地自言自语。

“要不,你把手机放我这儿充电?”司机随口建议道。

我想了一想,手机如果放到司机那边,那就意味着在充完电,或者到达之前,我都没法用手机,这绝对不可以。

司机从后视镜中又快速地扫了我一眼,继续另一条建议:“你要是想要一边充电一边用手机,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不坐到前排来?”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中司机的脸,刚才这一路,因为心中有事,急于找路,我都没有认真地看司机长什么样。从后视镜中看,这位司机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不过是刚从高中毕业或者是技校毕业的样子,相貌倒是算得上年轻和干净。刚才我们这一路相处也算是愉快,尤其是刚才帮我在村庄里找庄永生,也算得上爽快和帮忙。说起来,这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我居然是和这个陌生人一路同行,也算是同甘共苦过了。

我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下来:“好,我坐前面来。”

司机停下了车,我从后座的右方下车,直接拉开右前门,坐进副驾驶。

司机再一次发动了车,而我的手机终于彻彻底底地因为没电死机了,我将手机线插入手机,结果很沮丧地发现司机的手机充电线居然不是苹果手机的电源接口。

“师傅,你这个手机充电线,怎么不是苹果手机充电线啊?”我略带失望地问。

可能是我话语中轻微流露出来的责备感,让这个年轻的县城司机感受到了不快,他第一反应就是嘲笑我:“这年头谁还用苹果手机啊?你说你们这些小姐是不是傻?苹果手机一个得上万,有这个钱,你买哪个国产手机买不到?功能还比苹果好!”

在我夏漫的生活中,能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教训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司机,我冷冷地说:“傻不傻,不是用哪个手机决定的。再说用什么手机都可以,这是每个人的自由选择权。我用惯了苹果手机而已。”

司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嘲笑地说:“用惯苹果手机?看起来你和我差不多大吧,怎么就用惯了苹果手机了呢?我听到刚才你找的那个男人,叫你什么小姐是吧,你们小姐来钱可真是容易。”

我听出了司机话里有话的成分,我立刻义正言辞地纠正他:“你误会了,小姐只是一个称谓,我们那里喜欢称呼女士叫做小姐,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司机斜着嘴角,哼了一声,轻佻地看了我一眼,用非常轻而不可闻却又让你清清楚楚听得到的口气,问:“我想的哪样啊?”

司机说的时候,我看到前方的路途一片漆黑,连路灯都没有一盏,唯有这个出租车微弱的行车灯照亮了前方一小块的路,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和这个司机较劲。我没有接司机的话茬,沉默了下来。

我开始后悔刚才不该坐到前面副驾驶座位上来,我应该先检查一下手机充电线是否是苹果手机的。不,我压根就不该提什么手机没电,这里离县城能有多远,估计不过三十分钟也就到了,到了酒店我就安全了。

“你不怕我是个坏人吗?”那天在颐和园的蓝色月亮下面,庄永生曾经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因为对于我来说,其实庄永生不过就是一个和我在高铁途中偶遇的陌生人,我居然就轻易答应了这个陌生人在夜里九点半在颐和园的安缦酒店约会。

“不怕。”当时的我笃定且自信地对着庄永生这样说。

庄永生笑笑,继续说:“夏漫你这样轻信别人,可不好。”

“那是因为你是我值得相信的人。”我固执地相信着自己的爱情直觉,相信我的眼睛听从我的内心。

庄永生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叮嘱我:“答应我,在我之后,不可以如这次这样轻易相信其他男人。”

我笑着摇摇头,说:“在你之后,没有其他男人了。”

庄永生听了之后,将我的手紧紧握了握,我们就聊起了其他话题。

当时的我,以为那段对话,是很好听的情话,现在突然想起来,却是早在故事的开始之初,庄永生似乎就在提示着我什么。

不论如何,我都应该听庄永生的,不可以如那次相信他那样轻易地相信其他男人,相信其他男人也会如他那样,将我,视若珍宝。

庄永生,将我,视若珍宝吗?

其实,从不。

庄永生从来不过问我的工作,不听我任何工作中的牢骚。每一次我试图想要跟他诉说一点点工作中的事情,他都会用亲吻堵住我的双唇,然后告诉我:“亲爱的,请别把工作带到我们的感情中来。”

慢慢地,我知道庄永生不喜欢听我聊起我的工作,我也慢慢地便再也不提我工作中的事情。我工作中的繁杂,我工作中的压力,我工作中莫名其妙地要求和问题,这些我统统和庄永生绝口不提。

我以为那样的相处是最好的情侣关系:关于爱情,我们只是在聊爱情。

可是爱情真的是这样的吗?

爱情最好的模样难道不应该是两个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永远支持对方,两个人互相成为彼此的堡垒,然后告诉你,无论你出去将会遇见什么,我都是你最坚定的支持者,这样的模样吗?

可惜这件事情,我在今时今日这个孤独绝望的异乡深夜,在面对一个略有恶意的出租车司机的时候,我才似乎有点醒悟过来。

庄永生真的爱我吗?

我似乎已经有点不确定。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重回颐和园的那个深夜,庄永生再次问我:“你不怕我是个坏人吗?”

我会坚定地告诉他:“我怕。所以请你对我好一点。”

不,我不可以这样想。我不可以这样想我已经逝去的未婚夫庄永生。他不过才离开我不到十天,我怎么可以怀疑他曾真心爱过我这件事。

不,他没有对我不好过。他记得我所有的爱好,记得我所有的饮食习惯,记得我所有喜欢看的电影,记得我最爱的作家,记得我们的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记得我的所有奇特的小习惯。他怎么可能是不爱我?

我一定是太累了,累到已经不想去记得庄永生对我好这件事。

我一定是在责怪庄永生先离开了我,我在责怪如果当初不是因为爱上庄永生,我就不会需要今时今日面对这些麻烦,我在责怪自己,当初不该爱上他。

突然出租车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哑然熄火了。我从回忆的复杂情绪中醒悟过来。

我惊慌地转头看着左侧的出租车司机,心惊胆战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开了?”

司机猛地一拍方向盘,爆着粗口:“算逑!你他妈没长眼睛啊,车子熄火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那怎么办?”我试图缓和和司机的关系,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司机白了我一眼,打开驾驶室的车门,踢了一脚,走了下去,他走到车前头,打开引擎盖的盖子,支起来,打开手机电筒查看。

从我这个角度看,司机似乎是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到了我的脸上。

“你手机电筒,不要照我眼睛。”我微弱地请求着,本能地伸出手挡了一下。

司机突然走到了我的副驾驶座,猛地拉开了我的车门。

我惊恐地看着司机,失声道:“你想干什么。”

司机不再和我废话,这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用他原始的男性的力气,一把拽住我的右胳膊,用力一拉,我那开司米开衫,终于在今天结束、明天还未到来之前,被一个陌生男人彻底地、粗暴地、狠命地撕了下来。

所有午夜梦回的噩梦,此刻都在眼前具体呈现:那只怪兽最终对我伸出了最后的爪子,抓伤了我**的肩膀,我惊叫起来,又在瞬间被人用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

我闻到年轻司机身上的狐臭,搅翻了我空空如也的胃部,翻江倒海地呕吐出来。我死命地试图勾住出租车右边的车门,但是我的手指被用力地掰开。

我听到我精心做的长美甲,在撕扯中,清脆地断成两半。

我已经完全没有疼痛感。和绝望相比,肉体的痛疼已然不再有感觉。

我看到一双血红的双眼,闪烁着兽类的光芒,情欲的冲动燃烧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最后的理智。

我被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然后便被拖向漆黑、无边、万恶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