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被遗忘的角落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布满风餐露宿的丘壑,岁月变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所度过的每一天都在他的脸上留下深刻的雕痕。因为阳光直晒而形成的晒斑,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如芝麻撒入谷间一样,布满了他整个脸庞。还有那灰白且杂乱如秋日之枯草一样的头发,每一根都自作主张地无秩序地伸向各种方向,中间的地带已然光亮,仿若知道这个家庭不舍得多用灯火,而企图用自己的微光将这个狭小的世界照亮。还有那把杂乱的胡子,我相信这把胡子从未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他们的对手,叫做剃须刀。这把胡子如头发一样,干枯且灰白,无声无息地宣示着他主人的雄性荷尔蒙早已在生命中,悄然退场。

我的眼睛从来未曾真实面对过这样的一张脸,我被牢牢吸引住,试图想要确定这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我,被困于一场奇异的梦境中。

很快这张脸裂开嘴,按照这张嘴能够裂开的最大程度,一直歪到耳边。我清楚地看到这张嘴的门牙已经缺了两颗,至于其他牙齿,也早已经失去了幼年的本白底色,变得黝黑、残缺、歪斜且泛黄。

因为这个微笑,我意识到我自己并非在睡梦中,我立刻条件反射地,将这张凑到我面前的脸,猛地推开。

眼前的这个人,被我突然的一推,立刻倒退了几步。

脸的主人并没有被我的敌意惹怒,和我对视上眼神之后,反而神情瞬间变得小心翼翼,自动地再退后了几步。

“你就是那个女作家吧?”脸的主人嗫嚅地问我,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但是我第一瞬间就听清楚了。

我反应过来,这个眼前的人,就是真实的庄永生。是我千里迢迢,从上海飞奔而来寻找他。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回头四下看了看,我发现我刚才躺在一张油腻黝黑的竹条躺椅上,我立刻看了看自己,我浑身上下都是整整齐齐地穿着来时的衣物,我松了一口气,立刻站了起来,将眼神投射给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庄永生”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我的庄永生,我爱的庄永生,我骤然失去的庄永生,他是那么好,那么俊美,那么清洁,那么芬芳,那么儒雅,那么绅士,那么灿烂,那么明亮,那么温柔,那么深情。我可以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中、所有最好的形容词给予他,也不觉过分。可是眼前的男人呢,他仿佛是被造物主所遗弃的孤儿,独自在荒野中求生。

他怎么可以叫庄永生呢,他可以叫庄稼,庄园,或者庄田。不,不,不他连“庄”都不可以姓,他为什么要姓这个姓。庄永生这个身份,为什么是他的呢?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眼泪似乎将要决堤,我立刻稳住情绪。我不想在这个庄永生面前展示任何的个人情绪,我收住眼神,将视线移向其他的地方。我看到眼前的庄永生,慌张地四处寻找,然后在一个黝黑的四脚桌的横杆上,拽下一条抹桌布,抖抖索索地抹了一遍他身边的条凳。

“别站着,坐坐坐。”庄永生用最简短的句式表达他的想法。

我看着这条颜色暧昧的抹桌布,不知道它存在的时间是有多久了,我看到这个抹桌布上还粘着几粒顽强的米粒。我说不出来我此刻内心的感受。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粗糙、简陋且大条的人生。

“谢谢,不用。”我淡淡地说。

庄永生释放出来的善意,我已经接收到了,但是我不想和他有任何情绪上的交流,我将自己包围在我冷漠的外表中,这样使得我深感安全。

“谢啥子谢。”庄永生居然忸怩地低下头,脸色上有一种害羞的神情。

“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说话文绉绉。”庄永生又补了一句。

“你知道我是谁?”我略一扬起下巴,尽量收住我惊讶的心绪,用最冷淡的口气问。

庄永生抬起头,认真且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说:“你等一下子。”

庄永生转身快步地走进被一块蓝布做成门帘的里屋,悉悉索索摸了一阵。在他悉悉索索摸索的时候,我打量了一下庄永生的这间小屋。

这间小屋就是用砖头搭建了一个轮廓,里面该没有什么就没有什么。我不敢相信,2013年还有人家的地面依然是泥土地,地面因为经常的走而变得光滑且坚硬。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四脚桌,和两条长凳,这是客厅所有的家具。里面靠西北角,有一个土灶,灶台只有一个眼,锅上盖着一个竹片围成的可以勉强称之为“锅盖”的东西。

这个屋子的色调都是灰乎乎的,像极了这个庄永生生命的色调。

很快,庄永生出来了,手里拿了一本书,是我上一本小说《情诗》,红色的封面在这个黑暗的小屋显现出诡异的血色。

庄永生粗粝短小的五指拿着我的小说,有一种违和却又和谐的矛盾感。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小说有朝一日,会拥有这样的一位读者。坦白说,此刻我的内心是有一些些惊喜的,但是我依然将庄永生拒绝在我的情绪之外。

“你买了我的小说?”惊喜的感觉,用了陈述句做疑问句的时候,自然就削弱了几分。

庄永生却仿若受到了褒奖一样,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说说你们这些作家,这一本书怎么能卖这么贵呢,要39块8毛呢,我好说歹说才卖给我35块。”

其实庄永生想要表达的是他花了巨款买了我小说事实,然而到了他的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是在责怪我高价售书一样。经济不发达地区、文化教育程度不高的人们,总是不擅长于正面表达,再深的爱,再好的赞美,说出口的时候,总是反了一层意思。好在我听得懂庄永生想要表达的最核心的意思,我敏感地捕捉到庄永生在面对我时,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与讨好感。

“你买贵了,当当上做活动的时候,只要卖六折。二十几块钱就能买到了。”我的话,听起来,一定是让人感觉庄永生很不会办事,连买一本小说,都买不到一个合适的价格。

庄永生的脸立刻变得较真起来,懊恼地说:“我就知道那个书店老板娘坑我,我找她退书去!”

我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将他手中的书轻轻夺下,打开我随身携带的包,拿出我的黑色签字笔,翻开书的扉页,想要给庄永生写上几句话。我们这一次人生偶尔的交集,是我们彼此命运巨大的差错,之后可能永不再见了。

面对眼前的庄永生,我似乎做任何行为,说任何话,都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

我明白我是如此地充满了偏见,我的所有行为在明明白白地陈述着我的观点:这个庄永生,不配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这个庄永生,不会让我夏漫展示任何的真心和友善。

我的真心、真情、真感受,全部只会给我的庄永生。

未料,庄永生一把夺过了我的书,视若珍宝地捧在怀中说:“大作家,你干嘛,你要写字,我给你再去里面拿纸去,可不能在这书上画。”

我知道庄永生误解了我的意思,庄永生不知道有作家签字这件事,庄永生只是想要把我的这本书好好地珍藏,谁都不可以弄脏或者玷污它,连作者本人都不可以。

瞬间,我的眼泪又似乎涌了出来,我被庄永生本能和质朴的行为,一瞬间击中了心脏。我将眼神瞥向房顶,逼回了将要滴落的眼泪。

我从未想过我的书值得人们这样珍藏。我以为我写的从来都是无用的风花雪月,不过是人们在漫长而又无趣的人生跋涉中,一个偶尔借以打发时光的玩物,或者说一个情感垃圾的出口。我的这些书,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将会认命且自觉地消失于人类文化瑰宝的历史长河中,不敢占用历史以及人类本身任何的一点资源。未曾想过,我的这些无用的文字,胡编乱造的故事,以及不太严肃的感情道德观,会在某一年、某一日、某一地被某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男人,视若珍宝。

“这本书我写的不够好,你不用认真看。”我轻描淡写地将我内心的翻江倒海变成一道命令。

庄永生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就喜欢假谦虚,你要是写的不好,出版社能出?这书能卖到书店?社会主义会不管?国家会不管?”

我脱口而出说:“社会主义太忙了,我就不给社会主义添麻烦了。”

无论我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这句话,庄永生再笨也听出我的玩笑,嘿嘿嘿地直乐着,眼睛瞟着我,又不敢直视,眼神始终盯在他脚上的一双用商标织带做鞋面的手工拖鞋上。

我注意到他的鞋子了,随口说着:“鞋子手工不错,哪个姑娘做的?”

庄永生立刻解释道:“可不是哪个姑娘做的,是我堂姐做的,我给她家收了三天玉米,她就给我做了这双鞋。你喜欢,你拿去!”

庄永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从脚上拿下了这双鞋,抓起来,试图塞到我的怀里。

我别过头,忍住不去闻到他的脚气味道。

庄永生意识到不妥,立刻慌慌张张且不好意思地扔在地上,将脚穿了进去。

“我脚,晚上洗、洗、洗过了的。”

我退后了两步,别过头,点点头。

不知道为何,原本以为和庄永生的见面,会充满了悲情的氛围,未料竟然是一种平常的走向。似乎这个庄永生能够让身处阴霾的我迅速进入一种淡而无味的人生真相中。

对的,人生的真相是:没有那么多快乐,也没有那么多悲伤,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平淡地、或艰难、或蹉跎地活着。

突然庄永生想起了什么,问我:“你今晚住哪儿?要不,你不嫌弃,我给你里屋铺个床?”

我快速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立刻解释道:“我去隔壁王三家挤一晚上。”

我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晚上住市区的酒店。明天你来那里找我,有些话我要问你。”

庄永生皱起了眉头,试图劝我:“别去住酒店,那个地方瞎宰人的,一个晚上上百块,你说就睡一个觉而已,不值当!”

我没有好意思讲,一个晚上上百块的酒店,我早已经住不惯,一个晚上上千块的酒店才能稍微让我拥有一段安然的睡眠。

“没事,单位报销。”我试图用庄永生可以理解的语言,让他免于对我金钱的忧虑。

果然我这样说,庄永生就释然了,说:“有单位报销就是好。那时间不晚了,你赶紧回去吧。你怎么来的啊?要不要我用自行车送你去?”

我指指外面,说:“出租车就在外面,司机在等着。”

“多少——”庄永生刚想问多少钱,马上想到我有单位就改了口:“哦,我忘了,你有单位报销。那就赶紧先回去休息吧。”

“好,我明天中午在中心大酒店等你,你到前台找我就好,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知道,夏漫。”庄永生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嗯了一声,转过身,准备出门。

“怎么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呢?”庄永生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想走,听到这话,转过身来,决定告诉庄永生真相:“那是我的笔名,我的真名叫做李春梅。”

我想告诉庄永生,平凡和普通,才是世界的大多数,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或者自卑的。

瞬间庄永生的脸上流露出“原来咱们是一路人”的恍然大悟,说:“我说呢,这才像个真的名字嘛。”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不见不散。”我对着庄永生挥挥手,打开庄永生家的后门,跨出门去。

庄永生用尽他的力气,对我认真地挥手,说着不属于他的语言:“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