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拭剑天下 唯大丈夫方真英雄

天日昭昭 措丹心血染碧汗青

卢象升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要杀也是杀我!我身为统兵大将,若赞同和议,通敌的罪名早扣下来了。只怕到不了杀杨首辅,皇上就先把我的头给砍下来了。袁崇焕袁督师,就是我前车之鉴!”

杨嗣昌听到卢象升这样回答,一时无语。当年袁崇焕不就是谣传他有通敌嫌疑,而被崇祯所杀么。想到这里,杨嗣昌换了口气,说道:“卢总督,无论是战是和,你我的出发点都是为国家着想。现今皇上对你非常不满,你若是再不打几个胜仗,阻止清军继续南下,恐怕我也难以保住你了。”

卢象升听了,知道这是杨嗣昌暗示自己的官职和生死都操纵在他手里,想要自己臣服于他。自己欲战不能,欲辞不许,国家形势如此,杨嗣昌却还在玩弄权术,岂不是国家之不幸?卢象升满腔怒火,抗声说道:“我卢象升既然统兵,就只知有战。但既让我御敌,却又不拨给我士卒,让我如何战胜那数万虎狼清军?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你杨大人的那点盘算,真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杨嗣昌闻言,恼羞成怒,冷冷一笑,沉声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却不关我杨某人干系。你要如何,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说罢,也不告辞,一拂袍袖,转身出营而去。

待到司马钰三天后回到大营,杨嗣昌已经回京。司马钰见卢象升官复原职,很是替卢象升高兴;但见卢象升闷闷不乐,又不禁奇怪。卢象升无法向司马钰说自己的苦闷,只推说为清军勇悍和自己兵少发愁。司马钰听了,也是没有一点办法。

付奇、尉迟通、崔涛、赫雄等闻得司马钰走了几天回来,连忙来问究竟。司马钰就把进京之事简单说了。待众人走后,付奇却单独留了下来,要司马钰和她一起再去刺杀高起潜。原来司马钰走后,付奇想他或许去杀那个死太监了,就偷偷去了高起潜那儿。付奇还没有找到高起潜,就被他的手下丘莱派高手施桓发现,幸亏付奇宝剑锋利,又施展无影神功,才在一众高手的围攻下逃去。

司马钰听了付奇的陈述,叮嘱付奇切不可再如此,对她说高起潜的武功高深莫测,另外这样做会给卢大人带来很大的麻烦的。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崇祯说的那句话来,猛然醒悟,不禁笑了起来:“是了是了,原来他就是那个紫袍人。怪不得总觉得似曾相识。”

卢象升见自己只有一万余人,从定州、望都等几个州县好不容易抽调了近万兵卒充实自己的部队。随调来的有刘之纶、邱民仰两员参将。

卢象升略加整饬,然后和高起潜一起率军南下,赶到冀州。在朝廷折腾卢象升的这十来天里,多尔衮率军连克河间、肃宁、饶阳、献州、武强等几个州县,兵锋直指武邑、阜城。卢象升到了冀州,传令景州守军皆入阜城助守,并请高起潜屯兵于阜城。自己则率兵屯驻于武邑城南五里处,每日派数十股侦骑探听清军动静。

这天,卢象升听得侦骑来报,说清军出动了二万人马径直南下。卢象升随即升帐,传令司马钰、洪志飞、洪志新三人率三千轻骑,待清军渡过武邑北三十里处老盐河后,迅速将河上木桥拆断,再回军攻击攻城清军。然后他令杨德先飞马通知高起潜,告诉自己的用兵计划,让他派手下部卒,巡视老盐河南岸,以为明军疑兵,使多尔衮不敢渡河来援。这也是卢象升知道高起潜不配合,就给他没有风险的功劳。那高起潜推脱清军会来攻阜城,经杨德先反复告诉他清军不会跨两河来攻阜城,必先会攻击武邑,并说卢象升已经派人将河桥拆断,他只要在河边摆摆样子就成。高起潜之前也已经受到崇祯的严责,又想这是一个唾手可得的功劳,才答应了出兵。

卢象升接下来命钟泰、贺兰云、崔涛、赫雄、付奇、杨陆凯六将领八千兵卒,待清军攻城,从武邑城东杀出,自己则率领其他将领带领八千部卒从城西杀出,夹击清军。至于武邑城,则有卢象升事先派去的四千老弱伤兵助守,足堪支持一时。

且说司马钰等绕路赶到河边,却发现有二千清军守把在那里。原来攻城清军大将鳌拜见此处形势重要,特意留下两千步卒守护此桥,并令一遇到明军来夺,马上分路飞报自己和睿亲王多尔衮。那守桥清军见明军骑兵到来,一边飞报鳌拜和多尔衮,一边收拢士兵,聚在桥头,以人众为盾牌,死命抗击。这样一来,司马钰等反而发挥不了多少骑兵的优势。双方在桥边这一小块地方,战杀激烈,一时间胶着在一起。司马钰见此,焦躁起来,怕时候一长,清军援兵赶到,遂吩咐洪志飞督众疾攻,让洪志新率百十个士兵,向桥上施放火箭。自己则施展轻功,飞身向清军头上掠去。

眼见得司马钰如风浪中的小舟一般,在人丛上的枪刀间闪得几闪,已是到了桥北端。桥南清军纷纷向司马钰追来。洪志新见司马钰到了桥上,按照吩咐向桥上施放火箭。司马钰一边砍杀攻来清军,一边阻止清军灭火。那桥面却是三寸多厚的沉木铺成,火箭虽然射中,却燃不起来。司马钰见此法不行,夺过一名清军手中的刀来,一手击杀清军,一手持刀猛劈桥面,不几下,就被劈开几条大缝来。司马钰一掌拍出,将桥面击开半丈长宽的一个大洞。那清军领将急了,提刀亲来阻止司马钰。战不几合,被司马钰一剑剁下河去。司马钰舞动大刀,将这一丈多的桥面完全砍断开来。只听轰轰数声,桥面落入河里,竟然慢慢沉入水中!

桥南清军见桥已断,主将已死,无人再指挥抵抗,终于溃散开来,顺着河沿向东跑去。洪志飞让弟弟领一部分骑兵去追杀清军,自己率一部分兵卒拆散木桥。不一会儿,这四五丈长的木桥就被拆的干干净净。司马钰让人唤回洪志新,让一个兵卒带领受伤的一些兵卒回营。此时,高起潜派来的祖大寿已经率军赶到,司马钰和他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和洪志飞和洪志新带着二千多骑兵,向武邑赶去。

那多尔衮闻报,赶紧派了多铎领二万人马来援。到了河边,却见河桥已经被拆,河南岸明军队伍整肃,正摆好了阵势准备截击清军渡河。那多铎不敢涉水而过,只好绕河向东,寻路去了。

却说攻城清军统领是满清第一勇士鳌拜。他见明军有了准备,并不惊慌,将兵马分成两路拒敌。鳌拜在混战中,见了卢象升的帅旗,大喜,带领身边将士向卢象升杀来。原来鳌拜早听说过卢象升的大名,意欲与卢象升一比高下。他冲到了近前,却见一人挥舞大刀,面孔白皙,一副儒雅之相。鳌拜心中怀疑,就举刀喝道:“你可是大明总督卢象升吗?”卢象升见一面貌狰狞清将来问,横刀答道:“正是本总督。你是何人?”鳌拜一听,仰天哈哈一笑,傲然说道:“我是大清第一勇士鳌拜。久闻你的大名,今日正好一决高下。看刀!”说罢,挥刀向卢象升头上劈去。卢象升举刀招架,只听一声巨响,卢象升和鳌拜都是双臂发麻,鳌拜的大刀崩起一尺来高。两人皆吃了一惊。卢象升喝道:“你也接我一刀。”说罢鼓起神威,扬刀劈去。鳌拜不甘示弱,横刀上架。又是一声大响,卢象升的大刀没有被崩起,鳌拜的左手虎口却渗出血丝来。这两招一试,那鳌拜的力气比起卢象升显然要弱些。

鳌拜发了凶性,圈过马来叫道:“好力气。来来来,我和你大战三百回合!”说罢,扬刀向卢象升奔去。卢象升一催坐骑,挥刀迎上,二人就在乱军中恶斗起来。那鳌拜果然不愧是满清第一勇士称号,虽然力气不如卢象升,竟然和卢象升斗了一百五十回合。不过到最后,鳌拜就顶不住了,只觉得卢象升的大刀越来越沉。双马交错之际,他又勉强架过卢象升一刀,被卢象升反手一刀拍在背上,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旁边观阵的清将一看,连忙一涌上前,掩护鳌拜伏鞍而走。

鳌拜逃入自己阵中,却见一个自己派去报信的哨骑来报,说是河桥兵已经被明军杀散,河桥被拆。河南岸有明军巡视。鳌拜一听,暗叫不好,如此一来,多尔衮援军无法接应,只怕自己有被围歼的危险。想到此,鳌拜连忙传令,收拢各军,各位将领亲自押后,速速往东北撤退。

卢象升率领明军,追杀出三十余里,方才收兵。这一战,击杀清军六千余人,明军获得小胜。卢象升写了捷报,呈送朝廷。

鳌拜跑了六十多里,才碰到多铎的援兵。退到大营,多尔衮见鳌拜身负重伤,细问之下,知道是被卢象升战败,吃惊不小,这卢象升果然是不负盛名。多尔衮暗忖卢象升如此了得,必须设法除去,否则以后定是大清扫定中原的障碍。想了一天,多尔衮思得一条妙计,遂吩咐多铎据守武强、献州,自己则带了三万铁骑,从老盐河西直袭冀州。

卢象升听得探马报说多尔衮亲率三万铁骑绕过武邑南下,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多尔衮的意图。那多尔衮此举,直袭冀州,若卢象升不援,则攻取冀州,和武强清军对卢、高来个反包围。若是来援,则多尔衮的三万铁骑可以趁机轻易的将卢象升的两万步卒吃掉。卢象升见去援不妥,不援眼看冀州失陷也不妥,颇伤脑筋。踌躇良久,卢象升忽然思得一计,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原来卢象升想的是;利用多尔衮奔袭冀州的机会,不去救援冀州,和高起潜合兵一起,反攻留守武强的较少清军。多尔衮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反攻武强清军,就是多尔衮得知消息回援也来不及。若灭了这一路清军,则多尔衮孤军难立,必然弃冀州而逃,可以一改明军处处被动的局面。卢象升想到这里,立即跨上马,去找高起潜商量。高起潜听了,却不置可否。卢象升急的跳脚,反复向高起潜陈明利害和机会难得,高起潜以恐是清军的计谋不肯出兵。卢象升眼看天晚,劝说不动高起潜,气的扔下一句“国家耽误在你们这些人手里”愤而回营。

第二天,卢象升一早就命令武邑守军弃守武邑,随自己大军南下。令武邑百姓往乡下避敌。高起潜闻得卢象升不打招呼就自己动身南下,大怒,一边写奏章弹劾卢象升弃守武邑,如同送敌,陷自己于孤城阜城,将表飞马报与朝廷,一边也赶紧挥师紧随卢象升之后,向南撤退。

此时冀州已经被多尔衮攻取。卢象升赶到冀州东的枣强,屯兵在此。高起潜则屯驻在冀州南的南宫县城。多尔衮见明军弃守武邑、阜城,就命令多铎取了这两城,复将景州拿下。卢象升见自己两面受敌,只好弃了枣强,南下退到南宫东五十里的马家营,和高起潜互为犄角之势,挡住清军南下之路。

且说杨嗣昌回京之后,对卢象升切齿痛恨,遂对崇祯言卢象升对朝廷多有怨言,拒不接圣旨。崇祯听了,心中大怒,暂时压下火气,看卢象升上表如何说再做处理。过不几天,朝廷却接到卢象升和高起潜的捷报,言在武邑胜了清军一仗。只是卢象升说是用埋伏计小胜,高起潜却说是大胜,且把此战的用策皆归于自己,言自己在老盐河如何如何血战清军。崇祯有杨嗣昌先入之语,亦认为此战是高起潜的主意。但见卢象升并没有撂挑子,心下稍慰。那知道过了两天,却又接到高起潜的急报,说卢象升坐视不救冀州,并弃守武邑南下,致使自己守把的阜城成为孤城一座,自己不得已只好也随卢象升南下避敌。

崇祯见报,怒不可遏,立即就要派人去接替卢象升之职,将卢象升问罪。杨嗣昌言现在朝廷无人可以带兵,不妨派人警饬卢象升,暂用其勇御敌;又给陈新甲再下一道圣旨,让陈新甲完成劳军之后,不必回京复命,随师督战,监督卢、高二人;这样也可以避免卢、高二人因为不和而互相攻讦,丧失战机。为警示卢象升,可以先收回卢象升的尚方宝剑。崇祯听了杨嗣昌之言,觉得思虑缜密,就依了杨嗣昌的主意。他却那里知道杨嗣昌的主意里面暗藏的私心呢?

原来陈新甲是杨嗣昌举荐而任兵部尚书的,是杨嗣昌的死党。他本不愿意出京劳师,因此一路行来速度极慢。到了保定之后,陈新甲忽然接到崇祯的圣旨,让他劳军之后随军督战,心里不禁大为不爽。等他看到杨嗣昌捎给他的一封密信,方才将那一颗怕死的心放在肚里,原来信上说虽然皇上只是让他督战,没有派兵给他,但是他可以借此假传皇上口谕,将卢象升的兵卒调一部分给他,并暗示他让他在分兵时将卢象升的精锐全部调走。卢象升被崇祯训斥,收了尚方宝剑,必然不敢怀疑调兵之举。那陈新甲对杨嗣昌感激不尽,对杨嗣昌的意思自然明白。

陈新甲到得卢象升大营,劳军一毕,就捧出圣旨,让卢象升接旨。那圣旨上写着由陈新甲代替皇上前来督战,并令收去卢象升的尚方宝剑。圣旨上对卢象升并多有警饬之语,最后言卢、高二人须齐心合力,共抗清军。卢象升接过圣旨,默然无语,将尚方宝剑取过,交与陈新甲。陈新甲又说皇上口谕,让自己调走一部分兵卒,问卢象升何时分兵。卢象升看天色已到申时(下午三—五点)末,就言今日已晚,明天分兵不迟。

到了晚上,卢象升在帅帐召集众将,向众人言皇上为激励士卒御敌,特命陈新甲陈尚书代皇上前来督战,现在需要分兵给他,问那位将军愿意到陈尚书麾下听用。众将听了,不明所以。贺兰云出列问道:“卢大人,朝廷此举,我等实是不解。大人麾下部卒本就不够,朝廷却屡屡分兵,致使兵力分散。若这样下去,大明如何能赶走这些清军?”卢象升听了,沉思有顷,说道:“朝廷此举,亦有朝廷的考虑。我们这些人,只管尽力杀敌就是了,国家大事,非我们所能考虑。”

众人听卢象升这样一说,纵然心有疑问,也不好再说什么。卢象升再问,还是没有一个愿意去陈新甲帐下的,点了几个人,也是都不愿意去。卢象升见此,只好散帐。众人走后,司马钰却留了下来。卢象升知道司马钰有话要说,示意他坐下说话。司马钰并不坐下,望着卢象升的眼睛说:“卢大哥,我看此事绝不是你说的如此简单。一定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你坏话,才使皇上做出此等安排。这陈新甲,分明是来监督你的。这个人,是不是杨嗣昌?”

卢象升听了,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既然看出来了,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无论这个人是谁,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已经对我失去信任。我总督天下兵马,皇上对我不放心,这是自然的。我屡陈良策,皇上均不采纳;皇上误御敌事小,误国家事大。我辞职不许,欲战受制,这样一来,满清之患何日可除?”

“要不然我再去京城一趟,将卢大哥的委屈和苦衷向皇上说明——”

“不必了。当今皇上聪颖智达,他认定的事情,别人是无法改变的。”

“那兄长就任此下去?”

“唉,现在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吧。”

“既然如此,还不如我再上北京,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切切不可!今上疑心甚重,你若再去,他一定认为是我指使你的,事情只怕更难以收拾。天时已晚,兄弟先回去歇着吧,以后有了变化再说。”

次日一早,陈新甲便命令集合士卒,将卢象升的近二万劲旅拨到自己帐下 ,只留给卢象升老弱残兵五千。 卢象升不虞如此分兵,待要争辩,陈新甲让他找皇上说去;并揶揄卢象升善招民兵,让卢象升再召集一些,以抗敌军。卢象升知道陈新甲和杨嗣昌是一伙,这事分明是杨嗣昌在报复,但陈新甲抬出崇祯,卢象升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陈新甲将自己的精锐调走,扬长而去。把卢象升气的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

次日,清军来攻南宫,高起潜急忙请卢象升和陈新甲来援。那陈新甲惧不发兵,只有卢象升带五千士卒来到。清军见卢象升只带了五千士卒,怕卢象升另有计谋,急忙退了。卢象升不敢追赶,就屯兵于南宫城外。

多尔衮闻报,大为奇怪,派了哨探出去,方打听得陈新甲将卢象升的劲卒尽皆调走,明白这是明庭君臣不和之故,不禁大喜,暗叫“天助我也”。多尔衮遂起大兵四万,亲来攻取南宫。卢象升听得探马报说,忙向高起潜请求入城避敌,高起潜却断然拒绝。卢象升没有办法,只好急忙引军南下,撤退六十余里,到巨鹿城东南十里的贾庄屯扎。高起潜见卢象升引军退走,怕自己孤城难守,也弃了南宫南撤,跑了两天,直退到巨鹿南面的鸡泽县城,方才停下。那多尔衮见明军不战自退,乘势占了南宫,复派兵攻取了新河、故城两座县城。陈新甲在新河西的宁晋屯驻,闻得多尔衮占了新河,吓得急忙引军退到一百里外的栾城。

多尔衮派人攻下新河、故城后,亲笔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送与卢象升。信中写道:“大清睿亲王多尔衮拜望卢总督象升大人:卢将军智谋非常,勇烈过人,乃不世出之虎将耳。本王虽处偏邦,亦久闻大名,渴慕久矣。然将军现上受君主猜疑,下受同僚排忌,虽有尽忠之心,但无展躯之地。吾亦感将军之所寒也。古贤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卢将军何不效法正(三国蜀人)、范文程(明人)之举,与本王合领大兵,扫定中原,一统华夏,名垂青史乎?本王愿与将军结为金兰,生死与共,同享荣华。南宫城外,本王已摆酒治肴,恭候将军久矣。”

且说这个时候,卢象升正在为粮草的事情窝火呢。原来昨天晚上,派往保定催促粮草的人回来了,言说保定巡抚张其平拒不发粮,任凭卢象升派去催促粮草的人如何请求也不松口。催粮人等了几天,见没有办法,只好赶紧回来报告。杨德先又报告说粮食已经接近断炊了。卢象升大为恼火,这张其平如此胆大妄为,肯定是有人支持他这么做。军中无粮,还如何抵敌?原来这张其平是杨嗣昌的门生,得杨嗣昌保荐,做了保定巡抚。陈新甲在保定时,将圣旨的内容说与张其平。张其平知道自己的老师与卢象升不和,也知道卢象升已经不得皇上信任,为献媚杨嗣昌,所以故意不给卢象升补给粮饷。卢象升没办法,今天一大早,只好派杨德先率人去巨鹿城里购买粮食,先支撑一时再说。只是现在连年干旱,这巨鹿城又能够买到几粒粮食呢。不到午时,杨德先就回来了,言道巨鹿城里几乎无粮可买。卢象升听了杨德先的回报,心情沉重,坐在大帐中沉思不语。

卢象升正在愁闷之时,那多尔衮的使者来了。卢象升就在帅帐之中,展信看了。看过之后,他面沉似水,缓声说道:“我本大明之臣,岂能为清虏所驱策耶?虽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就此写一封信,你带回去,让多尔衮不要再起此心了。以后也不必再来,否则定斩不饶。”说罢,提笔一挥而就,让清使带回。

到了下午未时,巨鹿当地几位老者率领几十人担酒牵羊来到卢象升营中。卢象升大为感动,连忙请几位老者入帐上座。寒暄已毕,一位清癯老者说道:“将军自任府治以来(卢象升以前曾抚治大名三府),清廉明事,决狱断冤,力却山贼,大名三府受将军之德大矣。天下汹汹且十年,明公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先。奈何奸臣在内,孤忠见嫉。三军捧出关之檄,将士怀西归之心,栖迟绝野,一饱无时。明公诚从愚计,移军广顺,召集义师。三郡子弟喜公之来,皆以昔非公死贼,今非公死兵,同心戮力,一呼而裹粮从者可十万。孰与只臂无援,立而就死哉。”卢象升听了,感动得流下泪来,站起来一拜说道:“感三府父老之义。虽然,自予与贼角,经数十百战未尝衄。今者,分疲卒五千,以抗强虏,象声不才,唯有尽愚臣之忠。三府子弟,荷锄抵满清虎狼之师,徒然是驱羊之举。象升岂能以一己而累父老耶?!此事决然不可。”其他老者一见,急忙都站起来,纷纷劝说卢象升依从清癯老者之议。卢象升无法对他们说此中内情,只是坚决谢绝。众老者劝了半晌,见卢象升坚决不应,只好去了。

到了晚上,卢象升传令将这些牛羊宰了,将酒分与兵卒,让大家今日开怀畅饮。卢象升亲自把盏,给众位将领各满一杯,敬谢大家这些年来不顾生死,为国出力。众人连说不敢,和卢象升一同饮了。卢象升说连年征战,今日才和众位将军同坐饮酒,让大家不拘礼节,尽情一醉。这一顿酒,直喝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散了。

散场以后,卢象升亲自巡营。司马钰悄悄跟了过来,问卢象升白天为什么不从众老者之议,招募民勇,抵御清军。卢象升听了,让方坤继续巡营,招呼司马钰和自己一起走到离大营一里多远的地方,仰望天上的星斗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自我领兵以来,大小百十战,你可见我什么时候怕过?只是现在朝廷分我部卒,不发粮草,分明是要逼我于死地啊。我是战亦死,不战亦是死。与其不战被杀,何如战而死之?亦可证明我对大明之忠心无他。我既然必死,又何必再连累大名父老陪我一起赴死呢?!”说着,卢象升已经是虎目含泪,声音哽咽了。司马钰听到此处,心情激愤,大声说道:“卢大哥,天下皆知你对大明的忠心,只是皇上被杨嗣昌之流所惑,一时不明。大哥何不亲赴京师,面见皇上自陈呢?这样不比白白死在这里要好的多?我昔日曾经救过皇上一命,我陪大哥一块去,为大哥洗去这不白之冤。”

“兄弟的好意我领了。你可知道,不经宣召擅自入京是什么罪名?皇上本就疑心我,我若再有此举,只怕皇上立即下令将我处斩。我现在只有战死,以身殉国,方才能让皇上知道我的一片忠心。”

“难道只有这一个办法吗?大哥不做这个官还不成?”

“我连上五表,皇上皆不许。你说,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说道这里,卢象升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我料明天多尔衮肯定还会派人来说,后天就可能会来攻了。你只有弟兄一个,尚无子嗣,我明天派你去河南搬兵,你可趁机远离此地,以后就隐居埋名,不要再管朝廷的事情吧。”

“卢大哥说那里话来。卢大哥舍生取义,难道让我做贪生怕死之人吗?当此艰难时际,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可是你司马家只有你一个啊。你若因我而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对得起司马伯父?”

“哈哈,这个你不必担心。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家父时常训诫我为国出力。况家中父母,自有忠仆照应。大哥能舍得妻儿一赴国难,我又何尝不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兄弟,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拿朝廷俸禄的人,临阵杀敌是我的本分,你是江湖中人,大可不必陷入其中。我既然一心许国,就顾不得他们了。况且我还有三个弟弟,可以照顾他们母子。兄弟,你还是听为兄的话,明天走吧。”

“大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我作为大明一民,不能为大明出一份力么?我已决定,誓无更改!兄弟虽然武艺不精,对付几个蛮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最起码也可以替大哥摇摇旗助助威。大哥不必再劝,我可也是打定主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人呢。哈哈哈。”卢象升听了,苦笑了一下,说道:“想不到我们兄弟都是一根筋。也罢,明天我打算分派诸将离此,也为国家多留一点人才。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说罢,拍了拍司马钰的肩膀,转身向营中走去。

第二天上午,卢象升写了调兵的文书,然后聚集众将,言道现在兵力不足,要调派援兵,和清军做长久之战,现在分派众人前去各地调兵。说罢,卢象升首先令贺兰云速回大名府,修缮城池,早做安排,以为己军退步之地。贺兰云接令下去了。卢象升接着唤付奇和尉迟通上来,让他们分别回四川夔州和达州,调兵马过来;随后吩咐关凤磊上前,让他去陕西孙传庭处催兵;令崔涛和赫雄二人分别去河南孟州和辉州调兵。卢象升令这五将领了文书之后,立即动身,于路不得有误。五将接过文书下去了。卢象升刚要再派将令,多尔衮的使者孔友亮就到了,这孔友亮是明朝降将孔有德的堂弟。卢象升展开信看了,见除了上次许诺的外,还许以王位,将汉人和蒙人之兵尽皆归卢象升带领。卢象升冷冷一笑,吩咐将孔友亮推出斩首。不一会儿,刀斧手将孔友亮首级呈上。卢象升让孔友亮的从人带回。

处理了这件事情,卢象升令洪志飞三兄弟分别去山西晋州、祈州、沁州调兵,将这三兄弟打发去了。接着他令钟泰去河南安阳调集守军,令卫圳去山东聊城取兵。不料这二人却不去。钟泰言自己是大老粗一个,不识一字,这事做不来,卫圳则言自己那也不去,不离开卢象升。二人都要卢象升派其他人前去。卢象升谕之再三,二人坚决不去。卢象升无法,只得先唤过杨陆凯来,让他带着自己的一封奏表送到京城,亲呈崇祯。谁知道杨陆凯言自己身为掌牧,需要处理军中后勤等诸事,此奏表令一骑送去即可,也坚辞不去。卢象升知道杨陆凯看破自己用意,只得罢了。再分派刘之纶、邱民仰和其他将领,众人也都言让卢象升派兵卒传令搬兵即可。

到了下午,卢象升看到洪志飞和洪志行二兄弟仍在大营,大为奇怪,叫过来一问,才知道他们二人将调兵文书都交与弟弟洪志新,让他去递这三府文书,自己兄弟俩则留下来帮助卢象升御敌。卢象升闻此,长叹一声,只好让他们兄弟留下。

傍晚,卢象升将全军召集起来。他站在帅旗前,望着这些跟了他多年的士卒,不禁感慨万千。寒风瑟瑟,将帅旗吹的飒飒做响。扫视了全体将士一眼,卢象升抬起手来,抱拳一揖,大声说道:“众位将士,自卢某起兵以来,诸位跟随象升,为国征战,凡有七载。卢某本欲**平贼虏,使天下复归太平。奈何国运多舛,贼虏猖獗。象升身经数十战,几无败绩。今日我军粮食已尽,明天清军必定来攻。敌众我寡,我军必败无疑。虽然如此,卢象升身为大明之臣,决心明日迎战,以死报国,不求生还!诸位将士,愿战者留下,愿走者现在就可以离开,卢某绝不阻拦!”说罢,卢象升抬起头来,越过众人,向北方遥远的天际望去,心里默然念道:皇上,我卢象升明日以死殉国,以后不能再为国出力了。但愿皇上能够力挽狂澜,使我大明屹立不坠,江山永固!

五千将士静默了片刻,犹如有人指挥了似地,山崩海啸般地齐声喊道:“我等情愿追随将军,以死报国!”卢象升听了,虎目含泪,动情的看了众将士一遍,向着众人深深一揖,颤声说道:“我卢象升替大明给众位将士施礼了。众位将士,大家今晚饱餐一顿,明天一早,整军迎敌!”

漫天星斗,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夜色中,一骑如箭矢一般,向着北方驰去。当刚踏上蒿水桥的时候,只听一声“阿弥陀佛”,一个身影从北边桥下转了出来,正好拦住了去路。马上的黑影倏然跳下,讶然说道:“是玄止大师?”“正是老衲。”只见那黑影施了一礼,说道:“玄止大师现身于此,莫非专为司马钰而来?”“是也。神君此去,可是去刺杀那多尔衮么?”“正有此意。”原来这疾驰的黑影正是司马钰,日间他见了卢象升的境况,想到如果今夜能刺杀了多尔衮,清军必然会军心大乱,不战而溃。遂趁夜欲行此事。

“若是如此,我劝不必去了,此去神君徒然是无功而返。”玄止大师淡淡说道。“哦?何以见得?”“大明承祚近三百年,如今气数已尽;满清虽偏处一隅,不久当兴起神州。大明纵有若干忠臣,奈何独木难支大厦,也只是虚耗心血罢了。神君此去,也只是使多尔衮虚惊一场,杀几个无辜之人。于大势无碍。”“大师如此偏护满虏,莫非——”“呵呵,老衲已入佛门,又岂会惹此闲事?明日一战,我不忍玉石俱焚,故而来对神君一语。希望神君跳出红尘,入我佛门。国事如此,神君何必做无谓牺牲?”“多谢大师厚爱。佛门慈悲,为渡众生,卢总督竭力抗清,亦是为大明子民抵御外侮,两者用心,亦是相同。现在敌众我寡,卢总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舍生取义,是天地间第一等英雄也。我司马钰虽然不才,亦甘附骥尾,为我大明出一份子民之力。至于成败利钝,则非我所计。大师好意,容司马钰他日有报。”“神君如此打算,难道不为你师父考虑吗?他这一门只传你一人,若因你而剑派消亡,你又岂能对得起剑派的各位先辈?”“大师放心,昔日恩师所传,我已经转授他人,必不坠我师门英名。”司马钰心中大为奇怪,不知道玄止大师怎么知道师父的来历。但现在他却无暇考虑这个了。他不知道,玄止大师就是师父寻找的当年的结拜兄弟,后来出家为僧了。

“阿弥陀佛,如此,老衲就不多费唇舌了。徒儿,我们走吧。”玄止大师说道。“如果是我——请求神君呢?神君可愿离此而去?”随着话音,一个面罩轻纱、雀领翠衫的窈窕人影从暗影里面闪了出来。“你——你——”司马钰一见,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原来此人正是司马钰苦寻不得,失踪了几年之久的亓儿!“不错,是我。”司马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兀然出现的人。停了良久,他才长吁一口气,缓声说道:“你,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亓儿闻言,身躯微微一颤,缓声说道:“谢谢司马大哥。玄止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悟玄机。他的话非为无因。国运如此,何必做无谓的牺牲。现在生死执于你的一念,听我的话,就算为我,跟大师一起走吧,好吗?”

司马钰此刻脑海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他不明白亓儿和玄止大师如何在一起,当初亓儿为什么放出假死的讯息,现在的他更是面临着痛苦的抉择。听到亓儿那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他的身子禁不住晃动了一下,喃喃说道:“这么些年,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这个时候出现?”他苦笑了一声,涩声低语道:“太晚了,太晚了。”退后了两步,哈哈大笑着,转身疾驰而去。

亓儿愣了一下,少顷,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扬声喊道:“司马大哥,我明早在你大营东山坡上等你。你去找我,我们一起离开。”是晚,多尔衮大营喧嚣了半夜,良久才复平静。

次日一早,卢象升吩咐将剩余的一点点粮食熬成稀粥,给每个将士分了一碗,自己则一口未进。他悄悄唤过杨德先来,让他立即到离此不到五十里的高起潜处,请高起潜引兵到蒿水桥,和自己合力抗击清军。卢象升嘱咐杨德先,让他不遗余力说动高起潜来援,这五千士卒的性命都在高起潜手上。杨德先挥泪上马,急急而去。看着杨德先骑马离去,卢象升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因为他知道,虽然高起潜必然会拒绝来援,但杨德先却能够离开此地,也可以为国家多保留一个人才了。

卢象升集合队伍,自己面向北方,跪倒在地,郑重的磕了一个头,沉声说道:“臣卢象升今日率兵迎敌,不惧一死,尽忠报国。愿我大明江山永固,臣死而无憾!”说罢,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大声喝道:“出发!”他的身后,依次是洪志飞、卫圳、方坤等人。在黎明寒冷的北风里,五千明军在卢象升的率领下,逆风向北方行去,很快就没有了踪影。空空的营栅中只有寒风毫无忌惮的肆虐。

东面的小山坡上,一个面罩轻纱的翠影呆呆的看着愈行愈远的队伍,身形越发显得孤寂。只听她喃喃的说道:“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我们的追求还是不一样。无影神君,永别了。”

卢象升行军到蒿水桥,正遇到清军大队人马攻来,人数有五万之众。前面是骑兵,后面是数不清的步军。卢象升令军卒据守蒿水桥南岸,将部卒收拢,围成一个方阵,外围是快刀手,中间是长枪手,三四排是弓箭手。卢象升分遣众将,督守四方,来战清军。但闻杀声震空,蒿水桥边,一片腥风血雨。

是役,史书载曰:“旦日,(清)骑数万环之三匝。象升麾兵疾战,呼声动天,自辰迄未,炮尽矢穷。奋身斗,后骑皆进,手击杀数十人,身中四矢三刃,遂仆。掌牧杨陆凯惧众之残其尸而伏其上,背负二十四矢以死。”

死难之时,卢象升年止三十九岁。麾下几乎全部战死。

(高起潜闻卢象升死难,随即不战而逃。战后,杨廷麟在战场上寻获卢象升遗体,甲下尚着麻衣白网(服父丧)。三郡之民闻之,痛哭失声,声震天地。)

(卢象升死后,杨嗣昌怕其没死,以后崇祯知道真相,派了三个亲兵前去查看。其中一人叫俞振龙,归报杨嗣昌,言卢象升果真死难。杨嗣昌闻听,希冀手下人说卢象升没死,这样他就可以把怯懦畏战之类罪名加到卢象升的头上。但俞振龙非常硬气,杨嗣昌把他鞭打三天三夜,垂垂待毙,他仍然瞪着眼睛说:“天道神明,无枉忠臣。”顺德知府上奏卢象升死状,杨嗣昌故意刁难,过八十天卢象升尸体才得以收敛。 )

(后清兵南下,卢象升之弟卢象观起兵抗清而死,卢象同投水死,卢象晋出家为僧,卢家抗清殉难百余人。)

正是:

“尽瘁鞠躬,死而后已,有明二百余年宗社,系之一身,望旌旗巨鹿城边,讵知忠孝精诚,赍志空期戈挽日;

成仁取义,没则为神,惟公三十九岁春秋,寿以千古,撷芹藻斩蛟桥畔,想见艰难砥柱,感怀那禁泪沾襟。”

(清)周小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