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一简朝疏挽黎庶 万军独闯震群凶

罗汝才当上了振乾门门主之后,权力在手,大力整饬帮务,总坛设内三堂,外六坛,将三才坛设在保德,星坛设在方山,广收人众,壮大本门实力。忙碌了半个月,将门内诸事弄的妥妥帖帖。随后派曾广去朔州城,探听情况,以定后策。

且说卢象升上任后,虽然地方事务繁复,千头万绪,秋旱之灾却是越来越严重。他跑了几个地方,查勘民情之后,不禁忧心忡忡,遂让辖下属县县官来府城商议对策。那些县官也正要趁此拜见新上司,到了约定之日,是来的一个不缺,也都带来了不菲的贺仪,为新知府上任之贺。 卢象升让仆人端上茶来,让过一巡,挥手让仆人退下,就说了这几天自己查勘到的情况,请大家畅所欲言,可有什么善策?众县官七嘴八舌,皆言陕晋北方,历来多旱,只是今年更重一些,作为治县之官,催缴国税粮赋,仍是义不容辞。至于村夫愚民,自有渡灾之法。卢象升听得众官所言,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看今年旱灾严重,大部分庄稼颗粒无收。就是催缴,也不见得能收多少。不如报请朝廷,粮税暂停一年如何?”此言一出,立马有人反对。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县官站起来说道:“卢知府此意虽善,却有些不妥。”卢象升见他如此说,就让他不要顾忌,明白说出。

那县官把手一拱说道:“此事有三不妥。一者朝廷在此地从来没有停赋之举。朝廷是否答应还是未知之数。二者县衙一干人等俸禄皆在这些粮税里面,若不收取赋税,这些人等下半年如何度日?三者,各县迎送上司同僚,以及孝敬上官的冰敬碳敬节敬之类,花费也都由此出,若今年停缴,那年间也就无法孝敬各位上司了,恐怕到时候上司震怒,这一干同僚都干不长了。我等见卢知府推诚知心,才今日一吐肺腑。”另一个县官也站起来说道:“不瞒卢知府,朝廷所定我等之俸禄,还不够我等半月之炊。更有县衙一干人等薪酬需我等筹措。若不从粮赋中加点抽取出来,恐怕县衙早就关门了。更何况还有迎来送往等官场人情世故呢。”其他众官也纷纷诉苦。原来明朝官员俸禄极低,到了明末,官员所领俸禄根本不够一家开销,以致于有官员清廉者一生借居朋友家的,还有死后穷到无法下葬的。不一而足。

卢象升听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诸公所说也是实情。只是今年不比往年,灾民尚无粮可食,又何来粮税可交?若逼之过急,恐生民变,到时候诸公自不能再端坐明堂,更何以对我大明皇上牧民之托?我之所虑,也是为灾民、诸公、及我朝着想,诸公想想可有其他良法?”

众人听了都不言语,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场面现在一下子冷了场。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瘦些的县官说道:“府台是否过虑了?谅这些村夫蠢民,岂敢如此。只要我们官府严刑厉法,找几个不老实的酷枷示众,他们还不乖乖的缴税不成?”

卢象升微微皱眉答道:“不然。不瞒诸位,我来赴任的时候就遇到了打劫的饥民。”众官一听,都不禁愕然。卢象升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没有饭吃,造反也不是什么难事。诸公难道不知道陕南早有饥民造反了吗?虽然有朝廷出兵镇抚没有兴起大浪,但当地地方官员的乌纱也早戴不住了。”

一个官员颤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今年不收粮赋?那下官县衙一干人等却如何打发日子?再说朝廷岂会同意?”

卢象升说道:“我先给朝廷上个折子,说明这里的情况,请朝廷酌情停收朔州今年粮赋。你们已经收了的,就暂放库中,没有缴全或者还没有缴纳的,全部暂停缴纳。等朝廷回文下来再做安排。我来此处,只有二仆相随,俸禄尚可自足,以后碳敬节敬什么的都免了,大家不必再在此事上费心。大家来时所带的贺仪,诸公还带回去,至于诸公以后生活,我想诸位总会有些私囊,再加上这些贺仪,挨得过去这半载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大家先辛苦半载,我卢象升委屈诸位了。”说罢,卢象升环了一揖。

众官一见,赶紧纷纷站起还礼。七嘴八舌的说道:“不敢不敢。府台体恤灾民,顾虑周全,实是朔州官民之幸。一点贺仪,不成敬意,大人不嫌已是万幸,岂敢再收回去。”

卢象升笑道:“我已说过,岂会再要。”见天色已是午时,遂吩咐摆宴款待众官。说是摆宴,却是简单的很,几乎没有肉食。有几个官员是勉强下了几筷子,卢象升也不多让,吃过后,把他们的贺仪交给他们带回,将他们送出府衙,连夜写好奏章,次日一早,快马送出。

二十多天之后,朝廷传来消息,免去朔州地区今年粮赋。卢象升见此大喜,就下了一道公文,让各县把已收粮赋退还民户一半,其余暂且封存库中,以备以后不测之需。处理了这桩事情之后,卢象升又忙活了一阵积案,近了年关,却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卢象升大费周折,几至闹到了朝廷,才平息下来。也使朔州人人都知道卢象升是个铁面无私、智勇双全的大清官。

原来事情是由朔州驻军引起。驻军驻扎在城北,驻军领将名叫吴德,他手下一帮兵痞仗着他的势力,常做些不法之事,骚扰地方,吴德却庇护甚严。历任地方官对此都无可奈何。这次是吴德几个手下在庄举家开的布店中硬拿了两匹布,庄父讨要布钱,兵痞说是已经付过,反诬庄父诬陷,双方争执,那些兵痞竟然将庄父和其兄庄年暴打,庄举之妹来护父亲,被领头的两个唿哨一声,将其放在马上掳走,店铺也被兵痞砸破。庄举回来知道原委之后,慌忙赶来报官。

卢象升听了庄举诉说,看已是下午未末(下午三点左右)时分,知道事情严重,急忙带了庄举骑马赶到驻军营地,请见吴德。吴德本待推辞不见,但同为一地官僚,想了想,就吩咐让卢象升进来。

卢象升进了营中,只见两旁簇满士兵,举刀拿枪,个个对他们怒目而视,知道这是吴德故意显摆,也不在意,径直走到帐中。等了有半柱香时光,吴德才出来相见。两人客套了几句,分宾主坐下。

落座之后,卢象升说道:“卢某初按此地,事物冗忙,不及拜会,还望见谅。今日来此一者一晤尊严,二者也是有一事不得不惊扰将军。”

吴德见卢象升说话词句谦和,脸色稍霁,略微客套一下,就问是什么事。卢象升就把庄举所控简单说了一下。那吴德见说,不耐烦说道:“本营中人历来遵法守纪,不会做出此等事来,至于掳人,更是无稽之谈。他人冒充也不一定。”卢象升见吴德敷衍,说道:“虽然吴将军治军有方,但难保手下之人有胆大妄为者瞒着将军做出不法之事来。现在苦主在此,岂能随便诬告?请吴将军将为首二人叫过来核实一下,即知原委。”随即叫庄举向前,说出那为首二人名字。庄举对吴德说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道:“求将军高抬贵手,让您手下兵勇将我家小妹赶快送出来,小妹已经许配人家,迁延过久,恐生不测。”说罢,连连叩头不已。

吴德一闻庄举之言,发怒道:“你这刁民胡说!我的兵卒岂能如此?左右,与我轰了出去!”

“且慢!”卢象升连忙制止道:“将军暂且止怒。谅庄举一介布衣,岂敢妄指将军手下?将军将庄举所说二人叫来,让他们两个对证一下岂不就一清二楚了吗?这样一来,也省得有人误会将军手下兵卒。再说,若庄举之妹果在营中,倘发生不测之事,恐怕将军也难辞其咎吧?将军若为一微末兵勇而致自己清誉受损,本官也为将军所不值呢。”

卢象升这一番话,让吴德不由得收起狂妄,重新思虑起来。想起卢象升是京官外任,朝中毕竟有人,不可过于得罪,不如将二人传来,只要他们矢口否认,自己就好说话了。想到此,说道:“也好。让他们对证一下,省得别人老说我们军营人这个那个。”说罢,着人去叫张三李兴二人。

不一会儿,张三李兴二人来到帐中。见过了吴德。吴德就问他们二人是否抢财掳人?现有苦主在此,是否真有此事?那二人平时仗着吴德势力在地方霸道惯了,从来没有人敢管,又没有听出吴德意思,见有人竟然敢来兵营告状,登时大怒。张三叱道:“这个打不死的刁民!竟然还敢来此告状。我们拿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说罢,奔来抬手就打。李兴也嚷道:“你妹妹情愿顺从我们,我们带她走是抬举她!快回去准备喜酒吧,哈哈。”

卢象升大喝一声“住手!”,二人一愣,仿佛才看到旁边还有个官员模样的人来。李兴说道:“哎哟,敢情这还有一个帮手呢,好啊,连你也一块揍!”卢象升看都不看他,转脸对吴德说道:“吴将军,事情你都清楚了吧。你的兵卒平日就是这样教导的吗?”吴德心中暗叫这二人没有眼色,见卢象升如此说,只得佯叱道:“你二人不得无礼。此是新上任的知府卢大人。”说罢,对卢象升说道:“虽然这二人言语中已经提及此事,但事实还不清楚。是抢是送是两家话。再说,军人在此保境为民,送些东西慰问也是应该的。他的妹妹如果是情愿相随,恐怕我也不能硬要送走。”那二人见吴德说话十分的偏向他们,更是得意非凡。

卢象升忍住了气,说道:“此事极易。请将军将庄举之妹传来,当面一问就清楚了。如果她真的是自愿,我扭头就走,庄家之事就此了结。就请将军传令吧。”吴德听了,一时驳不了话,就向张、李二人说道:“你们哪个去把人领来。”张三和李兴对望一眼,转身出了大帐。

过了好一会儿,张三和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只见那姑娘梨花带雨,满脸泪花,衣衫不整,到得帐中,见了庄举,叫了一声“哥哥救我”,就哭了起来,欲要走来,却被那张三一把扯了个跄踉。卢象升向前走了一步,说道:“这位就是庄姑娘吧,我是本州知府卢象升。你哥哥来此寻你。本官现在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据实回答,无论你如何回答,本官都能为你做主。你是自愿跟随他们来此的吗?你想好了再回答本官。”

“不是,是他们把我抢来的大人,还打伤了我的父兄。求求大人快带我回去吧。”那庄姑娘话还没落,只听一声叱骂;“妈的,老子刚才咋个吩咐你的,竟然敢不听老子的话,老子打死你!”只见张三一脚飞出,将那姑娘踹翻在地。

“放肆!”卢象升大喝一声,虎面生威,走上前去,将那姑娘搀扶起来,送到庄举跟前,说道:“你且照顾你妹。”然后转脸对吴德说道:“吴将军。事实现已查明,对于违反军纪的兵卒,将军如何处理?”吴德面沉似水,一时没有答话。那边李兴却跳起来叫道:“将军,他们庄家还打伤我们的人呢。他们也要给我们个说法,否则休想把人带走!”吴德听了,开口说道:“是啊,他们也打伤了我营兵卒,卢知府你又如何来办呢?不然你随便在我营中把人带走,兵卒都以为我这带兵的无能,我也无法服众啊。”

卢象升心头火起,冷冷说道:“那依将军之意如何?”

“你既然来我们营中,就得依兵营的规矩办。露一手胜了我们,人自然归你。不然。哼哼休想。”李兴在一旁叫道。

卢象升转脸问吴德道:“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将军的意思呢?”

“嗯,嗯——这些兵卒骄横惯了,有时候我也管不住他们。他们只服比他们强的。既然他们提出来,卢知府就露些功夫,让他们心服口服吧。”吴德以为卢象升只是一文官,岂会舞刀弄枪,有心要出卢象升的丑,就故意这样说道。

“好!既然如此,我就再加一码。若我胜了,你们二人及参与兵卒随我回衙门认罪,若我败了,我立即辞职不再做这知府。如何?”

吴德一愣,心说这卢象升难道还真会武艺?不敢贸然答应。那张、李二人也是一愣,心想你纵然练过两下把式难道还比的过我们这些整天舞刀弄枪的吗?张李二人怒火升腾,张三随即叫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们答应。”

“吴将军呢?”卢象升问道。

“既然他们答应比试,我也没有意见。”

“好,那就请将军说出比试什么吧。”

“就比射箭。”李兴叫道。

“还有吗?”卢象升冷冷问道。

“你先过了这关再说吧。”张三嘲讽的说道。

“好,三场定输赢。前面带路。”听得卢象升如此说,在大帐外看热闹围观的士兵哗啦一声向校场跑去,待到卢象升他们走到,早有兵卒已经把箭靶设好。这时天色已晚,兵卒们点起许多火把来,把校场照耀得如同白昼也似。

李兴拿起弓来,扣上箭,瞄准靶心,一箭射去,正中红心。众士兵喝彩如雷。李兴得意的看了卢象升一眼,吸了口气,又是两箭射出,一个又中红心,一个偏在红心外面寸许。

卢象升走上前去,张弓搭箭,手臂缓缓抬起,一箭射了出去。只见他更不停手,又是连续二箭射出!却见场中一片寂然,众人都是张着嘴,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轰然一声,喝彩声响彻夜空,原来卢象升三箭皆中红心!

这一结果,大出李兴等人意料之外,吴德也是吃惊不小,做声不得。停了许久,才见张三领了个瘦长汉子过来,对卢象升说道:“这位老兄善使大枪。想见识见识卢大人的武艺。不知道卢大人要使什么兵器?”卢象升说道:“就拿一把大刀吧。”话音落了,只见两个兵卒在兵器架上抬下一柄关公大刀来,送到卢象升面前。卢象升随手接过,说声“来吧。”走向场中。众人见卢象升拿那把大刀,好似若无其事一样,都不禁暗暗惊惧,不清楚这个知府到底是什么来路,水到底有多深。要知道,那把大刀可是有六十余斤重,本来是要卢象升出丑的。

那瘦长汉子面色凝重,把枪一摆,做了个架势,说声:“卢大人,得罪了。”说罢,一抖长枪,幻起一片枪花,一招白蛇吐信,直向卢象升胸前刺来!

卢象升双手持刀,斜向斩了下去,只听得刀风呼啸,煞是惊人。那瘦长汉子一见,不敢硬碰,撤回长枪,欲要变招,却见卢象升刀势展开,就势一招“横扫千军”使出。紧接着招数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绵绵不绝。那瘦长汉子一招被动,顿时处于下风,想要扳过,却是没有一点机会。不到二十招,被卢象升一刀劈来,不及躲避,只好拿枪硬架。只听得咔嚓一声,枪杆已是劈断。眼见那大刀刀势不停,要劈在汉子肩膀,围攻众人一片惊呼,却见那大刀倏然停住,刀刃紧挨着那汉子的衣服。

卢象升抛开大刀,说声“承让了”。瘦长汉子白啦啦的脸色才转了过来,冲卢象升一抱拳说道:“多谢大人手下留情。”言毕,退入人群之中。

这一下卢象升震住了全场,围观几百人没有一人出声。以后军营众人每提及卢象升,总是说卢大刀而不说卢知府。卢象升转过身来,对吴德说道:“吴将军,这第三场还需要比试么?”

吴德早已目瞪口呆,听到卢象升问话,才回过神来,傻傻的说道:“不比了,不比了。”卢象升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人我今天就带走了。你那些肇事的兵卒也要随本府回衙认罪。”

吴德一听,嘴里这个这个了半晌才说道:“这个自然。张三李兴过来。”叫了几声,却是没有人应答。原来那二人见到卢象升这样威风,早吓得拔脚溜了,这时哪里还叫得应?吴德连唤几声,不禁暗骂二人,让自己下不了这个台阶。无奈只好一面吩咐手下士兵去找,一面对卢象升赔笑说道:“这二人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等会儿把他们找回,让他们自己去府衙认罪如何?”卢象升明白吴德这是托辞,等他们自己去认罪无异与虎谋皮。想到此,就对吴德说道:“也好。今日我先把庄姑娘带走,明天我在府衙静候他们前去。如果明日不见他们,以后休怪我卢某人不给吴将军面子!告辞了。”说罢,带着庄举和他妹子,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容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