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是风是雨,再无此人

橘子都熟透了,但它的红无人顾及。不管人事如何的变故,它依然遵守时间的约定,如期染红整片山坡。老爷子的命运,如同它的兴衰,在花果繁盛后,渐渐走向衰亡。

武春荣和许莲英俩人,把老爷子的床腾到了堂屋中央,下面用两根长条凳撑着木板。罗永兴把老爷子背到了木板**,老爷子的身子出奇的沉重,就像背了一块巨石,罗永福在身后双手托着老爷子的上身,这才把老爷子安稳的放在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默契的知道要做什么。堂屋明亮了许多,这也看清了老爷子的样子。昏暗的眼球,一动不动的盯着屋顶,嘴巴微张,好似在说着什么,罗永兴凑近耳朵听,除了他微弱的呼吸声,什么也没听见。许莲英拉拉罗永兴的衣角,罗永兴回头给大伙摇了摇头。罗永芳在一角隐忍着眼泪,但还是没有忍住,她的抽泣引起了**。周毕奎去拉罗永芳,但罗永芳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老爷子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围了过去,像是在等待老爷子最后的遗言。老爷子蠕动着喉咙,最后只发出踹气声。

罗永芳推着周定山,突一下跪到老爷子的面前,两个嫂子见状,也佯装抹着眼泪。

此时的罗江牵着罗海的手,手心满是汗,本来强忍的泪,在看见周定山的泪时,他也憋不住了。他们的哭声,仿佛在宣告老爷子即将死去一样。听得人心乱如麻。

但罗江倔强的认为爷爷不会就这样死去,爸爸还没回来,他还没见到爸爸最后一面,他是不会就这样闭眼的。罗江抬头看了看罗海,然后用力捏了一把罗海的手。罗海用另一只手摸着罗江的头,悄悄对罗江说不会有事的。罗江知道罗海只是在安慰他,因为他同样看到了罗海害怕的表情。

老爷子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向前方。前方成片橘子红,大家都不明白老爷子意向如何。罗江望了望屋外,他灵机一动,似乎明白爷爷的意思,他扔下罗海的手,撒腿便跑到那颗橘子树下,他围着树跑了一圈,挑了个最大最红的橘子摘下来。他拿着橘子气喘吁吁的跑到老爷子面前,然后把橘子握在老爷子的手里。

老爷子握住了,他的手停在半空,眼睛放了光般看着红红的橘子。他再次张大嘴,喃喃自语地叫着罗永军的名字。这次他们都听清了,他的心里放不下罗永军。

罗江跪在床前,伤心的抽泣着。

“爷爷,妈妈会找到爸爸的,他会回来的。”

“老汉,你再等等,哥就快回来了。”罗永芳泪流满面的拍着地。

他们都不知道,罗永军还能不能见到老爷子最后一面,也不知道老爷子还能撑到何时。所有人都在焦急的等待。

罗江爬了起来,“爷爷,我去村口接爸爸妈妈,你一定要等着。我很快就回来。”罗江牵起他的手,然后用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罗江自顾自的拉完了勾,在老爷子的大拇指上重重的按下手印。

罗江跑出了门,罗海追出去,此时罗江已经跑下了山。罗海大声叫着罗江,但罗江头也不回。

罗江奔跑在田埂上,跑过了鱼塘,他在逃避内心的害怕,他不敢面对爷爷的逝去,他的泪被风吹进树林。鸟儿一片哗然,扑翅而飞。

他就像翅膀被折断的小鸟,前脚绊着后脚,跑得踉踉跄跄。罗八皮先前还在屋门口抽着烟屁股,现在已经跟在了罗江的后面。提着松垮的裤腰带,拖着鞋跑。他不知道罗江在跑什么,以为罗江去看什么西洋把戏。

罗江从机枪家旁的路跑来,转过角就是村口了,风从村口灌进来,罗江吃了一口空气,喉咙一阵干涩。他不小心撞到了什么,撞得他头发晕。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这个声音很熟悉,他抬头看原来是李玉兰。

他眼泪汪汪的抱住李玉兰,这时罗永军也走进了罗江的眼帘。罗江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不成样子。

“我的儿子。”罗永军压抑住颤抖的表情,努力的说出这几个字。

“爸爸!”罗江不会掩饰,这句爸爸他在心里喊过无数次,这次终于喊出来了。罗江有些生疏的抱住了罗永军。

但罗江打破了重聚欢欣,他哽咽的说:“快去看看爷爷,爷爷,爷爷快不行了。”

李玉兰和罗永军对视了一眼,罗永军泪眼婆娑,咬紧牙巴。罗八皮傻呵呵的看着,还没等人发现他,他已经跑到商店门口去捡烟屁股去了。这没人吆喝他,也没人管他,他一个人逍遥得很。

罗江虽然还没缓过神来,但他必须马上跑回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那爷爷是不是就有救了,他的心激动得快跳进鱼塘了。罗永军一前,李玉兰一后,快马加鞭的朝橘子坡跑去。罗永军很快追上了罗江,还在山脚,罗江就朝山上喊,“爷爷,爸爸回来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听见罗江的声音最先跑出来的是罗海,因为他一直站在门边,时刻盯着山下的情况,等待罗江回来。然后大家接连跑出来。

看见罗永军的身影,就连许莲英都泛着泪花。即使多年未见的兄弟,他们也只是眼神交流,也没有时间寒暄,大家都为罗永军让出了一条路。罗永兴指了指堂屋。

罗永军几乎是拖着那条腿迈进的屋,这沉重比那脚链还难迈开。他走到了老爷子的床前,他的样子出现在了老爷子的眼帘。老爷子睁大瞳孔,久久的看着那个人影。罗永军喊着爸,我回来了!老爷子的眼里虽然看罗永军是模糊的,但他的声音没有变,是他回来了。老爷子慢慢的从被子里拿出一个橘子,然后递给罗永军。罗永军接过还有温热的橘子,捧在手里,悲伤更加难以覆收。罗永军全身都在颤抖,因为愧疚而难过。

老爷子虚弱的声音说着,“回来就好…”。

“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儿子不孝,没能让你享福。下辈子我还是你的儿子,一定好好孝敬你老人家。”说着,罗永军捏着橘子,趴在床边痛哭起来。

这时李玉兰和罗江也进了屋,和罗永军跪在一起。

“回来就好,一家人都在一起就好啊。”说到后面几个字,就剩下气音了。

老爷子微微抬手,摸到了罗永军低下的头,罗永军没有动,而是让老爷子摸着。这是老爷子留到最后的力气,他的心愿完成了。渐渐地,老爷子的手没有动了,喉咙里发出撕裂的声音。

罗永军赶紧握住老爷子的手,想给他所有的温暖。李玉兰大声的喊着爸,罗江泣不成声的喊着爷爷。这一喊,所有人都跪下了,哭成一片。

罗永军不敢眨眼,生怕老爷子闭眼。他们不停的叫喊着老爷子。罗江拖住老爷子的衣角不松手,他死死拽着,想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老爷子听见了他们的哭声,眼下是儿孙满堂,人都齐了,一家人又在一起了。他的眼睛直溜溜的看着屋顶投进的光,不再转动,现在他不再受疾病的折磨,可以安心的闭上眼,踏踏实实的睡一觉了。

罗八皮坐回门槛,划过火柴,点燃烟屁股,烟雾瞬间缭绕在空中。这时,老爷子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罗锋以为自己不会哭,但当老爷子闭上眼睛时,他还是哭了,双手撑在腿上,默默的低下了头。无论他如何的**不羁,在亲情面前,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是不会改变的。这下他相信了。可相信了有什么用呢,人已经走了。他从心而发的喊了声爷爷。

屋里哭声一声接着一声,罗永兴把准备好的半截鞭炮点燃,鞭炮声回**在山谷里,整个村庄都能听见。这声音代表着老爷子归西了。

张二嫂急忙取下围裙,然后朝橘子坡走。机枪和苏西站在梧桐树下,望着橘子坡的方向。一同赶去的还有村里的妇女,这是他们不成文的习惯,也明白这鞭炮声所代表的意义,他们似乎都在等在这一刻的到来,他们对死亡无所畏惧。

在众人的合力下,帮老爷子换上了寿衣,脸上盖着草纸。罗永军跪在棺材前,手里仍旧捏着橘子,默不成声。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胡渣杂乱,面容焦脆。

依据老爷子的遗言,他的骨灰撒向了那片橘子坡,他的灵魂将永远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那日,道士念着法,罗永军接过罗永兴手里的骨灰坛,他们并排站开,穿着白色的麻衣,脚上穿着谷草编制的草鞋。他们低下头,送老爷子最后一段路。往后,老爷子是风是雨,再无此人。

那一夜,天堂村下起了瓢泼大雨,熟透的橘子被风雨吹掉。罗永军和罗江两父子冒着大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罗江打着电筒,罗永军把那颗树上的橘子一个不少的摘了下来。

下山时,罗江摔了一跟斗,脸上沾了泥土,还好电筒没摔坏。罗永军牵起罗江,然后抹掉罗江眼角的泥,罗江嬉皮笑脸的看着罗永军。罗永军在后头护着罗江,以免他又摔倒。即使大雨,但罗江心里感到很温暖。

李玉兰看见远处隐约的光,便跑上前去迎接他们。罗永军背着满满一背篓的橘子,脸上的汗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罗江把电筒放在下巴,伸长了舌头,冲李玉兰做了个鬼脸,李玉兰早就知道他这些作弄人的把戏,白了他一眼,但罗永军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李玉兰牵着罗江的手,三人推推拉拉的朝家走去。

躺在干净的**,罗永军久久不想入睡。他听着雨声,看着李玉兰,眼里满是怜惜。李玉兰知道,罗永军很快又将离开了,这一别或许又是几年,人生还有几个这样的几年啊。此刻的相处,他们都倍加珍惜。这时,罗江抱着枕头,敲响了房间的门,李玉兰打开了门,把罗江领进了屋。罗永军拍拍床中间的位置,罗江顺溜的爬上了床。李玉兰给罗江盖好了被子,一家三口,趁着雨夜的滴落声,渐渐入睡了。

即使关了灯,李玉兰也知道罗永军没有睡着,他辗转难眠。罗江熟睡的吸允声,让人觉得踏实,但正是因为这份踏实,也让罗永军难以割舍。

李玉兰伸过手,罗永军紧紧的握住,他们侧着身,中间隔着罗江,透过夜色,他们都看见了彼此的泪花。

罗江做了噩梦,大叫大喊的登着被子,李玉兰起来把灯打开,罗永军已经抱住了罗江瘦小的身子。罗江似梦似醒的感觉到罗永军还在,便又睡着了。

罗江还不知道,罗永军明天就要走了,罗永军一手抱着罗江,一手握着李玉兰的手。他的力量虽不足以给他们幸福,但也是他仅存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