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忘

他还有个大哥,就是他大伯的儿子罗锋,天不怕地不怕连他老子都不怕。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横,都不愿跟他扯上瓜葛。罗江也很横,但他自认自己横得有道理,也不是好欺负的。好事没他,坏事肯定有他大哥。他大哥就是个祸害,二哥跟他一直就势不两立,但只有二哥是站在罗江那边,罗江也站在二哥那边。周定山就是个跑腿的,一有时间就缠着大哥,像个小丑团团转。

要问他大哥在哪里,两里外的砖厂,总是站在最高的砖堆对人指指点点,嗓门最大那个就是他。戴顶黄不拉几的安全帽,胳肢窝夹个黑色的皮包,手里拿包红塔山。砖场的人都喊他“罗老板”。其实背地里都喊他罗杂皮。

“我们罗锋就是有能力,这下又搞了个地方,说是要搞个大点的,比现在还大。”几个姑嫂在池塘边洗衣服。

“大嫂,你家罗锋有啥秘诀嘛,真是越做越大了,到时可别忘了自家人哦。”二嫂喜欢拍她大嫂的马屁得很,不晓得是什么德行,就觉得大伯家了不起,更是把罗锋看成他儿子罗海的榜样。

“哎哟你家罗海也厉害嘛,不是说要考啥重点高中。我们这都是脏活,读书人干不下的。”

“大嫂过来我跟你说,”二嫂偏过头,眼睛不忘环顾四周挨近大嫂说:“罗江是不是得了啥失心疯了,老是往外跑,逮都逮不住。你看到他妈的脸没有,都要气绿了。我看那个婆娘可能也待不长了。”

大嫂兴趣来了,有点口无遮拦:“我看准是,不然她咋都不敢见我们,把罗江关在家。你说这家里没个男人啊,这女人还是成不了事。你听说没有,她经常一个人去橘子坡,不晓得去干啥。是不是做啥见不到人的事。”

二嫂睁大瞳孔,嗤着嘴,牙全露出来了,一副终于出事的样子。她们都放下手头的衣服,保持原来的姿势,蹲在原地,怯生说话。

“大嫂你看,丑不要脸的还敢在外面走。就是说男人不在家这么久,也够她受的。恐怕是憋不住了,才搞上的。”

“李四妹,咋这么久都没见你了。”罗江妈妈在家排行老四,上边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过了门大家也还是这么称呼她。

趁她走过来的时间,她们还在低声说话。

“看她那骚样,还穿得花枝招展的,准不是好胚。”

“快不要说了,一会儿听到了。”二嫂说。

“大嫂,二嫂,你们也在啊。”

“是在啊,不像有些人天生好福气,有男人养,不用起早贪黑。”

因为她是怀着罗江进的门,所以自打还没进门就不受几位姑嫂待见。对她一直都有成见,这样的语气她已经见怪不怪了,要计较也计较不完。

“前两天生病了不是,一直都在家。”

她俩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她把罗江的汗衫清干净丢进桶里,洗了一上午的床单被子,此时感觉到很累。但她始终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一脸和气,这经常让他们都来气。因为他们实在看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罗江你妈在池塘洗衣服,等她洗就是,你一男子干不来。”

他才没管她们,径直冲了过去。竹林都旋起一阵风。

“江娃还是有点可怜,他爸也不在家,跟着这样一个妈,又啥都不管。看他都瘦了好多。”大嫂说。

“就是。”二嫂附和说。说过就说过了,就没下文了。

“妈,今晚我要去看戏,行不?”

“看戏?看啥戏,看你又皮痒了,不准去。”

“妈,我求求你了,让我去嘛。大哥都要去,他票都买好了,我想看嘛。”

没等她开口,他抢过话:“就一次,我还从没去过电影院,说是一部外国片,我都没看过,你也不带我去,人家班上都有人去看过了。不去周定山就要去了,我才不想他去。”

看他哀求的样子,她心软了。

“去可以,但要听你大哥的话,不要乱跑。按时回来,听到没。”

他高兴的手舞足蹈,在塘边大声欢呼,欢呼过后,又开口要了两块钱。

这是他第一次进电影院,平常都是一些像他大哥那样有点本事的,要不就是混得很好的人聚集在这里。他曾经悄悄在门口瞄了几眼,看着卖票口站着的青年男女,穿得花式得很,女的都拿着玫瑰花和爆米花。更重要的是,他很想快点长大,可以像他大哥那样有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人管他。这简直不能再美好了,那些女的简直像天仙。

门口两排排满了卖水果香烟口香糖的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挤满了年轻人,穿着披头士式的奇装怪服,男的把白衬衫领口放得很低,故意不扣拢,女的留一头的卷,搭一条的确凉裙子。

大哥搭着罗江的肩,一路招呼过去。这让他很自豪,为他大哥感到骄傲,有那么多人认识他,都叫他老板,而他因为在大哥身边,也备受尊重。大哥还把罗江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说这是他弟弟。他一下子完全被这喧闹的新世界吸引了,他们的话语是他没听过的新词汇,他们的举止也让他急着想模仿。他从怯生进步到了享受这个过程。

大哥给他买了一包瓜子和一瓶可乐。突然也发现他们中间多了个女人,同大哥年纪相仿,也同大部分女子一样没有特别之处。大哥牵着她的手,她紧紧的挽住他露在外面的胳膊。罗江像多余的人,被遗忘在后头。他们一路拥进了电影院,凭借检票员的手电筒才找到了位置。大哥坐他们中间。电影很快便开始了,他看着白布上的影像,周围都闹哄哄的,只隐约听得见电影里的对白。大家笑他也跟着笑,手里的瓜子他一颗也没吃,可乐倒是一口就喝完了。大哥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另一只手却没看见在哪里。罗江又回头去看电影,原来根本没有对白,是场默剧。

电影里的男人一身黑,手里拿着拐杖,他夸张的动作惹得人哄堂大笑,罗江也觉得实在好笑,笑得咯咯咯咯的。他回头看大哥,却发现大哥不见了。他慌忙的东张西望也没瞧见,索性站起来,被后面的人骂了回去,他嘟着嘴。看着电影里的人物,他的表情很悲哀,看着瘦弱饥饿的孩子,他也很难过。原来他是好人。

电影很快便结束了,陆续有人离场,他不知道是继续坐在这里等他,还是顺人潮出去。最后他选择坐在原位等他大哥。人走完了,留下一片狼藉,电影院里的灯不够亮,外面的摊位也散去了。人潮声越来越远。

黑灯瞎火的电影院,他不知道大哥去哪里了,他听从妈妈的话,不到处跑。慢慢的他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大嫂,大嫂啊。”

屋里灯很久才亮了起来,门开了。

“敲啥敲,四妹啥事,这么晚了。”

“你家罗锋回来没,这么晚了罗江都还没回来,罗锋回来没嘛。”

“啥,罗江还没回来啊,罗锋住在厂里,没回来。”

“那我去厂子找他。”她火急火燎的转身。

“四妹等下,关我娃啥事,是不是江娃又贪玩去了。”

“你不晓得啊,今下午江娃就说他大哥带他去镇上看电影,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他去。这都快11点了,都还没回来,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罗锋带江娃看电影,倒是新鲜。那你等一下,我把罗永兴喊起来一起去。”她转身去拉灯,厌恶的说:“不晓得你家咋那么多事,一天都不得消停。”

从村里走路去砖厂要走将近半个小时,一走进砖厂,门口的大狼狗就开始汪汪的狂跳,要把人吃了似的盯着他们,一边走罗永兴就一边喊罗锋。

隔了十多分钟罗锋才懒洋洋臭气的走出来,呵斥是谁。

“那个,你老子。”

他们进了屋。“我问你,你把罗江带到哪里去了,他妈都急了。”

他才明白过来似的抓了抓后脑勺,“哟,他还没回去啊,我以为他自己找得到家,晓得回去。”

“啥,罗锋你把你三弟就丢在镇上啊,这么黑他能去哪里。”她把恶狠狠的目光一同扫到他们身上。

“四妹先不要急,丢不了,都这么大的人了,他不是经常一个人跑。”大嫂摆着手,俨然无所谓的样子。

罗永兴双手摁在双腿上,大气不出一声,罗锋也无所谓。

罗永兴终于开口了,“去找,都去找,马上去。罗锋把你摩托车开去,带上你四妈。”

“我都要去。”

“你去做啥,我们在家等,万一罗江个人回来了。”

他们直奔电影院,她还没等车停稳就跳下了车,第一个冲进电影院。可大门锁了,他们进不去。罗锋跑过去从摩托车踏板下抽出把扳手,活活把锁撬开的。

她用手电筒一排排的扫,在原来坐的位置找到了罗江。他平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手头还抱着那包瓜子。

“江娃,江娃,快起来,我们回家。”

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着妈妈。接着一个满怀扑向妈妈的怀抱,哭了起来。

“妈,我没有跑。”

“我晓得。”

罗锋连句抱歉的话都没有,把他们送到村口,一个调头飞叉叉的就消失了。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在起风了,月亮好圆,一直跟在头顶,池塘两边的竹子摇得哗哗哗的响,罗江不禁打了个冷战。

“明天跟你老师请个假,到放假都不去了。”

“为啥,我要读书。老师都在问我了,再不去可能就要追到家里来了。”

“你那个样子我看就别读书了,成天只晓得耍,到处跑,打也打不出来。你咋这么不听话,要把我气死。”她已经拿他没有办法了,管也管不住,就想给他教训。

他默默走在后面,听妈妈讲。他不明白何为听话,像罗八皮那样就是听话吗?他可不要成为罗八皮那样,简直一个弱智,叫他干嘛就干嘛,没一点尊严。

罗江一个人睡外屋,妈妈睡里屋。她坐在镜子前,解开头绳,头发披在白背心上,一直到胸坎。她久久的凝望着镜子里的样子,憔悴、倦容,内心窝火无处可发。她想着想着想起白天她们的话,句句都是讥讽,可她仍旧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得入神根本没听罗江在外面说话。

“妈,我要去上学。”他躺在单人**,隔两步就是他的书桌,不像罗海的桌子丰满。窗外抬头便是星空,他摞了一下头,看到了月亮。

她回过神来,“明天我亲自去跟你老师说,等你头脑清醒了再去也不迟。”

“妈,今天要是没找到我,你还会找我不。”他继续望着窗外,听见风声吹落屋檐下桉树叶的声音,蝉叫得也清凉了。

“不找了,丢了就算了。反正你也想离开我。”她有些哽咽,但故意高亢的说。

“哦。”

他睡着了,可她仍就坐在镜子前,看自己哭花的脸。

第二天一早她就赶去中心小学,找他的班主任。刚好去的时候刘老师不在教室,她跟着别人指的路来到了他的寝室。一间几平米的房间,除了一张行军床,一张课桌下放的生活用品,一览无余简单得就像他的人一般。她一敲门,门就开了。一件棉麻衬衫,戴副方框眼镜,头发稍长。刚从市里调下来,据说是自愿下乡支教的。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的班主任。

“你是?”他有些迟疑推了一下镜框,在打量她。

她慌忙中解释到说:“你好,你该是刘老师,我是罗江的家长,我是来…..”

没等她说完,他便请她进了屋。

“坐吧,不好意思有些简陋。来,喝点水。”

“谢谢,我是来跟你说下罗江的情况。”

他推了下镜框。“罗江怎么了,好几天没来学校了。你来得正好,来说说吧。”

“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我让他在家反省,直到清楚自己的作为对错为止。不然他不知道好歹。真的很抱歉,这孩子就是不安份,在学校想必也费了你不少心。”她微微低头表示歉意。

“咦,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是他班主任。这样说来,我也要为我的失职感到抱歉,我没有尽到一个老师的责任,没能教育好他,让他秉性迁移。”

“老师这是什么话,怎能怪你,是我没有教好。”

“你普通话说得挺标准啊,难得难得。”

他为自己倒了杯开水,继续说:“做家长的也不要太埋怨孩子,他还是有心的。我看过他写的一篇作文,可以说班上好多孩子都没有他写得感动。你要去了解他的内心,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我也找他谈过话,但他嘴很紧,不愿意跟我交流,不过我还没放弃。”

“刘老师,他有什么心事,不过就是小孩子的倔脾气罢了。”

“我看不是,他比好多孩子都聪明,你看他做的手工就知道了。大人就是太牵强附和了,很少倾听孩子的心声,他最不愿说的就是他最真的东西,大人有些时候还是要放下身段。”

“他就是想他爸爸,总是觉得他爸爸不回来,是因为他。我跟他解释过,但他就是不相信,加上家里叔姑的闲话,他更是气自己。我也拿着没办法。他要跑就跑吧,下次也不去追了。”

他稍稍移了下凳子,拿出他的作业本。“你看看吧。”他翻到那一页。

她接过本子,看着用铅笔写的作文,东倒西歪的文字。她的身体有些摇晃,眼泪唰唰渗出。

“我想知道我是谁,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会得到然后失去,就像我来到这个世界,是得还是失。为什么爸爸会离开我,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不在身边。妈妈说,他是为了让我们过上美好的生活,才离开家。可他不知道,我最美好的生活就是有他们。只要他们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我不需要他为了我而离开家乡。爸爸你听见了吗,我想你,妈妈也很想你。我常常在半夜惊醒,一听原来是妈妈的哭泣声,我知道她哭的原因。我不能哭,我要坚强。你在哪里,如果你听见我的呼喊,那就请你回来吧。”

她痛苦的埋着头,紧拽本子。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就是孩子,单纯又粗暴。”

她稍事修整了一下情绪,侧脸抹去泪珠。

“不好意思,失态了。”她站起来,忙里忙慌的拿起蓝色布包离开。“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窘迫又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