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

少年一跃便从码头跳上了渔船,在临空落地的一刻,又迅速抓起了桨,两根纤瘦有力的手臂笨拙粗鲁的拼命摇着双桨。水被惊觉一时难以平息,水纹泛起涟漪,在少年的身后余波散开。码头上响起了呼喊,那声音在炎炎夏日午后,混浊了热气和鱼腥的河面飘**而来,那声音里单纯的只有两个音节,反反复复。

少年并不打算回头,呼喊越是急促,他的力量越是汹涌,船桨在水面推进,渔船行进到了河中央,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对岸便是新的世界。他想在他熟悉的领域想杀出一条血路,他年少强盛的荷尔蒙尽情挥散着,就像眼下河面金子般的阳光,强烈又热情。但他殊不知码头并不只有他那一条船。他迎面而来的一艘客船,正拉响船笛,客船的余波牵引着他奋勇向前的步伐。他感觉到手臂好酸痛,船一动不动的在原地打转,甚至向后退,但这都丝毫没有扰乱他逃离的心。

他的船渐渐徐缓下来,毒辣的太阳直照他的身体。

河风一吹就是一阵热浪,汗衫紧贴着他的身子,汗珠在胸口打转,他昏了头。随着他的停止船也停罢,他双脚紧抓船板,心里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焦头烂额头也不回的继续摇摆双桨。整个河面只有他的鼻息声和桨划开的水声,那个呼喊声消失了,他低垂着头,任由太阳穿透脊梁。他感觉自己将像浮起的死鱼一般,失去思想和灵动的活力,最终失去力量,而太阳会痛快的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眶泛起波纹,头埋在双臂里,突然他又再次听见一声声呐喊蔓延开来,而且朝着他的方向越发临近,对,那是他的名字。他只觉得头好重好重,这次不是他故意不答应,而是由不得他肆意妄为。身体仿佛被铁链锁住,根本挣脱不开,难道被鬼压床了,这得有人帮帮他。他年少的自尊和对自由的渴求,现在都已不复存在了。

窗外蝉潮如雨,屋檐勉强可以遮住点阴,与屋外蝉声相抗的是坐在地上的电扇,生锈的叶片老态龙钟的摇曳着,桌上的书懒洋洋的一张一合。

他被一阵特别大的蝉声惊醒,使劲揉了揉眼睛,睽异的斜睨四周,那是梦?原来他没有沉入水底,可汗衫早已湿透,就像是刚被捞起来一样,夹杂着水草和鱼腥。再看看这是他的房间,门后贴着灌篮高手的海报,旁边的墙上挂着农具,地上放着两排泡菜坛,书桌上放着一杯蜂蜜水。如果没有死去,那想必是病了?不过现在四下空空,那种大病初愈急需安慰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他不止一次想要逃,没人知道他逃的真正目的,只知道每次回家都十分落魄,甚至非常难堪,接着便是一场大病,就像现在。等到大病初愈,他便开始谋划再一次逃,这次一定划过岸。

夏天总有许多未知的惊喜藏在云里,惊魂未定的青蛙呱呱翻天,晒坝被玉米分成了一格格方块,周毕奎跟罗永兴坐在树荫下看着自家的粮食,不时瞅瞅天。他们都同时看见对面房子里走出来的罗江。

“江娃你这是要闹哪样,好好的书不读,你的脑壳装的是些什么哟。”罗永兴叉着腰指责他的侄儿,一副无药可救的语气。“你妈要是晓得你这样绝对会把腿跟你打断不可,我是看过的。”

周毕奎抽了一口闷烟,用胳膊肘打了一下情绪高昂的罗永兴,“少说两句,他生病才好,不要惹他咯,你晓得他的。”

罗江低着头没搭他大伯跟姑父的话,朝屋后竹林走去。

风大了起来,吹得竹子一边倒,枯叶漫天飞。只见不一会儿豌豆大的雨滴就落了下来,他躲在田坎边的芭蕉叶下,看见他们在晒坝噼噗翻天手忙脚乱的收拾粮食,争吵的声音跟着雨水流进秧田。咳嗽还没痊愈,突然的暴雨让他一个踉跄踩进水凼,溅得一身的稀泥。大伯的话句句戳中心窝,他们的不理解和指责让他日夜壮硕的体魄开始了忤逆。

雨渐入佳境,想必是不会停了,明早太阳将重新升起。蛙声一浪接过一浪。

“罗江你在那里站起做什么哟?老师又在问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你最好跟老师解释一下,我先走了。”周定山从田坎那边朝他喊。

“哦,晓得了。”

他撇了一下嘴,无所谓的样子,他才不想去上学哟。他要去找他堂哥罗海,罗海的家在池塘边,和罗江的家隔岸相望。他个子很高,鼻梁也高,喜欢穿一身老式的中山装,那是他父亲的。

“二哥,二哥,二哥啊!”

窗户开了,“快进来,我在里屋。”

二哥抓起挂在门后的毛巾,在他头上乱擦一通,顺便给他洗了把脸。

“二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咋没见你路过。”

“今天我从尖山那边回来的,咋的。”

“没啥就是问一下。”

罗海正在赶作业,桌上有好多好多他从没看过的课本。

“二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不?”

“啥问题?”罗海握着钢笔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便伸手去帮他整理。

“为啥大伯二伯姑父他们家都不喜欢我?”他沮丧的扳着手指。

“你咋这样想呢?”

“那大伯为啥老是说我要被我妈打断腿,我晓得她早就想打我了。”他腻了一下,“我晓得我是没人要的娃,我啥都晓得,你们都不喜欢我,你说我是不是多余的。”

罗海放下钢笔,作古正经的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准这样说,他们那是不喜欢你,你晓得你做错了事,他们说你都是为了你好。我这周回家就是特地为这事的。”

“你说你是特地为我的事才回家的?”他很高兴二哥会为了他而放弃复习时间,“但,但是二哥我爸为啥这么久了都不回来,难道外面真的那么好,比这里还好?”

“我不知道外面是不是比这里好,但我晓得你爸是为了你才去的外面。”

“二哥你说的当真。就像二伯出去打工一样,也是为了你好,你说是不。”他笃定的瞧着罗海的眼睛,想从中知道果真。

罗海坚定的眼神说服了他。

“江娃答应我不要做傻事,乖乖的在家,一到周末我就回来看你,到时给你带葫芦娃的卡片。”

“来看着我的眼睛,”罗海牵起他的双手,温柔的说:“江娃我不会不管你的,你是我兄弟,我是你二哥,我们是一家人。不要管别人如何说你,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所以要保护自己。”

少年的眼里全是泪花,他再也压不住心头那坨火。还好有二哥,他就知道二哥肯定会管他。

“嗯,二哥,你永远是我二哥。”

“我就记得小时候二伯经常背我赶场,给我买包子吃,你还记得不?”

“你说的我都记得。所以啊,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么多人爱你。”

罗江打着二哥给的伞,他一深一浅的踩着稀泥回家了。

走到晒场时,他伸过头猫了眼,虽然知道他们肯定没在哪里了,但还是谨慎。一踏进门槛,他的脸就被甩了个大巴掌,他没有抬头看,默默的用手捂着火热的脸。

“就晓得跑,看你不跑要死,自己乖乖的跪下。”

他没有反抗,扑通跪下。这下果真被大伯说中了,要被打断腿了。只是肚子咕咕叫,好饿。

“妈啊,你会打断我的腿不?”

“看你再跑非打断不可。”

“原来是真的啊。”他嘟囔着没让她听见。

“好久可以起来哟,我饿了,我要吃饭。”他大声朝灶房那屋喊。

灶房里柴在噼里啪啦的燃烧,饭蒸好了,菜也起锅了。

“吃,你还晓得饿啊,还以为你不晓得饿,今晚不准吃饭,跪到反省为止。”她没管他的,把一大把柴塞进火里,火苗烧得更旺,青菜在锅里没几分钟就熟了。那香味让他嘴馋,肚子在收缩。

“妈,我晓得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我吧。下次你就打断我的腿算了,反正早晚都会断的。”

她听了前半句没听清后半句,拿了两个碗出来。

“认错了就过来吃饭。”

“为啥爸爸不回来看我们,留我们两个在家,他是不是不喜欢我。我今天去问了二哥,他说没那回事,那究竟是咋回事。”

她自顾自的吃饭,一口又一口嚼着青菜。她眼角的皱纹有三条,眉心还有几条,手筋冒得很高,翠绿色连衣裙上散布的白色小花都焉气了。

她夹一筷子菜摁到他的碗里,“快吃!”

“哦。”他大口的刨着饭。

“爷爷在山上没,我晚上去找爷爷。”

“没我的同意,哪里也不准去,皮子是不是又痒了,想挨打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