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孤独星球

刘辉没有理由随意踏进村子,唯一能找的理由就是去给罗江补课。先前提去的那捆书,罗江压根就没看几页,新鲜了几天就放在书桌上潮了。

能去见她吗?那天她逃走了,想必是怕了他吧。他懊悔的来回踱步,不行他得去见她。他坐下拿起笔,展开信纸。信夹在语文课本里,然后把书装进背包。

正巧在小卖部碰见打酱油的罗江,刘辉叫住了他。罗江很是意外的拉着刘辉的手,开心的转着圈。然后被罗江拉回了家。一路上罗江都说个不停,问他好久没来了,说他跟妈妈都想他得很。刘辉听他这么一说,激动得扶了一下眼眶,差点摔倒。

罗八皮在鱼塘边学着罗江的样子手舞足蹈,也在跟着高兴。眼泪汪汪,嘴角流着口水。湛蓝色的裤子上沾的泥巴洗不掉了,绿胶鞋边边也开了口,大拇指露在外面。

刘辉给罗八皮挥手,罗八皮拍着双腿,在地上蹦蹦跳跳。罗江拉着他快走,不想跟罗八皮一般见识。

抽水机放在渠口的石桥上,可能明天会开始往鱼塘里抽水了。许莲英背着满满一背的草,草压弯了腰。就像罗八皮背草一样,只见草不见头。

罗江叫着:“妈啊,妈,你看谁来了。”

李玉兰出门看见罗江拉着刘辉就来了。她移开眼睛,生怕那些秘密被风吹走。

疾风飞走,各怀心事。刘辉的眼神飘渺在她的周围,而她不敢看清楚光在哪里。刘辉就像灯塔伫立在海中,塔顶的光始终照着她。

可李玉兰不敢靠近这通透的光,害怕光将自己照得太过明白,让那些灰暗地带显露在光明下。那必将会掀起风暴。

罗江沉浸在刘老师关怀的喜悦中,正伏案做着刘老师布置的作业。房间里传出他朗诵课文的声音。

李玉兰在坝子里凉衣服,衣杆高过她的头顶,她稍踮着脚才能把衣服搭上去。阳光的味道都留在了衣服里,然后把秽迹都蒸发掉。她很麻利的甩甩罗江的裤子,正要搭上去,刘辉握住她的手,接过裤子,帮她搭到杠子上。李玉兰心颤了一下,手弹了回去。

她拿着桶准备转身离开,被刘辉叫住:“你,你别走,听我说好吗?”他在央求她留步。

她没有回头,停住了脚步。

“你别这样对我好吗,是我冒犯了,但我…”他低下头。“我向你道歉,是我太鲁莽了。我会和你保持距离,你觉得舒服的距离。所以请你别躲着我好吗?”

旁边的竹子摇摇晃晃,坝子里的灰尘被扬起。凉好的衣服随风摇摆,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裙子一块抹布一条裤子,也隔着一道墙,隔着她的心。

她在听,可你看看这个地方,她能如何呢。她就像杆上的鸟,虽然长着翅膀,但是飞来飞去依旧盘旋在雏鸟身边。

“你的瓦下不是我的归宿,我的梁上不是你的归巢。”

她的爱情早已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装进了泡菜坛里,随着日月星辰的变换而变质,最终变成了残羹。等待爱情的到来,不如等待粮食的收获,那喜悦是来自温饱的感动,也来自孩子的成长。

她受够了等待的滋味,时间把她的心磨得没有了菱角,即使再大的苦难她也能独自面对。风霜吹灭烛光,暗淡叫人心盲。月下残影半边,谁作良人扶岸。

“我的爱情已经死了。”

他还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厉,才把爱情说得那么轻松自在。但就是他的这份自在和胆量,让李玉兰突然有了心跳加快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还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如果不是他,她或许会忘记到百年后了。

他只抓住了一把空气,两手空空,眼望着她的背影投在地上。“不,你的爱情没有死。”

“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不能放下良知去为所欲为。”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想得睡不着,只要能见你一面,也很满足。”

她转过身时,才发现她眼眶夺目,泪光闪闪。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你无法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度过的。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我,他们都想让我溃败成蝼蚁。做不做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她毅然决然的走了。

夜凉了后,她批散着长发,坐在窗前就着灯。电风扇左右转动,把书页吹得哗哗响,一页一页像在讲述故事给她听。突然翻在一页就不动了,一封信夹在书页里,她拿过书抽出信。

信里写到:如果你也想解开心里的结,那就请遵从内心。在我面前你不必那么幸苦隐藏。明日请与我见一面,我在小学后山等你。

她如何遵从自己的内心,她的内心是何如?他怎么那么自信知道她会去见他,知道她在隐藏着什么。他太自以为是了。

可她久久的看着信,每一个字眼都在她的眼前**漾。他的样子浮现在窗前,被月光蒙上了一层薄雾,既轻柔又明朗。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何会想起他,她又怎么去见他。那日短暂的接触,都让她负罪难耐。现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把信扔进火堆,看着一缕青烟邈邈消失,她的这一生啊,如月随歌,就像杂草般烧灭又重生,重生又变幻。

刘辉走在月下,满脸惆怅,原野的杂草随风起舞,乌鸦盘旋在夜空,唱着最悲情的歌。曾经他也是这么残忍隔绝一个爱他的人,现在他才知道魏美丽的眼泪有多么的沉重,他读的书没有这一幕。

痴情人很多,可留到最后的却很少。有的人爱着,心却如刀割;有的人爱着,却把时间当流沙。有的人爱着爱着就不爱了,又散了。而有的人不动声色的爱着,却是最后一个至深的人。

他们就如这座孤独的星球,在这长河岁月里迷失又相遇。

刘辉对李玉兰说:“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遇见你,你却不愿放掉银河与我拥抱。”

世俗总有太多注入,让人好生变陌。山下灯火阑珊,玉树林立,旧日的窗,新进的人影。风拂晓而过,萤火虫萦绕在田间。河水静静的流淌,桥上夜归的人,脚步急喘,他们的谈笑很快被风带到了通明的未央。

刘辉在半山腰文学社谈论过灵魂,可灵魂是什么,又在哪里?当他们身体靠近时,灵魂也在靠近吗?他在阳光的缝隙窥探灵魂的样子,他看到是隐匿又深邃的,琢磨不透。他不敢再看,怕被污秽收买。他在黑暗中搜索她灵魂的途径,可被空气横道在两边。

李玉兰说那不是他们本来的模样,就像指尖滑过的缭绕。

如果他们不曾遇见,那这样的夜,刘辉就不会想她想到流泪,也不会如此狼狈。

他踌躇的走在桥上,暮夜,他已跨过江河,弥留之际,他没有勇气再一次奔向她。这迷雾反复告诫他,停一停吧,前方已是尽头。

她烧毁了信,就当没发生过,可那火焰正熊熊燃烧。她的脸上留下一道泪痕。

罗江熟睡在他的小角落里,像个婴儿一样弯曲着身子,他的睡梦总是安详的。白日的汗早已散去,他的想要逃离的脚步,暂且因为美梦而停止。

李玉兰摸着罗江的额头,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她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她隐忍的感情不会覆水难收,可她很难做到不去想刘辉。这是她的致命点,所以残忍是最好的良药。

可永军啊,你究竟在何方,这个为你忍受孤独的女人,已食之乏味。被生活磨得支离破碎,你是最了解她的为人,她不是娼妇,她是一个好女人。是你当初不顾世俗眼光迎进门的妻子,她肚里的孩子是你说过最幸福的事。她曾经也是大家闺秀啊,只是她不愿再说自己的身份,为了你她也不顾家人的反对,置身来到这里。

如今她只有你和孩子,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所有的苦她都扛了。那田地是你争取来的,现在她都一块不少的做着。当她受到姑嫂冷眼时,你不知道她的心有多难受,她也想过逃离,但逃离有什么用呢,要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她摸了摸眼泪,扯了扯被子给罗江盖好。她对罗江是严厉了点,但她不能失去他,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羁绊,她要等着永军回家,一家人才算圆满。

刘辉在操场来回踱步,操场对角走完一共88步,还有一步进去就是他的房间。这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树叶落下的声音,还有太阳暴晒的空响声。他的心一直在澎湃,昨日的话不绝于耳。

抽水机顺利的搭在竹架上,赵树海挽着裤脚,光着脚板奔跑在鱼塘边。岸边坐着成群的乡亲,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鱼塘干了很久,这水对他们来说很多重要。

罗八皮扛着水管往水渠拖,水渠停用几年后,今天又重新启用了。周毕奎炫耀说这水渠也有他的功劳,当年修建时,橘子坡山脚的那一截就是他挖出来的。说那时罗锋才到他腰杆那么高,长得又黑又矮,说到这里,他指着远处的罗锋笑了起来。旁边的人都不关心当年的事,他们关心的事,这水怎么流进水渠。

罗锋耳朵晒得滚烫,回头发现周毕奎笑得点头哈腰,他吆喝罗八皮跑快点去喊周毕奎赶紧清理泥土,感觉罗锋一声命下,水就自然来了一样。

罗八皮提着裤子飞奔去橘子坡,罗江急匆匆的跑在罗八皮前头,他一股脑就跑上了坡。罗江推开门,大声喊着爷爷爷爷,爷爷摩挲的坐了起来。罗江拉着爷爷的手,说水马上就来了,鱼塘马上就有水了。他让爷爷一起去看抽水。

老爷子咳了几声空痰,打着干呕。罗江乖顺的给老爷子擦着背,老爷子摇摇手。老爷子慢慢把腿摞到地上,罗江跪在地上把鞋子给老爷子穿好,然后把床边的拐棍拿给老爷子。

老爷子已经很久没有下地走路了,走起来格外吃力,拐棍颤颤巍巍的支撑着老爷子的身体。罗江扶着老爷子走出了草棚。

橘子几经结果了,老爷子看着满山的橘子,嘴角不由的上扬。罗江随着老爷子的步伐停下来,他们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望着希望的田野。

抽水工作已经完成,农机站的师傅站在抽水机面前,他现在备受瞩目,岸上的乡亲安静的等待水涌出。周毕奎杵着锄头站在赵树海旁边,罗永兴叉着腰,就他最整洁。

罗江告诉爷爷,水流过橘子坡水渠了,马上就流进鱼塘了。老爷子的喉咙里嚯嚯的响,像说话又被痰卡了回去。

水流出了水管,白花花的水涌入鱼塘。赵树海这才舒心的拿出烟,一人打了一桩,岸上一排的人都同时抽着烟,目不转睛的看着水灌进鱼塘。

机枪对这事不感兴趣,张二嫂喊了很久也没把机枪喊出门,他躺在摇椅上,看着电影。有人问张二嫂怎么机枪不来看热闹,张二嫂也只是呵呵笑两声。大伙一直都觉得机枪是被相亲相傻了,不敢出门见人,但机枪是大伙看着长大的,连他穿开裆裤都看过,那还有什么是不能看的。那机枪就是受打击了。这一说法瞬间在岸边传开,你一言我一语的击鼓传花。大家的乐趣也突然上升到了人性高度,开始分析前因后果。

唯有罗永芳没有开口说话,嘴闭得很严,许莲英用胳膊肘拐她,她也没有说是非。武春荣连忙叫停许莲英,然后在许莲英耳旁说悄悄话。许莲英突然恍然大悟的闭嘴了。

罗永芳没敢看张二嫂,怕从张二嫂眼里看出怨恨。唉,没做成媒,要倒霉也只有认栽了,此事不提也罢。罗永芳还是放下面子对张二嫂笑了笑。

山下人看的是风景,山上人看的是生死。孩子们在鱼塘边高兴得手舞足蹈,挽着裤脚尝着水的快感。赵天宇拉着赵雪去水渠淌水玩,赵雪不愿意去,和赵天宇拉扯了半天。周定山把草帽背在颈后,吃着生黄瓜,一说话口水直往外喷。他们两个拉着赵雪跑,赵雪一边跑一边骂他俩。罗江在山上看到他们跑到橘子坡的水渠,赵雪被周定山推进水渠,一下子水就打湿了赵雪的白色球鞋。

赵天宇见赵雪眼眶湿润,把周定山推开,周定山一屁股走在了地上。周定山一个起身就扑向赵天宇,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赵雪叫他们别打了,但没人听她的。这时罗江把手伸向赵雪,赵雪抬头看他时眼睛水润。

周定山踹开赵天宇,提着裤子,一脚把罗江踹进了水里,罗江一时蒙圈的趴在水渠里,喝了一口水。赵雪吓得不轻,跳进水里,也不顾裙子会不会打湿。罗江爬起来甩了甩头,周定山见势情况不妙,方才做了错事,罗江火冒三丈奔着去抓周定山,却被赵雪拖住了。罗江怒吼赵雪,让她放手,但赵雪摇了摇头。

就这样周定山和赵天宇撒腿就跑了,罗江不懂赵雪为何要帮周定山。明明是周定山先动手,他生气的摆开赵雪的手,径直走上了山坡。

老爷子问他怎么一身都打湿了,罗江闷着头坐在了草地上。鱼塘里波纹浪尽,鸭一哄而散跳进水里,鸡群在山坡上鸣叫四方。赵雪妈妈领着赵雪回家去,她头低着,或许是被骂了一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