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情

五黄六月,天气燥烈,秧田里的谷子掉着金黄的稻穗。狼狗叼着一根骨头跑在田坎上,布谷鸟叫着太阳落山了。麻雀成群的站在电线杆上,爷爷说天要变了,地气闷热得很。

瞬时,刮起大风,蛙声一浪接着一浪。罗江戴着草帽,站在李玉兰身旁,看着脚下的秧田。罗江一抬头,汗水就顺着下巴流到胸膛,李玉兰双手低垂,眨了眨眼睛,汗水绕过太阳穴流下来。罗江望着村子,赵天宇手里拿着网兜跟在赵树海后面,跑起来的样子像个螳螂,一跳一跳的。如果爸爸在家,那这事就不用如此焦心了,他和妈妈也不用遭受太阳的摧残。可是,爸爸不在家,他不能像赵天宇那样跟在赵树海后面。

罗江只有去找罗八皮,他也只喊得动罗八皮。只要他同意,那事情就好办很多。他在河沟边找到罗八皮,罗八皮正在打猪草,罗江杵在他面前,罗八皮移一点,罗江就移一步,反正存心不想让他打猪草就对了。罗八皮打了几句招呼他都不听,这把罗八皮整急了,他扬起镰刀,罗江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跑上了岸。罗八皮踉跄的爬上岸,手里死死握着镰刀。罗江看他爬得吃力,顺势把罗八皮按在地上,夺了他的刀。

“还杀不杀我。”

“你放了我就杀你。”

“你刀都没了,还不老实点。”

“你要板命,我不杀了不杀了。”

罗八皮张着他的燕子口笑呵呵的说:“江娃儿乖,我杀谁也不杀你。”

罗江说:“你来帮我家打谷子,我给你买啤酒喝。你不是想喝啤酒,我给你买。”

“不打,我要给罗大打了再给罗二打。”罗八皮扳着指头数。

罗江一脚踢在打猪草的背篓上,背篓顺势滚到了河沟里,猪草倒进了水里。罗八皮囧着背跳了下去,罗江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比河沟还长。他不为所动,罗八皮嘴里碎碎念,骂罗江是黄土崽子,扬言要把罗江扔进河里喂鱼。

“你究竟来不来。”

“鬼子打来了也跑不动。狗崽子,我的猪草没有了。”

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罗八皮一心想着失去的猪草,罗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他的希望破灭了,他还是请不动人,那田里的谷子怎么办。唉,他就是黄土崽子,流进河里还不是变成了沙,然后被混进泥里。

李玉兰还在为田里的谷子焦愁,四处找人帮忙打谷子。头年来帮了忙的,第二年好多都找各种借口不再来帮忙了。长舌妇长枪短炮的把好心的人说为了个活寡妇,耳根子软的人那个还敢来哟。怕是滚了一身的灰,还以为是去打米房偷吃了一把。

她自是知道人们为何将她避而远之,但她退而求次假装不知道,挨家挨户的敲门。

她走了五里路找到远方舅娘家,敲了好半天门,狗也叫了好半天也没人出来应一声。里屋听见她的声音,灯立马就熄掉。

她隔着紧锁的大门说:“舅娘后天麻烦幺舅来帮我打下谷子,幺舅就麻烦你了。”

说完她停下来听里面的动静,还是没人回应。但她知道他们都听得见,只是故意不吭声。

她继续说:“以前永军也给舅娘挑过很多水,这他不在家,我一个妇人也着实使不了多少力。以后你家有什么事,我一定来帮忙,不然稻子可就坏了。”

幺舅坐在床边,用手肘杵舅娘身子。意思让她做决定,这大晚上的她在外面说话,隔壁听见了怕说自己个不讲情义。永军隔三差五的帮她家挑水,全村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还说有个侄子抵半个儿了。

舅娘摩挲起来摸着黑趁着月色,打开院子的大门。

“玉兰我晓得了,你回去吧,后天你幺舅一早就来。”

她听了舅娘的话,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

“那后天早点来,来我家吃早饭。你中午也上来吃饭。”

“饭我就不来吃了,免得人家说闲话。”

舅娘五十多岁,是罗永军远方的亲戚,具体是什么亲,要追溯也不知道追溯到什么时候去了。反正永军青年时候就时不时去他家帮忙,舅娘也很宠爱永军。等他到了适婚年龄,她给他介绍了娘家侄女,结果他找了李玉兰这个媳妇儿。李玉兰进门时是怀着罗江进的门,这个事闹得沸沸扬扬,从此她就背上了娼妇名号。背地里怎么说她的,她很清楚,为了娃儿和男人,她忍气吞声。

告别了舅娘,她又来到表哥家。表哥是个光棍儿,70年代生人,一个人住在芭蕉地后面的瓦房里,靠打短工为生,性情敦厚,嗜酒但不闹事,喝多了倒地就睡。

她还没走到屋门口,表哥就知道她是为何事而来。每年收成他都会去帮忙,只有他去没人会说闲话。那个敢在他背后咬耳根子,他是真的要锤人的。他很护着李玉兰,特别是罗江。

她算了一下人数,一个人割,一个人打,一个人负责挑。将就凑合够了。

罗江一年一年的长大,渐渐明朗的轮廓和健壮的身体,也能充当一个体力,但她并未把他算进去。这也是罗江很苦恼的事,自己的也是男子汉,家里的重活也该分他一点。可妈妈还是把他当小孩子。

月亮挂在山顶,感觉很近,却永远也走不到。蛐蛐和青蛙在比赛谁叫得更好听,周定山家的狗吠得撕心裂肺的。刘老师告别他们的好意,一个人回学校。

他徘徊在梧桐树下,眺望着山顶的月亮,家乡的月亮会比这里圆吗。榕树下的土长期被人踩,都不长草了,树干也被蹭的发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踢着石子。白色衬衫透着凉风,脚下旋起风,一吹树叶哗哗地落下。这村口犹如黑洞,把他的思绪全都席卷进去了,他无力拉扯,只能任由孤独滋长,然后慢慢的放逐。

这时他看见地上多了一个人影,抬头看原来是李玉兰。她缓缓走来,裙摆随风飘飘。

“好巧。”

“好巧。”她答应。

“这么晚你这是去…?”他拽紧的手背在身后,那样子就像犯错的孩子不知所措。

“要打谷子了,我去找人帮忙。”

商店门口只留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他瞧见她的侧脸,眼睛里有很多的话,她说话的样子,总有份灵动。

“嚯,对哈,要收稻子了。我虽然没有经验,但力气还是有的,到时我也来帮忙吧。”他边说边显示自己的肌肉,那样子有点滑稽。

“这里真的很好,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人也很朴实。”他唏嘘感叹。

“农村有什么好,好多人都想去城里。”

“那要看谁在那里咯,如果那里没有你留念的人,就没有意义。”说这话时,他眼睛始终看着她,她一个眼神定到了他的眼睛,他们四目相望。

他懊悔说出这样的话,这话分明就是他自己的心思。而她是多么的遥不可及,他们隔着月色,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她消失在黑夜,被黑洞吞噬,他的思绪再一次混沌在此。

罗八皮这两天口袋里装满了烟,他的嘴笑得合不拢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一弯腰割草,屁股勾勾都看得到,裤子是很大,但他也不晓得用绳子捆一下。他割草也是割得很死心,硬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割完才换地方。村里的小崽子喜欢捉弄他,朝他身上扔泥巴,他一般就是笑,然后继续走自己的,干自己的活。

罗八皮有个先后顺序,一定是先帮罗永兴家割完谷子,然后再帮罗永福家割,再帮罗永军家割,最后是罗永芳。这个顺序他没有特别制定,但就是谁想岔个轮子也不行。他必定是先后顺序,别家想要他,也得慢慢等。他好伺候,有烟抽有酒喝就可以,汤汤水水的鱼肉更好不过。

一群小孩儿追着罗八皮,拿石子扔他的背篓,看那个扔得准能扔进背篓里。口里还念着‘山头拉狗屎,村口喝尿水。’

罗八皮背个大背篓走在田坎上,看还有几块田的谷子没有收,那块田是哪家的,一个人碎碎念,随手扯一把草扔进背篓里,其中恐怕有一半都没扔进去。

“还敢跟老子跳,信不信老子反手给你们一人一巴掌。”他佝偻着背,狠狠的骂咧那群小兔崽子。

他们倒不怕他发火,反而越是发火越是开心。

“来呀,来呀。”有人喊了一声预备,所有的石子都朝他扔去。

“都滚开,信不信老子把你们甩进塘里喂鱼。”

孩子们捧腹大笑,都追到罗八皮面前,挨个做着怪相。“鱼在哪里啊,塘里没鱼啦,鱼都死啦。”

罗八皮提着裤子,摸着后脑勺一下子就笑了。

一年中这个时节是罗八皮日子最好过的时候,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对他客客气气,仿佛以前的恩怨都就此打住了。他光着脚,一个劲的奔走在各个田间地头,背弯了,但他快乐了。这个村子顿时因为有了罗八皮,而有了新的活力。挨家挨户的人们都喜笑颜开。

罗江也的心情也很好,人们因为有了收获,变得豁达开朗,人与人之间和睦友善。

罗江从爷爷那里拿了些茄子四季豆和黄瓜回家。路上碰到赵天宇在地里摘朝天椒,罗江喊去他家吃饭,赵天宇硬是不去。罗江继续走,碰到背着满满一背篼的草的罗八皮,他没有喊罗八皮,而是跟着他朝鱼塘走去。背篼大得都看不到他人了,罗江随他的步子走着。

这鱼都没有了,还背什么草啊,罗江心里想着。这时一团乌云挡住了太阳,霎时,毛毛雨就开始了。

最近的雨水太多,山坡上有好几棵竹子都垮了,不过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罗八皮抬头看了看天,加快了步子。他走到鱼塘边,把草倒进去。罗江看他倒完,吹着口哨穿进竹林。

同时吹着口哨吊儿郎当走来的是机枪,他的裤腰上别着砍刀,手里提着一只鸭子。

他把菜放在簸箕里凉着,妈妈围着围裙正在烧柴炒菜。

他想起昨晚妈妈很晚回家,“人都找齐了吗,他们要来吗?”妈妈拍了拍身上的柴灰,罗江接过她手里的火钳,夹起一捆柴塞进柴门里。

“要来,都要来。明天你早点起来,不要到处跑,该做什么你自己知道,不要我来说。”

听妈妈这么说,罗江心里也很开心。柴门里的火烧得很旺,罗江用火钳拨了拨,锅里的蛋汤马上就开了。他的眼睛落进了锅里,他也怕没人来帮忙,那种孤独无援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乘凉的人纷纷来到晒场,席地而坐,畅聊碎语,只要说出口的话都统统淹死在河里。星空万里,土地里埋葬着前人的辛勤,现世的人继续留守在此。不同的面孔耕耘着同一块土地,翻翻复复,走走停停,往返在河堤的潮水消逝在岁月里。

他们谈论的依旧是李家长李家短,关心的是口袋的粮够吃到何时,下一季多种些冬麦还是出去打工好。

风带走了闷热,李玉兰抖了抖水,然后把衣服搭在竹竿上。罗江含着玉米棒,递了一个给赵雪,罗江啃着玉米,开始他的妄想。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了,只听见蛐蛐的声音。

赵雪吃着甜甜的玉米,不时用手扇着蚊子,罗江追着蚊子,打了好几下也没打着。他嘴里含着玉米,跳起来的样子把赵雪逗乐了。

罗江气喘吁吁的叉着腰,赵雪还在乐,她的笑声像银铃,这样的夜晚没有疲惫。他偷偷从背后扯了一下赵雪的头发,赵雪爬起来又追着罗江满场跑。

不远处听见李玉兰在呼喊罗江,周定山家的狗使劲吠,连带竹林里的鸟也躁动不安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