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

刀光划破黑夜,就像流星划破夜空。唐余从未觉得时间像此刻一样,流淌得如此缓慢。他瞪大着双眼,缓缓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忽然,一丝奇异的声响从耳边响起,唐余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只觉眼前一晃,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木头与刀刃相撞的声音。

是一把素净的折扇,挡在了刀前。

唐余心中一惊,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猛地抬起头来想确认这个念头的真假,将视线顺着那握着折扇的手向上游走。看到那人的肩膀时,他却不再往上瞧了,因为不敢。他自问此时此刻有可能出手救他的那人,只有一个。可他已经亲手在那人心窝上插了几把刀子了。若是真的是那人,他该当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折扇与刀缠斗的声音渐渐消退,只听“砰”一声,白色的烟雾散了开来,待到烟雾散尽,那带着面具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唐余垂着头,嘴边不由露出一个苦笑来:“你怎么来了。”

回应他的是唐秋迟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由危转安,唐余张了张嘴,却一时想不起再要说些什么。他不说话,唐秋迟也没有说话,只有折扇带起的风声。

唐余看了看他,又转头望向了别处。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咳……”嘴上虽是这样说的,但到底被他救了一命,总显得有些气虚。

唐秋迟只是淡淡道:“我奉命查探父亲与二叔之死,你是头号嫌疑犯,岂会让你轻易死去?”

“奉命?嫌疑犯?”唐余挑眉,“我记得唐家可是早已认定了我是凶手,下的命令可是要杀了我呢。”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唐秋迟道。

“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用吗?”唐余摆了摆手打断道:“是他们亲眼看到二叔倒在血泊之中的,也是他们亲眼看到,我差点要了你的命,难道这亲眼所见之事,还能有假?”

“可是……”

“你不要再不肯承认事实了。我劝你还是清醒清醒吧。”唐余厉声道:“你忘记的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说罢,唐余瞥了一眼唐秋迟,转身就走。

“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唐秋迟的声音顺着秋风落在他的耳畔,“我知道父亲并非死于你之手,究竟是……”

“他……”

唐余连说了几个他字,倏地闭上了眼。

“他虽非我所杀,却被我所害。”

说罢,他不再顾唐秋迟声音里的那一丝落寞,直直离去。

其实这之间又有何分别呢。父亲虽然不是他亲手杀了的,但却是他的行为,导致了父亲的死。

当年他机缘巧合之下从妙绝山庄学到了还初之术。妙绝山庄揽尽天下武学,有缘人得知。不过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任何东西不会白给,哪怕是有缘人,想要妙绝山庄的武学,就必须用一个东西去换。离开时他问接引他的掌玄使慕容妙,为何他可以什么都不付出就这样离去。慕容妙只是笑了笑没有说别的。

后来他施展的时候,才逐渐知道原由。这还初之术的代价,不是别的,就是施展之后难以预料的结果。还初之术是一门控制心念的法术,他当时初学这门法术,也不知自己练得如何了,就想找个机会试一试,或许是多年被冷落的不解,或许是从内心深处萌发的恶意,他选择了……父亲。

唐余托着受伤的躯体缓慢地行走着,四顾周围,皆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穿梭着,忽然生出一丝错觉,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走这十七年的光阴。

他用还初之术窥测父亲的内心,不过只想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要受到如此的对待?

或许是运气太好,或许是因为父亲其实背地里很信任他。父亲很快就中了他的还初之术,哪怕很快就恢复清醒,却还是让他知道了纠结十七年的答案。现在想来,终究是他运气太差。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带来幸运,有些谜底只是一把钥匙,一把引导向悲剧的钥匙。这便是还初之术的代价,只是他知道的时候,就是无法挽回的时候了。

他终于知道了母亲不止是因生他而死。其实母亲是因为父亲卷入唐门内部权力斗争,被人所害。而父亲所有的冷漠、忽视皆是刻意而为。可这些,他如何能够轻易接受?当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一股难以言状的愤怒铺天盖地地席卷全身,他那颗日复一日被风霜雨雪吹打成磐石一样的心,终于裂出了一条缝。从缝里,开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父亲很快就从他的虚幻之境清醒,他本以为会遭到前所未有的惩罚,不料父亲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去了。

无视比厌恶更能刺痛他的心。

所以他拦住父亲的去路,生平第一次用狷狂的口气对他说话。

“我们打个赌如何。”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淡漠的口吻。

“随便你。”

唐余在心底苦涩地笑了笑。他还记得那天他兴冲冲地跑到了父亲的房间,告诉他,他赌赢了。

所以在父亲冷笑着将他赶出房门的时候,他心中的失望已然不可抑制,不过在这十七年的生命里,这种状态总频繁地出现,所以他就告诉自己无所谓。可是当他听到声响再次冲回房中,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父亲,他才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冷了。每一处肌肉,每一滴鲜血无不弥漫着寒意,彻骨的冰寒像一道道尖锥刺在全身的皮肤上,让他除了这无限的冰冷之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你知道吗,我十七年来,每天活在地狱之中,你轻轻松松一句为了保护我不被他人暗害,我就会原谅你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伟大,不过都是借口,你恨我?我看你最恨的是你自己!这十七年的光阴,难道就凭你说几个字就能抵得了的?”

或许是因为这一句话,将父亲逼上了死路。

这十七年的恩怨纠葛,他要如何补偿他?

唐余这做了这十七年不祥之人,如今终于不用再背负着罪名而活。可他想要的是什么补偿,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当时想着,余下的岁月还很漫长,他愿意继续和他纠葛下去,那一笔笔的账,一笔笔地算,哪怕算到来生,算到来世,无止无休。可父亲想的是,用命去偿。

虽然他曾经料想过各种各样可能的情况,但是却没有想到过这一种结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了。父亲死了。

父亲死了,藏在他身体里父亲的血液跟着冷了,而他,也冷了。就像一根丝线,在风中晃晃****着,忽然就断了。他失去了一种东西,或许是他自己的救赎,也或许是别的,他说不清楚,但他就是失去了。从此以后,无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在无时不刻地往下沉,在这名为人间的深渊里,永永远远,不会再有尽头。

唐余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慢慢走着,他听到了某种声音,不是风声,是人脚步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加速前行,依旧静静地走着,走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