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车轮的声音一直有规律地发出咕吱咕吱的韵律,不知是在行驶的过程中碰到了拦路的石块,还是陷入了泥坑,发出了巨大的木头碰撞的声音。

唐余睁开了眼睛,但他知道,惊醒他的并不是这声音,而是一个梦。他梦见了父亲。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境。梦境中父亲的脸庞一直变幻着,皱眉的脸、冷漠的脸、痛恨的脸,咆哮的脸、临死前的脸……这些脸中,没有一张是微笑赞赏的脸。

在他的记忆中,微笑是父亲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哪怕最后他赌赢了父亲,也没有让他露出一丝一毫对儿子的欣赏。

明明他们说好了的,只要他赢了他,他就可以答应他完成他一个心愿。在打赌的时候,他故意在父亲面前作出狂态,好像自己会提出什么不得了的要求。其实他能有什么所求呢,他只想感受一把这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体验而已,就像一个从未被父母奖励的孩子,马上就能得到那一块十七年里从未出现过的糖。

但是那一块糖他当时没有得到,他永远也不会得到了。

父亲的脸庞一直被一层白茫茫的雾包裹着,离他很近,甚至就要贴着他的鼻尖了。他没有躲避,他瞪大着双眼,努力地看着那变幻莫测的脸。

他想质问父亲,他努力张着嘴,拼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声音却被牢牢地阻碍在喉咙之后,他什么都问不出来。

然后那白色氤氲之气便越来越浓重,父亲的脸总他面前缓缓地褪去。

你要去哪?

他在心中大声的喊着,伸出手来想抓住那离他越来越远的父亲。

但是下意识的,他松了手。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父亲本来就离他很遥远,不论是生的时候,还是死的时候。

唐余的双眼猛然一睁,便看到了一片漆黑。醇厚的黑,没有一丝杂色,像一块色泽均匀的绸缎,一望无际地覆住了他的整个眼眸。好像除了这黑,这世上竟再也望不到别的了。

他愣愣看了好久,才道今夜这天空,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辉。

快要散架了的车仍在嘎吱嘎吱地前行着,唐余的身影一晃,没有惊动赶车的老伯,轻轻落在了地上。

无星无月的夜晚,最宜杀人了。

这次来的人,带了一张银色的面具,唐余猜他,应从昆州而来。昆州的无名门中尽是无名之辈,但虽说没有真正的名字,杀人的名声却是响当当的,而这人带的,乃是无名门中等级最高级别的面具。唐余看了看这块如同墨水一般的天,月光与星辰都被隐入黑暗之中,看样子是不会出来了。他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看,手一翻,手中的匕首霍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起风了。

毕竟是深秋,这风已经带着几分冬日的凌冽,也是因为脸上的血迹没有干,所以拂面吹来的时候,让他觉出了几分凉意。

比这秋风更冷的,是刀剑划过人皮时留下的劲风。对方的刀很快,迅闪如雷,招式虽然看上去平常,却刀刀致命,没有多余的动作,若是粘身必定入骨一寸。唐余能感觉得到,血液不停地在流失,抽走了身体中的暖意和力量。

分明是大敌在前,生死一线的时刻,他的心绪却更加飘散起来了。若是方才没有跳下那辆牛车的话,天一亮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荆州的地界了。可现在看来……生死犹未可知。

十岁那年,他和谷星寒在苏州相逢的那日,正好是料花节。所以那一天苏州城的老老少少都开心得很。只有唐余不同,虽然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出八台山,跟着叔叔与弟弟秋迟一路南下玩到了苏州。但是他一路虽玩着却还担心着回去必定要挨一顿毒打,所以就算是玩,也不像是旁人敞开了地去玩,总是一边玩一边担心着,不能尽兴。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处境相似的谷星寒,两个人从中午玩到了天黑,正准备分手之际,谷星寒指了指河边,唐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河边站着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很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这个人早晨就站在那里了,期间不管何时路过那个地方,那个人总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被透明罩子罩起来的石头一样,旁人看不见他,他亦看不见旁人。唐余本以为整个苏州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不开心的人了,但是没想到连自己都高兴起来了,这竟然还有个闷闷不乐的人。虽然那个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但是唐余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高兴。

于是他商量着和谷星寒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送给那个人。

那人明显非常惊讶,傻傻地对着他们笑了好一会,才窘迫地说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送给他们,但是他精通占卜预测之术,可以回答他们一人一个有关于命运的问题。

唐余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命运为何物,只一心想知道自己这趟回到八台山之后还能不能活,于是立刻就问了那个人这个问题。

那人笑着说,他回到八台山之后自然是不会死的,但是那人又叮嘱他,说他十七岁那年,有一生死大劫。唐余听了,笑了起来。他那时只担心回八台山之后不会沦落到被父亲活活打死的凄惨境地,至于十七岁的事情,那么遥远,他哪里管得着?

后来他才知道,在河畔遇见的那人,正是武当赫赫大名的悉归道人。

人行江湖,就算是顶尖的高手也不敢确定每一次挥刃过后心脏仍在跳动。唐余今天今天没有死在杀手手里,也会死在他二叔的毒药手里。当初刺杀二叔的时候,第一次不仅没有成功,还中了他的毒。不过万幸的是,他凭着自己这几年学得毒理,硬是给自己拖了一口气,把这种毒变成了慢性毒药,不过饶是如此,满打满算,他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只是,他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