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莫逐燕,逐燕日高飞,

金陵城本是形胜之地,虎踞龙盘。

只因春秋战国时候有方士言道此地有王气,楚王便在南京埋了一堆黄金镇压,所以便有“金陵”之称。也有传言,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思及子孙后代,千秋万世,而问及当时方士何地易出帝王,方士答道‘金陵’,遂削平方山,引乱秦淮河水,意图散了它的龙气,加上后来历代定都于此的皇朝皆不长久。有此顾虑之后,欲建都金陵之时,就此事太祖朱元璋问计于天机军事刘伯温,刘公言道:“南京东有紫金山龙蟠,西有石头山虎踞,南有秦淮河,北有玄武湖。刚好凑足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实为福地。况运数无常,风水之势不变,可谓之为死数,人却是变数,陛下龙威,龙子龙孙亦可盘活天下运势,无需担忧。”

太祖遂决意定都于此,除皇城之外,相比前朝,城中各处则是修建的更为繁华。不想今时今夜却是乱糟糟的,每家每户大门紧闭,街上却是火把通明,四处有兵士巡逻,自打风闻燕军即将攻城,能逃的不论富商平民都逃了,剩下的便在元宵之后被困在城内四个月。

四个月之后,终于南军不支。城破之日,王公贵族和文武官僚大多都降了,只是听闻建文皇帝不知去向。

燕军却不似传说中的凶恶,对百姓也是秋毫无犯,夜夜巡逻,街上悬着告示说,‘燕王举兵勤王,今日陛下却遭乱党挟持,下落不明,如有百姓可告知者,赏黄金千两,良田百顷,燕王朱棣晓谕。’寻常百姓却哪得知道,就算见到也自是不认得龙颜,兵荒马乱之际,哪有心思却垂涎这富贵,只是日夜大门紧闭,自求多福。

皇宫之中却是灯火通明,已经被燕军全部接管,部分军士守着岗哨,剩下一部分却在数名军官的带领下在皇城内四处寻找。自打破城之日起,两日两夜假山湖泊都已经翻了两遍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为首的将领便齐齐向金殿走去,当日太祖和当今建文帝朝政之地却为火所烧,柱子等多有烧毁,幸亏众人抢救及时,此殿才得已幸免。

大殿之前,一位和尚头微微低下,形似病虎,月光洒在他的泛白的袈裟上,有一股冷冷的寒气,听得众人行来,却丝毫不为所动,即使猜到众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在他的心里是如此的沉着冷静,很多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是隐忍还是沉着,对于这种显然易见的事,他是不想去问的,即使他不问,他们也会向他说。

众将领行至四步开外,垂手而立,当中一人说道:“启禀督师,属下将皇城中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仍是一无所获。”

这位督师自然便是燕王手下第一谋士和高手,三军督师的道衍大师,道衍微微点头道:“知道了。”

这位将领见道衍不再言语,怕责罚自己办事不力,说道:“众宫娥和太监都说金殿着火之时,陛下冲进了殿中,恐怕多半是……”余下的话却不再多说。

道衍听闻此言,忽而回头,只见其人目如三角,眼神之中威严气度毕现,冷冷地说道:“燕王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火中没有找到尸首,便是活着,立马飞马报至燕王。余下众人各司其职,不得骚扰宫娥,偷盗宫中之物,如若发现,杀无赦。”最后三个字却将声音故意拖得极长,这种强调的声音,让众人回想起兵举事这四年,其人的行事风格,不由让众人心下生起一股恐惧,知其军令威严,众人则是万万不敢有所违逆。

道衍复又对着身旁将领问道:“马将军那一路可有消息?”

将领回道:“青衣一行人往西南大禹山而去,马将军依据和督师前日商议之计,已经一路安排到位,王家店一役告捷,只是......”却不再往下说。

道衍问道:“只是什么,讲?”

将领接着回道:“余去病余先生为青衣生擒,却无性命之忧。”

道衍眼中微微含笑,说道:“这个无妨”

众将心里明白,燕军之中,道衍督师精通儒、道、佛、兵家四道,计谋之高,远胜军中之将。军令也最为严格,常对燕王说‘军令不行则无胜’,于军令法度看得极重。曾与兵败山东之时,力斩军中大将李弼,当时燕军遭山东布政司铁剑门门主铁铉所困数月,大军难以前行,李弼违抗军令,饮酒之后鞭笞手下十余人,一时之间军中恐慌,心中开始思忖,如若这造反兵败的话多半株连九族,几酿成大祸。

后道衍督师参奏燕王,说:“李弼违抗军令,扰乱军心当斩。”当时,燕王兵败,李弼本是不可多得的将才,神勇无敌,得燕王器重,燕王心中不舍,况军中多是李弼故旧兄弟,大家极力反对兵败斩将,可是道衍一人力排众议,最后逼得燕王亲自斩李弼,却是收效甚好,自此军中人人奋勇争先,士气大振,所向披靡。

铁铉听闻此事后叹道:“燕王治军若此,我朝危矣。”后果然献计破城,铁铉也死于三宝将军马三保之手。

铁铉在守城之时,燕王多次强行攻城,铁铉用非常人之策,自打燕军攻城之日起,直接将特制偌大的太祖牌位立于四面城墙之上,燕王则无法强攻。

燕王看后暴跳如雷,却无他法,直言城破之日必诛杀铁铉全族。铁铉阵亡之后,道衍大师亲奏燕王厚葬铁铉,燕王初始坚决不允,后道衍言当首顾家国大义以笼络天下民心,此举果然在南军中流传。自此燕王虎狼之师,谋朝篡位之说多有改观,自此之后燕王便对道衍更加信重,他的地位自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

金陵钟山,有龙虎之象,聚天地灵气。皇陵之前,兵甲环列,一人却虔诚跪拜于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皇陵之前。从背后看其人身形伟岸,气势迫人,身后诸人更是俯首于地,连头不敢抬起,看似极尽虔诚。

陵寝山门石碑之处大书‘孝陵’二字,孝陵就是当朝太祖安眠之地,字体圆润,得隶书之神韵,却自有沧桑拙朴之意,世人大多也识得这是明开国元勋天机军师刘伯温的手笔。

不多时,一名快马疾驰而来,未进山门前,翻身下马,伏跪于地,将一份书函双手呈过头顶,说道:“督师急件。”旁边之人听说,急忙接过,急忙向内里走去,速度之快,不亚于寻常江湖高手。不多时,已走到跪拜的人群之后,说道:“启禀燕王,督师急件。”

众人听得,心下震惊,自打起兵之日起,日夜杀伐,却不似近日这般疲惫。城破以后,燕王苦守孝陵数日却不进城,自己一干人等这三日三夜却是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迫着自己,却比往日更甚。最前跪拜一人,听得此处,只一挥手,旁边便有人拿着书函,走向前去,双手递了过去,只见那人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书函拆开,手中却微微有些抖,心里似乎极是害怕,害怕自己担心的事发生却又害怕没有发生,可是终究还是打开了,只见上面写道,“燕王殿下恭启:城内城外,遍寻圣上及玉玺不获,同两位皇子恐已然出城,马三保处尚有捷报,发行青衣一行踪迹,当前尚不敢定论。沈子之事已有眉目,为青衣一子,沈家之事亦在监视之中。尚请示下。”落款写着道衍二字,这字体再也熟悉不过,所报之事也多是及其重要之事,两人合作了多年,彼此很是默契,他知道他想看什么,他也只会给他看他想看的,除此之外,不多说废话,也正是两人之间的这种默契才能使他们走到今天。

燕王看罢,自坟前便将书信烧了,心中一块石头还是悬着,对着眼前陵墓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之后,转身起来,向墓旁的军帐走去,众人也跟着叩首,起身之后,站在军帐外面,分立两侧。听得燕王脚步沉重,心中俱都是忐忑不安。心里尚在胡思量,却听近身侍卫朗声说道:“燕王有令,众将进账议事。”

众人便依次进入,这些人都是随燕王起兵的老部将,不论是抗元还是靖难之役都立有赫赫战功,现在则依次站立在帐中,聆听王上示下。

燕王环顾四下,没有一丝表情,帐中却多了一分肃杀之气,不怒自威,言语冷冷地说道:“粮草尚有几日可用?”

为首一将军说道:“因战乱之故,在督师治下,虽无兵祸扰民,但城中百业荒废,况且我军钱银紧张,数日无法筹得军粮,我们先前所备只够七日之用。”

燕王一听,神色更加凝重,说道:“尔等务必晓谕各营各军不得擅取城中百姓一草一木,违令者斩。”说罢,心中却是担忧,无粮草,军心必乱;如粮草难继,军乱扰民的话则失民心;北元余孽虎视眈眈,建文及皇子玉玺却下落不明,仿佛一路走来,现在才让自己觉得更觉得烦恼,压抑异常,心头的压力也更大了。

此刻感觉谁都在逼着自己,以前是自己的侄子在逼着自己,上天逼着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到了现在似乎是全天下都在逼着自己,而且是逼得越来越紧了。时至今日,如若走错一步,祖宗基业被毁,自己更是要背负千古骂名,千秋万代不得翻身了。想到这里,虽觉得压抑痛苦异常,却也是将自身一股傲气逼了出来。回想自己,自打少年时随军打仗,练得一身胆色,临阵杀敌多大胜,立得大小军功无数,十四岁更被封为燕王,于军中阵前,父王多赞赏有加。

时至今日,已绝无退路,所以那种百万军中历练出来的杀伐决断之豪气便显现了出来。心中虽有千斤重,行动却不迟疑,在书案之上挥毫疾书,大家面面相觑,只是垂手而立。

不多时便已写就,只见旁边侍卫接过书信,将写好的书信折好,装进信封,火漆密封之后便疾步传了出去,不多时已到了先前送书之人的手中,送信之人自是知晓此中厉害关系,丝毫不敢耽搁,立刻上马沿原路疾驰而去。

燕王环视帐中诸将,复又开口说道:“张、王、黄、梁四位将军火速带领营下士兵驰援燕京,如若北元有异动,无须请命,即可出军,歼敌于外。留守诸位将军,自当约束手下军士,不得扰民,粮草五日内便可筹集,莫让军中恐慌。”出言如山,丝毫不见慌乱。

诸位将军听得这个命令,心中却生了疑惑,自城破之日,当夜已经火速将三成兵力撤回燕京回防。此时这四位将军手下兵力接近燕军兵力的四成,如若一走,那么余下兵力只有三成左右,此时金陵大局尚未安定,只留下三成众人恐发生变故,不禁望着燕王,神情之中似告诉燕王再斟酌一二。

燕王和众人共事日久,自然明白众人心中所忧之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身败名裂事小,祖宗基业事大,如若北元余孽趁此时燕京防务空虚,趁机作乱,**,我朱棣虽万死不足以赎罪。诸位兄弟跟我日久,万望此去用心尽力,保卫大明江山不落入外族之手,朱棣在此谢过了。”这番言语,发自肺腑,情深意切,到了最后更是弯腰对着四位将军,鞠躬致意。

众将听闻此言,心中明白,如若北元趁内乱之际举兵伐明,燕京失守而**,导致华夏大地再次落入外族之手,燕王和自己众人必背负千古骂名,遑论说是建文帝反扑平乱之祸与这个相比,北元才是芒刺在背,同时有感燕王盛情,顿时也是豪气顿生,所以众将齐声喊道:“末将等领命,必以死相报国家和殿下。”众人齐声更有响彻云霄之气势,近日困扰众人的阴霾也扫去了大半。

众人说罢,燕王抬手示意,侍卫说道:“诸将军退下吧。”众人便依次退了出来,各回营帐,依次行事。

虽将隐忧之事说了出来,燕王心情却还是复杂莫名,径自出了营帐,向先皇的墓前走去,走至墓前坐下,用手抚摸着眼前的墓石说道:“想必你也看到信了,他逃了出去,你也该放心了。”语气悠悠,似父亲也就是大明的开国皇帝在眼前一般,接着复又说道:“你还记得我离京之前你给我说的话吗?你赐我‘秋水寒剑’,命我永守燕京,永世不得还京。即使你死了也不许进京奔丧,诸王皆可进京奔丧,唯独我不可。你告诉我说是怕蒙古趁乱袭扰边境,也许你怕的就是今天吧,可是我还是来了,谁又知道了,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似是一个人喃喃地自说自话,又似乎是和陵寝中的父亲对话。

在他心头,当日父子离别的情景从未忘记,自己也曾为了那个决绝的离别而叹息过,听闻他去世的时候也数度落泪。回想起来,似乎不仅是自己的侄子对自己心有防备,也许父亲在世之日也是防着自己,百感交集,直至日将落山,才进得军帐。

自打驻守孝陵之日起,众将士便见燕王每日独坐在墓前,似在说着什么,却是谁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