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自安小乐走之后,云开身体日渐好了起来,多也下床走动,对于沈夫人却是始终隔着一层,虽然日思夜想的爹娘终于找到了,介怀沈家相助燕王之事,却再难开心,终日闷在房中。
久别二十年的儿子回到身边,沈夫人心情大好,每日三餐亲自照料,沈家这座秘密的宅院本就建在山腹之中,虽然奇巧匠人建造,自山顶之上开了一方孔洞,白日则有阳光直射而入,照在墙壁铜镜之上,再反射给墙壁周身数个铜镜,使一处光线得以加强,恍如空旷之地。晚上自可采纳月光精华,此奇巧设计于月中十五之时,赏月更是一绝,设计之巧,令人匪夷所思。
虽光线和通风一点不输寻常空地之中的房子,但是人的心理上多少还是有点沉闷。虽然身体已经好转,但是云开日日憋在房中沈夫人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所以日日便跑的勤了些。晌午刚过,沈夫人便端着一盅银耳莲子汤送来了,进门之后云开多少有点局促,心中也知道这个日日跑来的女人是自己的娘亲,每次见到的时候那个娘字便哽在心头,喊不出来,看她每天为了自己东奔西跑也很心疼,每次她离去之后心里便默默地喊一声娘,但是当面却总也说不了几句话。
沈夫人进门之后见他立在那里,过来端详了好久,眼神之中满是慈爱,摸了摸他的脸说道:“这几日气色好多了,但毕竟身体刚好,快把这碗莲子汤喝了。”慈母关爱子女之情显露无遗。
云开自也听话,端起来就喝了,沈夫人把他拉至床边坐下,接着说道:“千树我儿,在外多年,为娘的没有好好照顾你,是为娘对不起你。”说话时眼眶之中便有红了,似有眼泪在打转。
云开听闻‘千树’二字,脸上略有惊愕的神色,却也猜到是自己的本名。
经过这几日熟络之后,云开和沈夫人也多有亲热的神情,沈夫人接着说道:“我儿或许不知,沈千树便是你本名,名为你祖父所起,因你为长孙,寓意沈家枝繁叶茂之故,后来你祖父身死,沈家也出了大的变故。”原来这几日见云开刚刚痊愈,沈夫人并未言及云开的事,今日见他起色好了许多便讲了出来。
云开则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娘亲拉着自己的手,这种温暖的感觉自己无数次在梦中追寻,自己也因为身世之迷自苦多年,可是转念想起沈家相助燕王以至今日,还是心有芥蒂,也说不出来过多的言语,只是点头。
沈夫人却像极了看着远游的儿子归来的慈母讲道:“这几日事务繁多,你父亲也没来得及照看你,不过今日也快回来了。”
面对突然出现的爹娘云开却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点头,沈夫人看着眼前的儿子,想起二十年来思挂之苦,不禁泪下,哭着说道:“娘以后再也不让你离开为娘了。”所有心里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失声痛哭。
云开本来为人善良,眼见自己的娘亲如此,虽不知当年自己是怎么被遗弃的,在此刻也忘了燕王之乱之事,心中的芥蒂也抛开了,情不自禁一声‘娘’喊了出来,眼中也有泪水流出。沈夫人更是喜极而泣,云开便将他揽在怀中,或是为了安慰于她,或是情之所发,轻声地说道:“娘,儿再也不离开你了。”
夙愿得偿,母子抱头而泣。不多时,门外小青叫道:“夫人,老爷回来了,说是过会让少爷去楼下议事堂一见。”
沈夫人回道:“知道了。”起身之后,眼中还是红红的。对着云开说道:“千树,你爹回来了,娘待会带你去见见他。”
云开听闻此言,心中略有紧张,也不知是因为他是自己多年未见的爹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是独力资助燕王起兵造反的人的缘故,点头道:“嗯”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沈夫人对着云开说道:“左右无事,咱们这便下去吧。”便拉着云开的手往楼下走去,走至左手边第三间厢房的时候也不敲门便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云开只见房子比自己所住大了许多,四周却满是书柜,书籍密密麻麻。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伏案上书写着什么,听见门响便将笔放于案上。
沈夫人身子微微一欠,道了声万福,那人赶忙走来说道:“夫人。”眼神却在云开身上,打量了许久,拍了一下云开的肩膀说道:“小伙子气色好了许多了。”只是云开不知,自当日杨仲救了他回来以后,沈经天便已经见过他了,可是感慨时局变幻莫测,当夜便去了金陵城中,留下杨仲请医调看,这几日也没回来。初次见面,云开自是有些拘谨,呆立在那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夫人连忙圆场道:“千树,这就是你爹,快叫爹啊。”
云开张嘴轻轻地道:“爹”声音微小,几不可闻。
沈经天听闻此句,哈哈大笑,对着拉着沈夫人的手道:“我沈经天的儿子终于找回来了。”大有老怀安慰之感,二十年未见,想也难怪。但是面临如此大事,如此坦**磊落,此时看来,此人胸襟气魄确实是高出寻常人几等,难怪沈家可以富可敌国,凭一己之力左右天下局势,自也难怪。忽而对着沈夫人说道:“夫人,你快去准备几个拿手的菜,生平大喜之事,今日咱们全家小酌几杯。”
沈夫人回道:“老爷,我知道了。”便向外走去,关上了门。原来沈家虽富甲天下,沈老爷虽尝遍天下美食。可是每次回家总是要沈夫人亲自下厨,总夸沈夫人厨艺精湛,别人难比,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沈夫人自是舒怀许多。虽是父母之命,两人孩提时便是青梅竹马,多年以来更是相敬如宾,虽云开失散多年却终究未取小,恩爱夫妻自是上辈子之福报积修,就连身边那些小丫鬟私下里也是羡慕不已。
沈夫人出去后,沈经天凝视着云开,对他说道:“千树我儿,今日你得以安然回家,你祖父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慰了。”此时多少唏嘘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此刻我们爷俩也应该给他上炷香了。”便自身后的书架上拿起了一筒竹简,只见此时身后立着的书架却自中间分开,原来却是一道暗门,径直往里走去。
云开自知自己的祖父便是名满天下的富商沈万三,却不知如何回应,便跟着进去了,进去之后只见山洞腹地之中别有洞天,却尽是夜明珠之物作照明之用,大大小小有数十颗,而山洞之中,更是七排书架左右横立,每个书架之上书册满满当当的,比外面不知多了多少。书架中间却立着一个八仙桌,上面有一个灵牌,上书:“先父沈公万三之灵位”九个字,灵牌却不考究。桌子上祭品林林总总,却是些新鲜的瓜果熟食。
沈经天也不多说话,自桌上拿起六炷香自桌上的蜡中点燃,分了三支与云开,然后作揖,对着桌子说道:“沈家子孙千树已安然归家,不肖子经天在此告祭亡父。”便将香插进了前面的香炉里,云开照做,两人一次下跪,叩了三个头便起身。
沈经天此时大有舒畅之感,可云开终究还是难以平静接受这一切,却呆立当场。沈经天环顾四周,对着云开说道:“你可知这些书册是何物?”
云开回道:“不知。”
沈经天淡淡地说道:“日后你便是沈家之主,我也得讲于你知晓。”看云开没有多大反应,接着说道:“此处便是天下之财富,西北、西南、华北、华南、两湖两广、苏杭等地百商之业,年岁收成,买卖盈余尽皆记录在此,一册书便值万金,也是我沈家所有的财富,除去朝廷岁入,这便是天下另一半的财富。”说完这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财能通鬼神定天下,可是财也是取祸之机,要不是坐拥这天下财富,你祖父也不会亡故,你也不会在外漂泊二十年之久。”
云开对这一句却是大为好奇,不禁咦了一声。
沈经天似回顾往事一般讲道:“当年蒙元失道,天下群雄纷纷揭竿而起,及至最后便剩下大明朱重八、汉王陈友谅和大周张士诚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中朱重八和陈友谅为强,张士诚最弱,朱重八听取天机军师刘伯温之谏,力排众议先取陈友谅,鄱阳湖大败陈友谅,后环伺苏杭张士诚。”说到此处,忽而停顿,问云开道:“一强一弱,若依你之见,可先取谁?”
云开微一迟疑道:“两强相争,两败俱伤,可先取弱,势大之后再徐图强。”
沈经天哈哈笑道:“寻常人等自是这么想,可是天机军师料到,张士诚为人懦弱,不图进取,若先攻之必投靠陈友谅,到时候金陵腹背受敌,必是大患。若攻陈友谅,张士诚必然作壁上观,不敢轻举妄动,如拿下陈友谅则张士诚为囊中之物。”说至此处,冷冷笑道:“所以当年你祖父便言得刘伯温者得天下,当年沈家居于苏州,为大周之地,你祖父原资助大周张士诚取天下,可其人优柔寡断,终难成气候,可是因沈家之故,大周却也一直坚守,天下局势呈胶着状态,战祸所及苏杭之地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你祖父也是于心不忍。后天机军师刘伯温私下到访,言及天下局势及利害,说因你祖父之故,天下百姓多受刀兵之苦,为天下苍生计,请出手相助朱重八,更兼刘伯温当年于你祖父得恶病之时有救命之恩,你祖父当年许下一诺,言生死以报,故最后出资相助朱重八,朱重八得以平灭大周。可惜,苏州城破之日,张公迁怒沈家,一把火烧了沈家庄园,沈家一百三十余口人尽皆遭难,我与你祖父、你娘在外得以幸免,我有个弟弟也身遭此难,因为此事你祖父终生耿耿于怀,至死不能瞑目。”
云开听及此处大是惊讶,早就听闻沈家富可敌国却不想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沈经天接着说道:“及至你出生以后,你祖父稍得安慰,也从家园之变中走了出来,并于苏州重建庄园,并在你满月之时大宴苏州城民七日。后此事传至朱重八之耳,沈家富可敌国,本为朱重八所忌,所以他便藉此机会命你祖父带你入京受赏,你祖父不虞有诈,欣然带你入京。半月之后你祖父便回到了苏州,来时身染重病,后经安小乐之父查看,身中剧毒,已然不治,你祖父也说道,朱重八言沈家有功于大明,要将你留在京中陪皇长孙读书,你便被留在了皇宫之中,命你祖父回家,可是此中要害,你祖父自是心知肚明。所以你祖父去世之前,命我烧了沈家庄园以掩朝廷耳目,避世隐没,自那之后沈家便在这世上消失了,世人也皆言沈家‘富不过三代’。但你祖父明言,朱重八只是顾忌沈家的财富,你并没有性命之忧,并命我一定要将你寻回,以慰藉他的亡灵,交代完身后事之后便去世了。离开苏州以后,便在这朱重八附近的直渎山上修建了这个隐秘的去处,一直在金陵附近活动。”说完这段以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便不再言语。
云开听完这段以后,心中所受的震惊不亚于自己知道是沈家资助燕王起兵一般,身体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神情错愕,胸中一口气憋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经天对着云开说道:“你一定想知道,为何沈家资助燕王起兵?你心中也知,若无沈家资助,燕王绝难有今日。”
云开点头称是。
沈经天接着说道:“我耗资千万,查明你祖父入宫那年的掌事太监尽皆死于非命,历时十六年一无所获。直到四年前,燕王帐下第一谋士道衍找到了我,说如若助燕王起兵成事,便将你的下落告知。我并不想妄起刀兵,念及你祖父遗愿,出资相助,以有今日。”
云开由于先前有所耳闻,虽经证实,对此事却已不太惊讶。
沈经天长叹一口气道:“当年你祖父为了万民之愿而至家破人亡,今日虽然因沈家之私而使万民再受刀兵之苦,却也是万民还了你祖父一个愿望。沈家罪孽深重,唯有日后积德行善,消弭一些了。”
至于此时,云开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了,呆立当场,仿佛元末至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闪过,却深感命运无常,常人之无奈。
沈经天缓缓地说道:“还有一事,你也不知,当日朱家皇城却是你祖父修了一半,朱元璋修了一半,城建之日,你祖父、天机军师刘伯温还有朱元璋,共立城墙,朱元璋言‘不知何日可破我皇城?’天机军师刘伯温淡淡地道:‘也许只有燕子才能飞过’。以天机军师之才,洞晓天机,便是隐喻今日之乱。”云开听闻此事,诧异非常,呆立当地,沈经天接着说道:“当日朱元璋诛杀功臣后,分封25个子孙为藩王,意欲朱家子孙共保建文。在世之日,建文皇帝便问过朱元璋,其言:‘外虏不靖,诸王可以防御,如果诸王反兵,则由谁防御呢?’朱元璋此时无言以对,建文性本仁孝,眼见朱元璋如此,似安慰地道:‘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消其地;再不可,则变置其人。’建文所言极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可是燕王生长于军中,成名于乱世,建文岂能是朱棣的对手。千树我儿,天下之势非沈家所能左右,也非沈家之过,纵不是沈家,燕王也会起兵,效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之法,也会有第二个沈家出手相助,我儿对此种种也不必过于介怀。云开已经过去了,这个名字以后也不要再用了,但愿沈家也不要和朱家再有所牵连。自此之后你名便是沈千树,望沈家开枝散叶,百子千孙,你祖父在天有灵也就安慰了。”
云开自始至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父亲,突然觉得眼前之人再也不是那个触摸不到、令自己心有怨恨的天下第一巨富,而是一个为了儿子操碎了心的父亲,有些许眼泪流了出来,却强忍住了。
沈经天自知突然得知这么多事,沈千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只是轻声说道:“你母亲的饭菜估计好了,走,咱们出去陪她喝上几杯,让她开心一下。忘了告诉你了,你娘烧的饭菜在苏州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山珍海味虽见过无数,我还是最喜欢你娘那几个小菜。”说着拉着云开的手,笑着走了出来。
沈夫人刚做好四样精致的苏州小菜,热了壶酒,全家三人久别重逢,得享天伦之乐。沈千树心情也好了许多,一些心结也解开了,几声爹娘让沈氏夫妇笑逐颜开。
沈经天似夸耀一般指着桌上的菜对云开说道:“我儿流落在外,这道就是你母亲最擅长的一道‘雪花蟹斗’,是将蟹肉和蟹黄合炒称为蟹粉,以蟹壳作为容器,再以火腿等配料点缀,端是精巧绝艳。”然后复又说道:“苏州会做这个菜的人很多,但是都不及你娘做的好吃些,因为此菜需以现剥现炒之蟹为最佳,过两个时辰,则肉感而味失,想来苏州城很少有人和我一样有此口福了。”言辞之间满是自豪之意,沈夫人也是笑逐眉开。
云开虽为青衣,说是皇室秘卫却和流落江湖无异,哪知食物还有这些讲究。沈家虽富甲天下,沈经天虽不好奢靡,但是沈夫人的几个家常小菜极是考究。似意犹未尽,接着说道:“这个碧螺虾仁也是我的最爱,还有西瓜鸡,松鼠鳜鱼”复又指着桌上一盆汤说道:“这个鲃肺汤更是极品,以板鱼的鱼肝、鱼肉和鱼皮入汤。斑鱼是太湖特产,桂花开时形成渔汛,花谢时鱼则去无踪影,极是难得,吃时却更有有讲究”还欲再说,沈夫人嗔道:“老爷,树儿此刻多半饿了,还是先吃饭吧,你这说起来,儿子该挨饿了。”
沈经天哈哈笑道:“是的,夫人夸起你,我总是千言万语,止不住。”
沈夫人笑骂道:“老不正经”脸上确实洋溢这幸福的神情。
云开看到此处,温馨之感顿生,心中也释怀许多。饭后三人又拉了一些家常,沈经天有着重讲了一下鲃肺汤的吃法,原来品尝时先喝汤,再吃肝,汤要喝热的,肝要吃冷的,却不能用牙咬,得用嘴呡,吃后口中会有茉莉留香,味如鲜奶油般醇厚,吃着苏州经典的几个小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不多时,丫环小青进来说‘杨先生来了,有事要说。’
沈经天说道:“快请杨先生进来。”
不多时,杨仲快步走了进来,经过安小乐的调理看着精神了许多,对着沈经天说道:“恭喜老爷和夫人了。”
沈经天和沈夫人一同笑着说道:“全是杨先生的功劳,大恩还未谢了。”沈经天连忙拉过沈千树对着杨仲说道:“千树,这次你能回来全靠你杨叔叔了,可是受了不少苦,快拜谢你杨叔叔。”
杨仲连忙说道:“沈家对杨某也有救命之恩,应该的。”
沈千树再见杨仲,感慨颇多,连忙俯身说道:“谢谢杨叔叔。”
杨仲复对着云开道:“少爷,不客气,回来就好,我也算是还了老爷和夫人这桩心愿。”忽而对着沈经天说道:“老爷,我刚从城里回来,有一事须得告知与你。”
沈经天说道:“杨先生快讲。”
杨仲径直说道:“咱们的粮草到位之后,燕王重兵及朵顔三卫已经回防燕京,击退元兵八十里,城内虽然空虚但是有道衍坐守。这两日谷王领百官请燕王登大宝,燕王两拒,事不过三,恐怕不几日燕王就要登基了。”
沈经天笑着说道:“大局已定,大局已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出戏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也应该露出本来的面目了,无妨,这趟浑水沈家终究躲不过,明日你我也进城,且看他如何发展。”
杨仲点头称是,沈夫人也不多言,吃罢,众人俱怀心事就各自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