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渊尺墟

吃晚饭的时候封绪并没有回来。巽有些诧异了。

“早上的时候封绪不是没有出门么?”

涣言一边抢棱的菜吃,一边说:“他后来改主意了,说是要去看昨天那些小和尚们怎么样了。”

“他有这份好心?”巽皱眉:“几点出去的?”

“他今早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我没看时间。”

小铃突然叮当一响,门被推开,一脸疲惫的封绪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涣言朝他挥手:“正讨论你呢快来,棱把菜都要吃光了。”

“喂,你……”被诬陷的棱诧异的抬头。

“不吃了,那帮小豆丁和尚快把我折腾死了,简直就是语音轰炸,你们慢慢吃,我上楼休息去……”

餐桌上静了一秒。

Kio站起身来:“我吃好了。”

涣言笑着挥手,看着Kio上楼。

昙心默默喝汤。荔桥去了韩先生那里,莲象减肥,在那边看电视,涣言和棱在这里。巽挑起一边眉毛,问涣言:“你弟弟去哪里了?”

“啊?”

“我说涣越啊,怎么没见他人呢。”

“喔,他有任务,就去了。昙心说要是完成得好的话就修好他那只机械鸟。”涣言求证似地看向昙心,昙心瞥了他一眼,放下碗。

“我可没答应他一定修好。”

涣言噗的笑出来:“涣越可喜欢那只鸟了,是《械语鸟》周边呢,会飞会叫会说人话,不过只有简单的几句而已。”

巽点头,放下勺子。

“那我去看看封绪。”

“哇。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人家的啊。”

巽皱眉看着涣言,后者一脸天真好奇。他想发火,最后还是皱着眉憋不住地笑了出来。

“那我不去了,就让那家伙自己等死吧。”

巽在**躺了很久睡不着。他听到隔壁双胞胎的笑声,想了很长时间。苏荔桥,昙心,Kio,涣言,涣越。

封绪。

他想起来封绪早上笑着说太累了不想出门,荔桥应了一声就拉自己出去了。

涣言的弟弟涣越。

昙心微微一瞥。

他穿好衣服,跳起推窗,想了想又回去拿上回城。这个道具是保命用的,虽然也有可能两个人一起死,但是总比孤立无援好很多。他不知道为什么封绪没有用回城联系他,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失效了。巽从三楼跳下来,风在他身边护成一个完整的环。他刚准备跑,一个粉色的身影从旁边斜冲出来,挡住他去路。

巽抬头,是Kio。

“我和你一起去。”

巽笑:“是监视我吗?昙心让你来的?”

Kio摇头。

“他们不知道,请你相信我。”

两个人一口气跑到貔那里,石狮子点头放他们出去。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帮封绪。”坐上瓷莲后,巽依然用力皱着眉。

“我想了很久,他们没有任何立场帮封绪说谎,那个回来的人根本不是封绪,而是涣言的弟弟涣越,是么?”

Kio淡淡的说:“也许他们都有着同一个想法。人,是很容易被他人蛊惑的。还有,你有一点错了,涣言并没有弟弟。那个人,是他的‘随影’。”

“什么?”

“涣越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只是涣言做出来的人偶,可以变成任何他接触过的人的样子。涣言小时候受过心理创伤,父母都死了,估计是今早上封绪对他说了什么他才同意的。要变成其他人也就意味着承认涣越是个‘工具’,是个幻影泡沫,而不是他‘弟弟’。这对涣言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会那么轻松同意的。”Kio看着巽:“你的同伴,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巽低头。

“是么……在我眼里那家伙也就懒得和他的猫一样了。”

Kio笑。瓷莲轻轻一摇,停下了。

“我们到了。”

两个人穿过集市,藏到两米高的灌木里。此时已经是丑时,路上并没有僧人,远方的黑塔佛刹利仍然矗立在那里,十四层的高度让它看起来深不可测,而九十八只低语的细铃让人感觉:这座塔是个活物。

Kio像支箭一样落到那个守卫身后,敲晕了他。她朝巽招手,两个人推开兽嘴般的大门。

“这是……”

巽愣住,他转头看Kio,发现对方也是同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巽以为自己进入了韩清鲤的幻境里,可是这里明显不是。

这座塔里面是个荒地。

Kio犹豫着迈出一步,脚踩在了沙土砾石之中,沙沙的响。巽抬头看,新月如钩,半掩在厚厚的云翳之中,羞赧的遮住自己的身体。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嚎叫,在嘶鸣,在热血贲张。这里甚至还有几座小坟,孤独的静坐,用沉默诉说自己的过去。

“这里一定和外界相通,但是通向哪里就不清楚了。”巽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那月亮,几乎是新月。这和我们现在的时间正好符合不是么?而且,这个场景我很眼熟。”

他闭眼,身边环绕起一圈一圈的风来。

“眼熟?”

“嗯。上一次见到这种地方之前,我的前搭档死了。”

Kio突然拔刀砍向巽。后者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进行防御,冷光一闪,粉色的长刀已经入鞘。Kio抓住那个还在空中飞着的兽类的头,将它扔到地上,顺便推开巽,不让他被血溅到衣服上。

整个过程发生的太突然,巽甚至没看清Kio收刀的动作。

“注意下周围,提高警惕。死了的话就不能救人了。”

“谢谢。”

“这种事带封绪活着出去再说。”

两个人向荒地深处走去。四周的树木渐渐多了一些,还有些房屋的遗迹,几块碎砖烂瓦零零散散地瘫在一边。隆起的小丘在远处出现,旁边有着看不出颜色的灌木和烧焦了的树木残骸。

“这里像是存在过一个小镇,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你刚刚说,你来过这里?”

巽低头:“没有去往更深处,也没有这样去救人。”

Kio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再问。两个人又走了两步,突然听到一声撕裂天地的悲鸣,有什么东西发了疯地跑过来,大地癫抖着发出一阵阵的震颤。巽口袋里的回城突然亮了,一个身躯从半空中滚落下来,昏迷不醒。他的身上血迹斑斑,一只胳膊不见踪影。巽不受控制的睁大眼睛。

“封绪!!”

那怪物在这时候出现。它大约有两层楼那么高,长着马的头,前额却生出一只角,嘴里遍布尖齿,长着老虎般的利爪。它嘶叫起来,巽的耳边感觉有几百面鼓同时捶响。他看见那黑色的尾巴砸地发出震裂天地的巨大声音,咬牙。他召唤了一阵风旋将封绪放到里面,Kio已经冲了上去,长刀砍在白色的皮毛上,竟是半分也没有进入。那怪物猛地甩头,Kio被震出五米远,又跳将上去,无数刀锋如雨般降落。

“宋嘲巽?”

巽刚准备冲过去,却被一只手抓住了。封绪拉着他,皱着眉断续的咳嗽。

“那家伙是[驳],不伤人的……它只是被吓到了……快走啊,那真正的怪物在后面……”

巽抬头,Kio回头冲这边大喊:“那边那个,来帮忙啊……!”

说罢天却红了。巽以后回忆起这件事,才发现那不是红色的一团云,而是怪物的毛皮。那头长着翅膀,虎一样的爪子的猛兽痛苦的嚎叫着,掀起一阵剧烈的狂风向他们冲过来,踏裂天地,破碎的房屋和烧焦的树木像脆弱的纸片一样纷纷伏地,驳被气浪掀远,在那怪物面前就像只瘦弱的小马。巽冲过去拽过Kio的手就跑。

他没忘记背着封绪。

来不及了,那怪物斜斜刺过来,在三人耳边轰然落下扬起尘土。Kio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那看不清面貌的猛兽跃起来,遮住那轮尖尖的月亮。

封绪被尘土呛到,猛烈的咳嗽,他的残臂流着血,巽强迫自己不去看。

轰!

旁边的大地裂开一大条缝,三个人同时被震倒在地。Kio撑住刀柄想爬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再过几秒,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巽扯断绳子,捏碎手里的红色羽毛,有光芒从指缝里漏出来。

“见我者即杀。”

那怪物像一朵乌云般扑向三人,嘴边流着诞水。Kio转头看,眼里满是惊恐。

“爱我者天罚。”

巽看清了那沾满鲜血的爪子,那个尖利的末端刚刚抓下了他同伴的胳膊。

“吾于流市中不言不语,世人皆隐而枭徒为名者……”

“巽爷你在念叨什么。”封绪扯出一丝苦笑攥紧了拳:“我们这就要死了吧……”

“三千啊啊啊!!!!!!”

巽几乎是颤抖着嘶吼了出来。他的身边猛然炸开一个青色的环,那环带着戾气翻转叠涌,瞬间冲上云霄,绽开血肉,啃噬皮骨。那怪物被生生撕开,惨叫声如迸裂金石,鸣彻大地。三个人的身影在剧烈的震颤中瞬间消失,徒留一阵青色的光徘徊了一阵之后散去。那被分成两半的猛兽无力地摔在他们刚刚待过的地方,轰的扬起一阵喧嚣的尘土来。

“啪。”

有颗黑棋不偏不倚的碎在棋案中间。柯洛将要落子的手停了一着。

“怎么了?”

柯洛蹙起眉抬头看向小窗。现在本是白天,那外面的天色昏黄了一阵,旋即又恢复安宁。

她对域轻轻的叹。

“那孩子,把第一个封印解开了。”

*驳:中曲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

域:君山学院的校长,第一章第一节中提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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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灯宴要到了。

昙心回溯了封绪缺失了的胳膊,Kio受的伤并不重,于是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巽从塔里回来就愈加的沉默寡言,有的时候甚至不吃饭躲在房间里面看书。涣言仍然没心没肺的捉弄棱和Kio,他的弟弟涣越依旧在他身边,和他生着相同的面孔,说着不一样的话语。

倒是莲象消失了,之前她一直悄无声息,也不接封绪任何方式的套近乎,自己一个人在安静地写什么东西。封绪只是感觉屋子里面少了一个人,多了一点空气,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感觉。

“她回家里去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回家的。不像我们无依无靠。”Kio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倒是你们,通行证有没有过期?作业完成了之后不及时回去报告这样好么?”

“没事,通行日期刚好在宴会之后,来得及。”

说完封绪心里咯噔了一下。

怎么这么巧,就好像知道我们要去宴会一样。

“我去看看宋嘲巽。”荔桥站起来。

涣言笑着盯着她。

“怎么了?你有意见么?”小女孩充满杀气的看着他,涣言缩了一下脖子,捏着嗓子说:“荔先生神机妙算,小生没有任何意见!”

他的头顶被手肘狠狠的敲了一记,大家都低低的笑起来。

荔桥端着汤去敲巽的门。

“不吃饭是不行的喔,你这个样子怎么冒充我们前社长去宴会,别到时候还没撑到开饭就饿死在席位上了吧?”

里面没有动静。

小女孩撅嘴:“你再不出来的话我也不告诉你那个故事了!”

荔桥的激将法十分有效,巽开了门。

“你敢。”他单手接过荔桥手里的餐盘,又想关上门:“不遵守约定会死的。”

荔桥露出狡黠的表情。

“我就是来遵守约定的,这些事不能让他们听到。”她拽过巽的手臂,贴在他耳朵上说了很长时间。

“……”

“什么?”

“没错,这样子不会有问题。”

“你在耍我?”他眯眼,小女孩被什么透明的东西箍住呼吸,难受地咳嗽着。

“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荔桥的脸因为生气而皱成一团,她的脸因缺氧而涨红,头却昂的高高的:“放手!”

其实巽没想过掐她。但不知怎么回事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下了重手。

他松开荔桥,想要扶她,被小女孩瞪了回去。

“我早知道你不会信,原本想吓你一跳再好好解释。”荔桥是真的生气了,后退一步,直直的瞪着他:“宋嘲巽,我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不要把我看做一个十岁的小孩。有时候我表现的像个孩子,那只是我高兴这么做而已。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不要以为目前一切顺利就万事大吉了。你最好明白你是谁。”

她一甩袖子转身,想起什么又回头。

“刚刚我说的,你要分毫不差的在宴会上表演出来。青青罗她很吃这一套,不然你可能会死。”

苏荔桥咚咚咚的下了楼。楼下一片寂静。

巽回头看那碗汤。它还在冒着热气,里面映出房间的灯火煌煌和外面的夜景阑珊。黑白的色块抖动着交杂混融,里面有着一个男孩后悔的脸。

昙心说荔先生说的话从没有过差错,因为她不得说谎。只是巽到现在还是不能真正的相信他人,他内心倔强的认为,没有人值得将生命依托,用话语相互紧密联系,完全无条件的相信,他也做不到。那种用生命为联系的羁绊太贵重,他负担不起。巽渴望这种关系却又礼貌的远离,他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一个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还有一点,巽总是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同伴”。有的只是暂时的亲近与永恒的利益。

用冷漠的外表将自己裹挟进大海,却忘记了那别人的掌心里,原本是放着快乐的蜜糖的。他想起大家默默为他做的那些事,心里有片海浪一直冲刷着强硬的礁石。

什么时候自己也该转变一下了。

“你最好明白你是谁。”他想起了什么,神经跳动了一下。

荔先生和夏衣榛什么关系?

他有些饿,大脑却越来越清醒。

从他们放暑假开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显得扑朔而模糊不清。

他想起来[不觉木衣]。张老师明确规定学生们不能在外打架找事,可是那两个人还是这么做了,还搭上李莞尔。明明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然后来到喵葵屋,虽然是之前布置好的作业,但是那两个孩子刚好碰上朔月节当天出事,然后昙心正巧回到这里,遇见他们。

荔先生知道自己的名号被昙心放了出去,这几天没有选择在不空绢索避风头,反而拉他出门。

然后是封绪,他是巽唯一能确定的,凭自己的意识来行动的棋子,却也被某种力量拽进塔里,差点丢掉命。

但是为什么涣言要帮封绪?他有什么好隐瞒的么?貔作为守界兽,知人言晓人心,为什么放封绪出去?韩先生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放出幻境试探他的实力,又是为了什么?

那枚红羽是柯洛老师给他的,不到危急关头不得使用。巽记得很清楚,当时柯洛一句一句教他念那生涩的文言,还因为背错而被打了手心。

巽不知道此行是凶是吉。他感觉自己变成一枚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棋子,走着设置好的前进的道路,一步一步。即使前方深渊万丈,他也得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楚河汉界的对面是谁?执棋者谁?下一步会遇到谁?

以及,谁会赢?

然而有些事情是不能放弃的。自己丧失的记忆,失去的双亲,他知道自己三岁之前不会就是个普通小孩,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三千舍。他明显感觉昙心和韩先生话中有话,却没办法理解全部意思。

他喝掉那碗汤,没有感觉任何不适。

书已经快看完了,明晚宴会就要开始。自己这枚棋子,能不能活着走到最后,都是未知的迷雾。

宋嘲巽想起他对封绪说,花朝灵死的时候他没有丢下她逃走。那小白胖子笑着眨了眨眼,说的是:

“我信。”

―――――――――

渊尺墟大概两百多岁,他的爱好很特别。

他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喜欢瓷器和扇子,喜欢奇珍异兽。他在山后的庭院里饲养了很多怪物,没有头只有四肢和翅膀的小猪,四条尾巴的浣熊,眼睛长在背上的羊,长着人面的金鸟……巽,封绪和昙心他们下了瓷莲之后到达的那个白色小房间上面就绘着这种鸟。其实如果只是这些也并没有什么,但是他喜欢听人讲故事,故事的好坏全看他当日心情。讲的好可以许愿,只要墟能做到的都会满足,讲的不好的,当场杀掉。他的能力能使人加强对时间的感知,于是那个可怜的人就会看到刀的速度放的极慢,一点一点平移过来,一点一点刺入皮肉,折断骨头,看着自己的血喷射出去,听到自己颈骨摩擦的声音,再颤抖着发出崩溃的惨叫来。

然后墟才会鼓掌,认为这个人的一生的故事到此才算完美。

“是个病娇吧。”封绪漫不经心地说。

“是个病娇。”涣言认真地点头。

“总之,不能太大意了。”昙心给巽穿上黑色的斗篷,认真扣好银色的扣子,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第一区的三千舍贵族们等级分化严重,衣服的颜色越浅越尊贵,只有墟和青青罗才能穿纯白色的衣服,其他人一律禁止。像芒炽那种的高位,也只能穿浅象牙色的衣服。而纯黑色,则是最低贱的仆人或者外来旅客才会穿的。

“所以我算是旅客?”

“因为你不在墟的宾客名单内,只好这么做了。但不论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拥有那个证明,都太惹人注目。”昙心用下巴指了指巽手里那枚青色玉石雕刻的叶形坠子,它被系在白色的丝线上,反射着彩虹般的光。这片叶子是荔桥给他的,是上任社长留下来的,韩先生把它仔细的收了起来。“芒炽这家伙不傻,他看得出叶子是真货,但是对你本人抱有怀疑。所以在宴会上可能会有人找你麻烦,你多加小心。之后就完全看你了,想问什么就抓紧时间问吧。”昙心挥了挥手,Kio从那边走过来。

“Kio和你一起去。”

巽看着Kio,她摇摇头。

“我不是合适的人选。”Kio垂眸,“一旦巽失败,他并不需要我。让封绪和他一起去吧。”

封绪歪头,有点好笑:“我?我能做什么?”

“他能带你逃出来。而我只有樱步。”Kio拍了一下粉色的刀柄。

“活下来。”她的眼睛看着巽说。

巽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瓷莲到了山顶就降落了,之后还有一小段路。街道两旁生长着发着浅色荧光的植物,照亮道路。这里与人类的地方完全隔绝,在进入的时候会自动辨识路人的基因,如果是人类的话,只能看到山上一片片苍天的树木,而在三千舍眼里,那些是一座一座的小楼。有的楼上面挂着红色白色的小旗,没有风却兀自飘着。这里的路人都穿着淡色的衣服,走在夜空如水里,神情淡漠或欣喜悲怆,像一支支孤独的小舟,与他人毫不相干的活着。

佛刹利旁边山顶上的贵族们住在浅色的宫殿里,神情也淡漠,有着玻璃或水晶一般的眼睛。他们持有的身份证明,那片珍贵的叶子都是墟赐给的珍贵象征,但是有什么用处呢。挣扎在微型花园里的鸟类,永远出不去,只能像八音盒里的舞女一样唱着日复一日哀伤的歌。

走到一半的时候,巽低声说:“从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发生了很多蹊跷的事,你没觉得么?”

封绪转头看巽。

“有。但是我知道,那些人本意并不坏。也许有些人会死,有些人会笑着活下去,有人由白变黑,有人幡然醒悟,那只是‘有些人’而已。”他望向远处纯白色的城楼,那发着微光的建筑是由一块块巨大的砗磲打磨堆砌的,仿佛有着纯洁外表的恶魔,微笑着将一切拖入万劫不复。

“我们这些小角色啊,不用担心大局,只要清楚自己走的路是自己坚信的,不就好了么?”

封绪微笑,后退一步然后消失。嗔从他刚刚待的地方轻巧地落下来,猫足柔软,钻进巽纯黑色的斗篷,只露出脑袋。它站在巽圈起的胳膊上,回头,金黄色的瞳孔缩成一线,映着驶过来的辉煌灯火,露出一只猫不该有的神情。

淡青色的瓷娃娃从马车上下来,吱嘎吱嘎的弯腰躬身。

“饕客宋嘲巽大人,请随我来。”

巽点头上车。嗔动了动耳朵,用着人的声音笑得欢快。那三个瓷娃娃诧异的扭过头看。

巽一下把猫塞进口袋。

“是宠物,是宠物……”

墙上四处绘着楼亭阁宇,壮丽的春秋百花卷缓缓流动着,次第开放又整朵凋谢,掉落下新鲜而芬芳的花瓣。这里有很多席位,每个席位上面都有一盏白色的灯,缓缓旋转着,有快有慢。淡青色的瓷娃娃束手站在一旁,有人传唤则按照预定的路线轻巧地走过去,于是大厅内显得繁忙却不拥挤喧哗,浅色的贵族们踮起脚尖默默地走着,有条不紊的热闹起来。

巽穿着纯黑色的斗篷,把一半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他进门,递给瓷娃娃那片叶形的坠子,离门最近的一位女士发出一声惊呼,又把剩下一半的目光吸引过去了。

那瓷娃娃彩绘的脸窘迫得似乎要融化掉了。它哆哆嗦嗦的把坠子递给身边的瓷娃娃看,沉重的头部在巽的斗篷和叶子之间来回移动,手臂和手腕关节摩擦出吱吱的响声。

“怎么?”巽有些紧张,又表现出一副不是很耐烦的样子。

瓷娃娃看起来快要难过死了:“以尊客的身份,不用穿这样粗俗的衣服……的。您可以去那边,卑下带您去换一件吧……”

“不用了,我喜欢黑色。”巽摆手,那瓷娃娃恭敬地把叶子还给他,脸上依旧是个难堪的表情。

“尊客……”

“等这么久,发生什么事情了么?”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走过来,他穿着淡蓝色的衣服,配饰和绣花十分复杂,面具上面是蓝色的桔梗花纹。他从后面步态阴柔地擦过巽,傲慢地晃了一下自己的叶片,不悦地看着那瓷娃娃。

“这种人把他赶出去就行了。身份证明怕也是假的吧,这种场合也想偷偷摸摸的溜进来,不怕领主大人割了你的头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瓷娃娃,甚至没有看巽一眼。那瓷娃娃连忙鞠躬道歉:“簌节大人。这位大人的身份高贵,但着黑衣有违领主和坊主的面子,卑下不敢擅做决定。”

簌节?芒炽的同党?巽看着那个人带着面具的边缘,他挂了一个与他衣服同颜色的晶石耳坠,尖端锐利,如果涂上毒,很方便用来做什么事情。巽心里冷笑一声,刚想开口――

“让他进来。”

两人回头。一只白色的豹子走过来,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坐好。它摇了一下尾巴,眼角妩媚的挑上去,瞳仁是晦暗的幽绿。那豹子盯着他,开口说话。

“让嘲巽进来。”

它认识我?

瓷娃娃立即躬身。

“尊客宋嘲巽大人,刚刚有所怠慢实在抱歉,请您入席。”

巽将坠子重新系好。一个瓷娃娃低着头走过来,将他领到最里面的席位上。那桌子原本是白色的,巽坐下之后微微一亮,变成了和他衣服颜色相近的黑色。原来那桌子的边角是四只被刻上的眼,根据客人衣服的颜色识别身份的。白墙上的春秋百花卷也消失了,那个领他进来的瓷娃娃的胳膊上站了一只青色的鸟,它飞进了墙里面,于是巽的背后出现了一大片清幽的竹林,还有微风浅浅的漾过来。瓷娃娃拿出几朵青色的花,端正着放在案上,墙上竹林里的青鸟脆生生地鸣叫,那些花里面出现了热气氤氲的茶水。

“请尊客稍等片刻。”瓷娃娃说完就离开了,再回来时,手里面拿了一个白色的卷轴,它把卷轴展开,请巽指上面的菜。

“呃……”巽只挑了两盘颜色看起来比较正常的食物。那瓷娃娃诧异地看他。

“尊客身体不太舒服吗?”

“不,不是……”因为没有想过要吃这里的东西,所以没有看关于食物的介绍……再加上有时候巽赌气晚上不吃饭看书,那些绘着佛刹利食材的书他碰都不敢碰。

“这样不妥的话,你推荐一下好了。”

那瓷娃娃这才松了口气,问过巽有没有忌口的东西之后,将卷轴系上打了一个很复杂的结,又从背面把它打开。于是卷轴里面出现了它刚刚点的东西,只不过是画上的。瓷娃娃伸手把它们端出来,它瓷制的胳膊直直地伸进卷轴里面,端出那些绘着的碗和碟子,放到案子上。又拉了一下桌子旁边挂着的绳子,房间里开始弥漫起了一阵香,是用来清浊促进食欲的。

那些食物冒着温暖的香气,和席外的洁白冰冷正成对比。

巽看到在他旁边有很多个隔离的席位,是给那些不喜欢交流或者长相怪异的贵族准备的。他向瓷娃娃要了“水中沚”,那是大大小小的珠子,散在地上会形成一道水幕来,隐隐约约看不清楚隔间里面的情况,但是从里面可以清楚的看到外面。这是根据很久以前一位领主心爱的女子制作的,据说设计它的人因为得不到女子的爱意而发狂,最终失去理智,被领主杀掉了。

巽的隔间十分靠里。他突然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向外看去时却一片祥和,没有任何餐具被失手打碎。

那么就是……

巽把玉石做的小珠子喂给桌旁的小鸟。那是一个传唤铃,一个瓷娃娃赶来,低眉顺目地鞠躬。

“门口还有几个侍童在?”

“回尊客的话,是四个。”

“刚刚是不是有一个被叫去做其他事情了?”巽故意问。

瓷娃娃没有抬头:“为了让大人们更加舒心,卑下的生命是不足为提的。领主大人还说,如果卑下哪里做的不好的话,尊客们可以杀之取乐。”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巽皱起眉。

那瓷娃娃头低的更深:“卑下不能走,坊主说了大人这里要留着一人。”

“坊主?”

“是。”

“你们坊主……”巽想起来刚刚的豹子,心头一紧。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有个女子款款地走过来,轻轻地拉隔间外的铃。

瓷娃娃征得巽的同意后,应了一声,打开水帘。那女子挽着淡黄色的纱,手里拿了一个杯子,皮肤白皙。她身上的颜色可以说是很浅了,所以应该是个身份很高的人。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巽一番,捂着嘴笑。

“您就是‘不空绢索’前社长么?看起来很年轻。”女子在巽旁边坐下,说话的时候用袖口掩着鼻梁以下,只露出盈盈的眼睛来。

“过奖,我已经三百有余,也就外表最能骗人吧。”

这是韩清鲤告诉巽的。

那女子轻轻笑起来。她的眼神透过巽看着他身后的竹林:“那不空绢索,人人道它是一个狠心的组织,只要收钱无论什么龌龊行当什么都做,看起来并不像呢。”

“这话可不对。”巽也笑,但是笑里面多了一层温柔警告:“我们很负责的,委托人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替他们做事,很公平。况且也不是什么都接。钱可不是活下去的唯一标准。”他端起花盏浅啜。

“命才是。”

那女子抬起宽大的袖子:“虽然道理也都不假,可是您不知道么?这里面的贵族多半都和您的社团有过节呢,您独身一人前来,还穿着如此低调的斗篷,不知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巽顿了一下,放下花盏。

“崆时九大人说这话,是想做个出头鸟么?”

“哎呀,您竟然认识我这等人,真是荣幸。”女子站起来,点头:“那就先告辞了。”

瓷娃娃躬身送她出去。巽收了笑,面色凝重地拿起崆时九刚刚假装无意散落下的杯子,朝里看去。

那杯底刻着一行小字,倒上水的话是看不出来的。

“弑墟护您周全。”

巽愣了很久,然后大笑着把杯子摔碎。瓷娃娃惊恐地跑过来收拾,巽捏住它硬邦邦的手臂,在它蘑菇形的头旁边说:

“告诉那边的崆大人,以后有空可以来寒舍一起喝茶。”

瓷娃娃点头答应,巽想了一下又把那圆滚滚的瓷器胳膊拽回来:“有黑色的面具么?顺便给我拿支蜡烛来。”

*春秋百花卷:第伍坊碧桃门最有声望的家族,花朝家的代表作。绘制它的人是花朝无寻,城主的儿子。春秋百花卷上面的百花都是真实的,可凋谢可生长,但是当画卷闭上时,掉下的花瓣也会消失。它可以延缓室内的时间,所以墟常年把他挂在自己的行宫里,这样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出去也不过几小时而已。

*巽身后的墙:瓷娃娃胳膊上的青鸟不是真正的鸟,而是芒炽制造的道具,平时可以传递讯息,飞到墙里会变成图画,可以随心情变换身后的背景,以假乱真的程度非常高。

―――――――――

万灯宴要开始了。

大厅里面突然暗了许多,每个人席位上面的灯徐徐的亮了起来。巽背后的清风竹叶鸣鸟绘卷也开始变暗,月亮升起,甚至还有小虫子的叫声。

一个人戴着白色的面具走上来,坐在两把椅子中较小的那一把上。他身后是那只白色的豹子。

巽的瞳孔缩了一下。

那豹子巡视了一圈,卧在了地毯上。于是那把大一点的椅子就空着,没有第二个人上来了。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渊尺墟用了贵族们的古代语言说话,巽听的不是很懂。他对语言这方面不是笨拙的人,之前学习别的语言时很快就学会了,但是这个就不行。他当时也尝试着学了一阵贵族们的古语,但是总是记不住,就好像有什么人把他脑子里有关这种语言的区域封印了一样。

墟说了很长时间,说完后贵族们轻轻地拉铃示意,相当于鼓掌了。

墟转向一边,抬手,那边有一盏小灯突然变的很亮,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的衣服是紫色的,应该不是什么贵族一类的角色。他欠了欠身,然后开始讲。

“不是很久很久以前,也不在遥远的未来,在故事的开头,有一片海诞生了。它是一片很小很不起眼的海,没有什么大船能够开进去,也不会有白色的飞鸟从它头顶经过。它诞生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原因只是那里接连不断的下了一个月的暴雨。但是它一直觉得自己非常伟岸,脚下的沙子都匍匐在它的领域里,成为它的臣民。”

那人还在讲着,渊尺墟突然抬手。

“杀。”

那豹子在瞬间动了。那个人还没发出惊呼,还没来得及求饶和挣扎,那豹子已经咬断了他的喉咙。站在席位旁边的瓷娃娃们立即拉上帘子。速度快到巽甚至没有看到鲜血淌出来。过了几秒再拉开时,豹子已经回到原位,地毯上空无一物,甚至比之前还要干净。

“故事的开头很烂。我不喜欢。”那个带着白色面具的人拿着手帕擦手,好像刚刚那一挥都弄脏了他的手指一样。

“但是我想知道后续的发展。所以下一个人,接着讲。”

巽皱眉。这次的发展和荔桥计划好的不一样。原本是一人讲一个故事来着,这次变成了故事接龙,完完全全地偏离计划。他想起来荔桥和他说的那几个字,心下一紧。

“不要讲故事。什么也不要说。”

嗔在桌下伸了个懒腰。巽一摸它的耳朵,它用头去蹭巽的手。巽突然想起崆时九杯子里面的字,芒炽和簌节,还有这些着浅衣的贵族们,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偏离了预订好的轨道,变得诡异而扑朔迷离起来。

“那……片海域,一直孤独生活了几百年,在这几百年里,它曾经干涸过,曾经变得无比庞大,它想要出门,离开这个荒凉的地方,去看一眼人类世界,但是……”

“我不喜欢但是。”

瓷娃娃拉上帘子。

巽皱紧眉。

“那一片海因为被困在这里而感到发狂。又来了一次一个月的暴雨之后,它毁灭了那个临海的村庄。它第一次尝到毁灭的快意,于是四处肆虐,和暴风一起横冲直撞。它已经不满足于那脚底的沙子,一心想着把整座城市都淹没在它之下。”那个商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渊尺墟似乎正在发呆,于是商人笑了笑,继续讲。

“它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剥夺他们的氧气和财富,毁灭他们心中的信仰。它早已经忘记了原来自己诞生的码头,还有没有乌云的天空。它淹没了很多岛屿,占领了大部分区域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它发现自己哭了。”

“你回去吧。下一个。”

宾客们窃窃私语起来,讨论着原来领主大人喜欢这样的故事。那瓷娃娃突然笑了,但是声音很轻,只有巽才听得到。

瓷娃娃低着头说:“领主大人不是喜欢故事,他不听故事。”

“什么?”巽再叫那瓷娃娃,它却怎么也不回头了。

上面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那片小海,内心突然无比悲伤。占领一座又一座城市又有什么用途呢?他不能吃,不能玩耍,不能和别人说笑,直到它遇到了一个女巫,女巫说,你去赎自己的罪吧,用一颗你永远也拥有不了的心脏。”讲话的是个小女孩,她说了几句,然后颤抖着停下来看着渊尺墟。

渊尺墟看了一眼豹子,然后说:“继续。”

那小女孩一哆嗦,于是继续开始讲。

“那片小海变成了一个男孩,有呼吸,会笑会跑,但是没有心脏。小海在变成‘他’之后,遇到了一个浑身绿色的女孩。女孩说,自己是被海水淹没死掉的魂灵,需要一颗完整的心脏才能救他。小男孩很伤心,因为他没有心脏,于是女孩便真的死掉了。”

渊尺墟摇头挥手。豹子还没动,瓷娃娃准备拉上帘子,突然一个人影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的黑色,站在一圈的浅色贵族中间,显得另类又不羁。

巽一手拍着小女孩的肩膀。他穿着黑色的斗篷,脸上是个黑色的面具,另一只手里是三只耳朵的黑猫。

渊尺墟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的笑。

“宋嘲巽大人有何意见?”

“我替她讲。讲的不好你把我杀掉,讲的好的话,放了她,还有他们。”

豹子摇头叹息,墟那白色面具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叹息声像花谢般消逝了。巽盯着墟,后者摇了几下扇子,又放下。白色的豹子抬头看他,墟抚摸了两下大猫毛茸茸的脑袋。时间仿佛过了两千年那么漫长。

“好啊。”

于是巽闭上眼睛,开始用力的回忆。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那些华贵的锦缎,亮晶晶的金币,还有皮肤像玫瑰一样的公主们。他是个被诅咒的王子,每天靠着吞噬海岸生活,忘记了自己的心。他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不知道,那些追打着要害他的人原本都是爱他的,那些口口声声说为了他的人才是一切的元凶。那个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死在他的剑下,是他自己挖出自己的心脏,嘲笑着大声喊着没用的东西,当做废物扔掉,然后变成了一片小海。”

“很多年过去了。修复了村庄的人们早已忘记了那个不讨喜的传说。只忙着自己的生计。那绿色皮肤的女孩被一颗真正的心脏救活,却没人知道心脏是哪里来的。于是大海变得安详,流浪的旅人吹着笛子回乡,鹰和花瓣飞过荒芜的城堡。又过了很多年,人们惊异地说,看呐,那个孩子,他正唱着一片海的歌谣。”

青青罗走到巽面前,微笑着回头。

“叔叔,我喜欢他的故事。”

墟无奈的摇头:“你就喜欢这种没有营养的童话。”他站起来,走到巽面前,盯着他。

“可是我不喜欢。”

席位上的瓷娃娃突然都动了。每个席位上面的“水中沚”都变成了坚硬的实体,把那些贵族们都困在了里面,瓷娃娃们摔烂自己的胳膊,变成尖利的碎瓷片,手起刀落,一个个贵族发出绝望的喊声。

巽敲碎了很多屏障,放出了那些人。他冲到芒炽,崆时九,簌节的席位,却发现那里是空的。他分出无数的风刃逐一打碎水中沚,很多贵族跑了出来,瓷娃娃们疯狂地杀人,他回头护住那个小女孩,看着渊尺墟和青青罗转身走开。突然有个瓷娃娃向他冲过来,巽侧身躲开,却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那个他刚刚护住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是个怜悯的表情。

她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竟然和青青罗长的完全一样。

“你救了我,我怎么报答你好呢。”小女孩把手里的刀子甩出去,击飞了那个攻击他们的瓷娃娃。

“那就告诉你真相吧。你想听什么?”

巽的脑子里面晃过了很多问题。我的过去,渊尺墟的真正目的,昙心他们的企图,不空绢索的未来……

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

“你是谁?”

“我?”小女孩轻笑。她蹲下来掐住巽的脖子。

“我就是那个绿色皮肤的女孩,我死了,在三百年之后。”

有什么人在她面前死去。有什么人与她相濡以沫。有什么人和她的爱恨情仇。巽睁大眼睛,看着女孩脸上黑色的笑容,想起了一个人。

嗔突然大声地叫,从他们四周坠下很多黑色的乌鸦人,他们带着鸟嘴面具,为首的那个人拿着黑色的笔记本。

工程师。

巽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拽过小女孩就跑。

“你放开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青青罗本人吧。那渊尺墟旁边的女孩只是个制作出来的替身。而这次万灯宴突然改了规则的原因是,反正到场的这些贵族对他都怀有二心,横竖都是一死,于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

“你都清楚?那为什么还来到这里?”

巽摘掉黑色的面具,那上面有刚刚用蜡烛熏黑的痕迹。他冲真正的喵葵屋坊主灿烂一笑。

“我还得救你啊。”

两人加一猫跑到一个角落里,大口喘着气。

“那些工程师是来找你的吧。一个三百年后的死人打破时间规则来到现在,肯定不是来听故事的。”

青青罗犹豫了一秒,突然跪地:“请救救我的喵葵屋,嘲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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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他回头看,墟和那只豹子正站在身后。

“嘲风大人来过这是第二次了,怎么每次都想要搅渊尺的局呢。”他依旧没摘那个白色的面具,巽却能听到他低笑的声音。他的头发是白色的,衣服是白色的,身边的墙也是白色的。巽是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唯一黑点,但是渊尺墟却没法除掉他,这让他感到很恼火。

“上次你来的时候,不是什么也没说么?这次怎么好心讲起故事来了。几百年前你建立那个[不空绢索],表面上说是个暗杀组织,拿钱做事公平公正,背地里却杀了不少我的人。你以为换了个名字和外表重新回来我就不认识你了么?”渊尺墟偏头,那只豹子变成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握着一把长刀,冲了过来。

巽没躲过,黑色的斗篷擦过长刀,并没有撕裂,反而发出金石相碰的铮然声响。

“果然。我就奇怪为什么你要穿这么一件古怪的衣服。要伪装成贵族的话怎么也得装的像一些吧?”渊尺墟并没有动作,他甚至有点好笑地看着巽费力地躲闪白衣女子的凌厉进攻:“这件衣服还是我当时给你的呢,‘颛顼’可是我最得意的杰作之一了,真是浪费,浪费。”

“我是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渊尺墟微微一愣,然后又笑起来。

“嘲风大人这是被封印的六亲不认了么,哈哈。不过也罢,将死之人不用知道太多,九泉之下也就没有这些顾虑了。”他掐住真的青青罗的脖子:“这个虚弱坊主的命,我就收下了。”

小女孩发出呻吟,巽向青青罗扑过去,忽视了后背。那女子跳起来猛地向巽刺过去,长刀直直的没入心脏。巽顿住,他痛苦的咳了一声,抽搐着倒下,手无力地搭在小女孩的脚边。

渊尺墟有点怀疑地皱眉。

“怎么这样弱小,要不是这件衣服,我都怀疑是杀错了人。”

“……是杀错了,我才不叫嘲风啊。”

无数的乌鸦面具忽的降落在他们身边,巽倒地的脸上是个模糊不清的微笑。女子一愣,接着拔刀向下砍去。可是为时已晚,那只三个耳朵的黑猫突地跳将了出来,它低声嘶吼,只一个瞬间,小女孩,巽和黑猫都不见了。

渊尺墟愤怒地一捶他洁白宫殿的墙壁。失去了目标的工程师们惶惶然不知所措。

“给我搜……找到他!”

“好险好险……”两人加一猫从空中落下,巽还扶了青青罗一把。

“你没受伤?”

“没啊。”巽得意的笑,他解开被刺穿的斗篷,将已经失去光泽的徽章摘下来给青青罗看。

小女孩噗嗤一声笑了:“您是值得我托付的,因为那个时候有个人告诉我,想改变命运就去找这个叫嘲风的人。”

“打住。”巽盯着青青罗的脸,认真地说:“我不叫什么嘲风,我是宋嘲巽,君山学院三年级四班鞠老头的学生。虽然很多人用了很多方法,转弯抹角地告诉我,我以前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是过去和未来我都不想管,我只是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是靠凶险的对弈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们普通的活着,他们早上七点按时起床,吃早饭然后坐地铁或者开车去上班,在整点吃午饭。他们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会进去,赞叹里面的包子真好吃,笔记本漂亮又便宜。他们有时候会拎一只鸭子庆祝涨了工资,或者开心得看着晚上加班的时候同事端来好吃的。他们很容易满足,很容易快乐,也很容易死掉。他们是脆弱又强大的一些人,这颗星球全靠这些人们产生的情绪来运转生息,与我们并无一丝一毫关系。”

柯洛拍着巽的头顶:“这样的人,叫做普通人。也是最棒的人。”

他斜起一弯笑意,拽起青青罗的手。

“走吧。我们去救你。”

封绪委委屈屈地抱膝坐在水牢边上。巽通过嗔给他发消息,让他在渊尺墟的底下宫里面找一个戒备森严的水牢,他费了很大的劲找到这里又被守卫发现,逃跑再加上砍人,已经很累了,然后巽又说什么帮他们拖延一下时间,他要想办法救出来那个小女孩。

封绪用力踹着可怜守卫们的脸,浑身的白肉一直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反弹的。他刚踹倒一个,在那个人的拳头打过来之时瞬移到他背后的上空踩倒了他。他利用移动的能力,打人的时候只用脚一下一下的踹,心里的怒火始终难平。

真是!不要!脸啊!

巽躬身把那个昏迷的小女孩抱了出来。她浑身冰凉,有些地方甚至开始腐烂了。巽想起韩先生说的一句话。“喵葵屋坊主青青罗年仅十岁却聪明过人,七岁理政已有三年。”也就是说,如果那个青青罗一开始就是假的话,那这个女孩已经被囚禁了三年了。巽皱眉,把她平放到粗糙的地面上,看着她不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吧。有的秘密是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看便知。有的秘密是放着火焰与刀刃的匣子,打开之后反而会伤到自己。她的秘密像是蜡像馆里面的毒蛇,旁人因为好奇而接近,却没想到这根本不是雕塑,被滑腻的毒液所伤,然后永远的离开。

……明明是他们先让她讲出秘密来的。

青青罗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你把我送到芒炽那里吧。他会治好我的。”

“谢谢你了,嘲风。”

巽抬头苦笑。

“我是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了,青青罗。我所能知道的一切,都是这几十年来发生的,平淡的生活。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不,你是……”青青罗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即将消散的手,对着巽笑。

“你会是的。”

巽看着青青罗微笑着消失,低头不语,看向那个昏迷的小女孩,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封绪在他背后出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走吧。”

“嗯。我们走。”

巽回头看那孤寂落寞的水牢,它用青苔唱着歌,诉说着一片小海的悲伤。巽抱着青青罗小小的身体,封绪肩膀上伏着三只耳朵的嗔,一起消失在这里。他们原来站立过的地方徒留一阵寂寂光影,用千百年的爱恨情仇,汇成一个无人可知的暗色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