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0章 兵甲徙四夷

睡至中夜,羊剑容忽觉脸面痛痒,睁开眼睛,只见一条黑影跪在跟前,朦朦胧胧。自被胡人玷污后,被蛇咬怕井绳,羊剑容不由得的心中大惊,迷糊的一掌拍出。那一掌毫无力道,势头不大,却将那条人影推得连跌带撞,摔出一丈之外。

那黑影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叫道:“姐姐,是我!”竟是女子之声。羊剑容退缩在一旁,颤声道:“你是谁?”

那女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说道:“姐姐!我是阿风。”羊剑容又问道:“阿风?阿风是谁?”看了一眼那女子,只见她蓬头垢面,衣衫污秽,因在黑夜之中,无法看清真实面目。那女子道:“婆婆将你带来幽谷,命风花雪月伺候姐姐。姐姐,我就是阿风啊!”

这瘸了一腿的女子,正是阿风。

羊剑容自被燕屠等请出孟君婆婆的桃林后,对阿风与相里尚贤结为夫妇,同出桃源等事,一无所知。阿风早已认出羊剑容,眼见一掌打将过来,因先入为主,认定她功力了得,立马趋避。她却不知羊剑容功力早已全失,才避得如此狼狈不堪,退出一丈后在站定。

此时羊剑容神智迷糊,两眼茫然,自然不会多想这阿风到底是何许人也。阿风又道:“姐姐不肯替孟前辈弹琴驱役灵火凤凰,只因姐姐终日挂念你的儒子儒郎……”

羊剑容陡闻“儒郎”二字,悲喜交集,凄泣成声,喊道:“儒郎!儒郎!我想你想得好苦。”一把抱住阿风。阿风一时懵然,惊叫道:“姐姐,我不是儒子。我是阿风。”羊剑容双手捂住阿风的脸颊,上下打量,颤声说道:“你不是儒郎?”阿风道:“儒子风度翩翩,姐姐天仙下凡,你们二人真是一对壁玉佳人,天合之作。”

突然,羊剑容疯子一般扑向阿风,叉住她的喉咙,怒喝道:“你嘲笑我?我已……”说到这里,双手急扯额上长发。

此时,一阵急促吆喝斥骂声响起,似是驱逐牲口一般。阿风立马掩住羊剑容的嘴巴,低声说道:“姐姐快逃,官兵又四处捉人了。”拉住羊剑容便走。羊剑容口中一直沉吟儒子的名字,泥塑木雕一般,任凭阿风拉扯,始终不动。

此时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嘘喝声传来,阿风心头一紧,灵机一动,说道:“姐姐,要是让官兵捉住,往后就再也见不到儒子啦!”也不管羊剑容是否情愿,背起便走。阿风左脚已瘸,行动不便,此时背着羊剑容,更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嘘喝声,更是夹杂着阵阵哭喊,不绝于耳。阿风见无处可藏,幸得不远处有一处破庙,只得拖着羊剑容躲进庙中。

庙中已无神像,神台亦是残破不堪,阿风倍觉无助,只得将羊剑容放在神台后。站立甫定,庙内火光绰绰,数名兵卒破门而入,在庙中横挑乱刺。其中一人说道:“明明看到有两人闯了进来,怎么转眼便不见踪影?”另一人道:“这是土地庙,难道是土地?”先前那人又道:“这年头,土地公,土地婆没人供养,他们两口子也不好混,见了照抓不误。”

众人闻言,轰然大笑。

羊剑容仍是“儒郎!儒郎!”喃喃不休。阿风大急,按住其嘴巴。一兵卒道:“什么人?快滚出来!”阿风见藏身之处已然暴露,情急之下,伸手在墙上一抹,然后在羊剑容脸上一夹。羊剑容身上的衣衫本在刘渊大营中早已更换,但这数日来遭受非人折辱,变得邋遢不堪,又被阿风在脸上一黑,旁人自然无法看清她真实身段容貌。

阿风大喝一声,从神台后跳了出来,趁两人不备,夺过火把,往两人脸面烧去。

两兵卒先是一惊,随即定神。一人说道:“这个会点拳脚的,必定能卖个好价钱。”两人不紧不慢,围捕阿风。阿风喝道:“欺压平民,目无王法。”当中一人嘿的一声冷笑,说道:“王法?腾公司马就是王法,王法就是腾公司马。”另一人说道:“这就带你去见王法。”

阿风本就功夫浅薄,双手难敌四拳。两兵丁将她推倒在地后,见她行动不便,说道:“瞎搞半天,原来是个瘸子,不值钱,一刀砍死算了。”另一人道:“且慢!瘸子也可卖个半价。”那人道:“口粮吃紧。卖半价的一路上吃的也是一个人的口粮,划不来,杀掉算啦!”

羊剑容观斗了半天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身处险境,听得官兵要杀阿风,忍不住出声阻拦。

那兵卒喊道:“神台后还有人。”将羊剑容拉了出来,火把对着羊剑容面孔一照,见其满脸黑乎乎,说道:“又是一个贱价货。一男一女,正好凑成土地公、土地婆,抱着一块死。”抽出长刀,往羊剑容身上捅去。先前那人道:“先留着,若捉不够时,权作充数。”刀身往羊剑容身上一拍,喝道:“走!”羊剑容呆立不动。那军官喊道:“难道是个聋子吗?”羊剑容见尖刀在前,念及见儒子无望,突然往刀尖上扑去。

官兵只为捉人卖钱,见羊剑容寻死,急促退刀,喝道:“想死吗?聋子哑巴也可卖个半价。”将二人捆绑,拖出破庙。

羊剑容被拖拽前行,转过街角后,迷糊中见得又有一队官兵牵了二十来人,与之同行,被押至后街一片早已烧光的空地上。废墟上黑压压的挤满三百多人,呼天抢地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其中多半是深目高鼻模样的胡人。

如此情景,阿风吓得两腿发软,颤声道:“姐姐,如何是好?”此时,后街涌出一队兵马,当中一军官喝道:“本官张隆。血口大张的张,生意兴隆的隆。”这军官正是张隆,他原是司马颖的部下,因追剿刘渊失利而被重责,此时改投了司马腾。

张隆说完,从中取出公文袋,打了开来,又道:“司马公有令:夷蛮戎狄,本在要荒之地。关中土沃物饶,帝王居所,非戎狄宜居。四夷弱则畏服,强则侵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为四海安邦,万世惠泽,尽徙并州之羯胡,还其本域。东瀛公便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把他们全都捉啦!强壮有强壮的价,瘦弱有瘦弱的钱,来者不拒,大小通吃啦!有上好货色,通报一声。”当即命人清点人头数。

大队兵马潮水般涌过去,将先前那批流民围住,稍有反抗者,即遭马鞭刀头之苦。

一兵卒清点到羊剑容,见其瘦弱,问道:“大人,这个要不要?”张隆眉飞色舞的跑来,见是一黑头黑脸的男子,极是失望,破骂道:“强壮有强壮值钱之处,瘦弱也有瘦弱值钱之处。”

这帮兵马见人便捉,羊剑容不由得心中大怒,虽是全身乏力,仍是瞪了张隆一眼。张隆怒不可遏,挥鞭打落。羊剑容闪身在一旁。张隆一鞭打不中,顿时老羞成怒。素来所鞭之人,全是寻常百姓,他自然是鞭无虚发;然而,羊剑容身怀武功,虽体虚无力,避开寻常之鞭,却是不难。

张隆怒气横冲的道:“大胆刁民,本大爷手中的鞭,便是朝廷的鞭。本大爷鞭你,便是朝廷鞭你,鞭你便是看得起你。你竟敢藐视浩**皇恩?活得不痛快了吧?哈哈……”举高马鞭,又再打落。

说来也奇,无论张隆如何用力,那马鞭突然僵住,始终不动。张隆回过头来,只见一腰圆体宽的汉子左手拉住马鞭,双眼通红,逼视张隆。

那汉子,正是大胡子。

张隆喝骂道:“哪里钻出来的胡狗?想咬人么?”大胡子听得此言,心中大怒,大吼一声,左手一拉,右手抓住张隆后心,凌空提起,冷冷的说道:“再说胡字,小心你的狗命!”其时,这个“胡”字是汉人对异族的蔑称。张隆赶紧抽出单刀,大胡子劲力一吐,将他高举,那单刀只得在半空乱划。

近身兵卒欲上前相救,早已被三名羯人模样的大汉捋倒在地。流民中人得见大胡子,顿时异常兴奋,喊了出来。

那大胡子喝道:“擒狼,先擒狼王。哪个要狼王不活的,请过来!”张隆道:“胡狗胆子不小,竟敢劫持朝廷命官。”余下兵卒伺机而动。

突然大胡子一声低啸,街尾处蹄声更急,直似千军万马已到跟前。众兵卒顿成惊弓之鸟,面面相觑,兼之素来训练不勤,只疲于四处欺压抢掠,此时大难临头,哪里还敢逗留?惊慌之下,一哄而散。更有多半是羯人模样的流民,见官兵如鸟兽散,趁机踢打来不及逃窜的兵丁。

大胡子道:“一帮饭囊酒袋,浪费米饭。晋廷养兵若此,离亡途不远矣!晋廷无道,视我羯人有如猪狗。我杀你一千次,也报不完我族人父老之仇。”如此口吻,那大胡子自是羯人了。

羯人源于小月支,入塞之前,隶属于匈奴﹐即“匈奴别落”,生得深目、高鼻、多须,信奉“胡天”。魏晋时散居上党郡,与汉人杂处,从事农业,受汉族地主奴役,被称为“羯胡”。

张隆吓得心胆俱裂,动也不敢动,见大胡子举起刀,更是大汗淋漓,屁滚尿流,竟晕了过去。

大胡子道:“司马老儿只会欺负孤儿寡妇,非大丈夫所为,他们家的爪牙也是这般没出息。杀你这脓疱的东西,当真是脏了手。”将刀抛在一旁,不屑砍一个被吓得不成人形的人。

张隆死里逃生,灰溜溜逃得不见踪影。

羯人见了大胡子,纷纷围了过来,搂住其脖子,甚是亲热。一羯人拍着大胡子肩膀道:“将军何时招了如此之多的兵马?”大胡子哈哈一笑,撮声作啸,只见街尾拐角处走出两人,身后陆陆续续跟着十来匹马,却又哪里有千军万马?羊剑容认得马匹上烙有南宫字样,心道:“难道这帮胡人和南宫剑郎是同伙?”

众羯人素知大胡子足智多谋,心中顿时了然,拍手纷纷称赞道:此乃大胡子虚张声势,将兵丁吓走;又声东击西,将余下兵丁引开,擒贼擒王,先行擒住为首之人张隆。

原来入塞后的羯人仍保留着部落组织,部有大小酋帅。将军一职实则部落小首领。那大胡子的父亲为部族之长,性情凶狠粗暴,不为族人所拥戴;而大胡子生性豪爽,持理公平,与其父截然相左,天长日久便在族人中树立了威信,得到了族人的喜欢和信任。此时智计救得全族之人,更是令众人敬佩不已。

大胡子走到羊剑容身旁,将那恭子慧剑掏了出来,说道:“小人冒犯姑娘,请恕罪。我见剑上刻有些符号,想必是姑娘贵重之物,现物归原主。”那慧剑之上除了“恭子”二字外,并无其它符号,显然大胡子并不识字。

羊剑容心道:“此人目不识丁,却有这般胆识谋略。”陡见那恭子慧剑,惊喜交集,勾起了无限思绪,念及被眼前胡人玷污,一手夺了过来,挥剑向大胡子刺去。大胡子闪在一旁,先前被刺一剑,此时伤势被牵动。

族人围将过来,七手八脚,欲招呼羊剑容。那大胡子粗眉一竖,族人立马停住,脸有愤色。

羊剑容双眼迸火,念及梦中之事,糊里糊涂,见那大胡子满脸风尘,更不愿正视其一眼。

大胡子也不以为意,招呼众人道:“大伙赶快逃走,倘若此计被识破,那些散兵必定重转回来。我羯人少,独羊抵不住群狼。”众人因饥饿至极,并未理会大胡子,早已争相煮食马匹,无论大胡子如何喝令,仍是不听。

一顿疯狂争食后,大胡子催促众人逃命,见羊剑容站立不动,命两羯人绑缚了一副担架。两羯人心里不情愿,只是大胡子有所命,也不敢违抗。羊剑容怒目而视,拼命挣扎,双拳不住向大胡子打去。族人见此,出言相责。大胡子却道:“官兵必定去而复返,我等岂能抛下姑娘一人?”

羊剑容宁死不从,被阿风再三劝说后,仍是无动于衷。她与儒子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自觉得此佳偶良伴,心满意足。殊料自离开刘渊大营后,竟尔被辱,从此天崩地裂。希望被彻底撕碎后,就连生存的勇气也丧失,一时不便就死,只因心中尚存一念:“杀大胡子报仇,待报得大仇后即殉情;跟随在大胡子左右,正是手刃仇人的良机。”想到这里,强忍恶气,躺在担架之上。

阿风跟随在一旁,细心照料。

众人奔走两日,全赖仅剩的马肉充饥,却滴水未进,忽见荒山中有条野溪,忙命奔去。大胡子知约束无用,也就任由其便。一番狂饮后,族人实在无法支撑,倒头就睡。

次晨醒来,大胡子不见羊剑容与阿风,正欲四下寻觅。忽然坡下有人喊道:“别跑了瘸子!”只见一群人正自追赶,合拢而来。前面一人,一走一拐,似受惊的山羊,四处乱蹿,正是阿风。大胡子见族人追堵阿风,大喝一声,迎面跑下去。阿风拉着大胡子衣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快!快……快去救姐姐!”

大胡子情知不妙,立马往坡下赶去。赶到坡下时,只见族人围火而欢,尽情歌舞;另有几个妇人早已将羊剑容脱得精光,正在替她剪头发。大火正旺,锅里热水正沸,正准备拉羊剑容下锅。

在入侵中原的胡人中,几乎所有的胡人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十分野蛮,许多胡人还保留着食人的兽性。如此恶行,以羯族,白种匈奴,白虏鲜卑三族为最。羯族更是将汉族女子称为“双脚羊”。

大胡子大喝一声,伸出大手,将两名族人推翻在地。族人听得呼喝声,扔下羊剑容,四下逃散。大胡子脱下长袍,披在其身上,叽里咕噜的斥责族人,声色俱厉,不知所云;眼见羊剑容手上鲜血直流,撕下身上布条,替其包扎,然后又将头发绑好。

如此相待,实在是百般周全。只是羊剑容一想到此人已侮辱自己,内心刺痛,神情木然,不发一言。她立定主意,寻找机会将他杀死,然后自尽,以示对儒子忠贞之情。

大胡子见羊剑容并未抗拒,略觉心宽,却不知为何,突觉头晕目眩,就此人事不省。待得醒来时,手脚上链,项披木枷。放眼望去,族人全被锁住,两人一枷。大胡子心中大怒,站立起来,身旁一人也“啊!”的一声惊醒,被木枷带起,正是羊剑容。原来大胡子与羊剑容同锁一枷。

此时,两人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胡狗就是狗。咱们只须在水中撒点药,顺风熏点烟,就手到擒来。”正是日前那军官张隆。

张隆欲报被辱之仇,踢了一脚大胡子,喝道:“此刻你性命悬于我手……”见石勒腰圆体阔,心中怒气更炽,续道:“把这羯猪拉出来!”另一人道:“此人价值不菲,将其打死,司马公怪罪下来,麻烦可大。”

张隆道:“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死他个把算得了什么?天下做牛马的人那么多,再去抓他几个回来就是啦!”两兵卒抽刀顶住大胡子,张隆举起马鞭,**不停。

大胡子忍痛,见官兵势大,心道:“凭己一身牛力,与年轻力壮之人逃脱,绝非难事;但活命要紧,保存族人事大,又何必陡呈凶勇?即使杀得几个当官的,族人仍是无法逃脱。”

张隆一顿毒打后,直到手脚酸软,才下令驱众前行。

一行人被官兵驱赶,行程非止一日,从并州赶到冀州荏平,一路以来自然难免饥饿毒打。众奴隶被赶入猪栏般的围栏,一路困顿,倒头便睡。大胡子体格雄健,但一路来饱受折磨,此时实在累极,亦是支持不住。

次日醒来,只见手脚被绑上铁链,驱赶去做耕奴。其时,羯人本就主要从事农耕,生活贫困,地位极为卑贱,是匈奴的奴隶,根本不被当作人看待。

众人被卖入坞堡耕奴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羊剑容从未做过这般苦役,此时受制于人,亦是无可奈何。大胡子多次有机会可以逃走,但念及族人无法脱困,不愿独自离去。

这坞堡与南宫坞堡一样,乃地方豪强所有。

是时西晋末年,四方大乱,戎狄内迁,盗贼并起,兼之北方大饥,动**不安。世居中原的富豪之家以及无法远离本土远迁他乡者避难者,为求自保,纷纷纠合宗族乡党,构筑坞堡营壁,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难。

昔日南宫剑郎的父亲便是与黄巾帮合伙,与在荆州当刺史的石崇勾结,在江河之上劫杀富商,后造就了石崇富可敌国。后南宫之父与石崇撕破脸后被逼北迁,建立坞堡,称之为南宫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