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9章 何敢与君绝

险境渐离,旧部渐多,众人得见刘渊安然无恙而回,无不雀跃欢喜。诸部商议,共推刘渊为大单于,募众反晋,一时间应者云集。

此时,距离石尚有三日路程,眼见天色向晚,大军择一险要之地安营扎寨。刘曜安排仆役照料羊剑容,羊剑容也不好推却。

是夜,刘耀来见羊剑容,安排酒食,共饮三杯后,遣散女役,然后说道:“如今伯父脱离司马家魔爪,正是大展宏图之际。伯父姿器绝人,斡宇超世,众望所归,堂曾祖父与众密议,公推伯父为大单于,天幸我族!”羊剑容道:“剑容恭喜刘公子!”

刘曜说得正在兴头中,又道:“我刘氏先祖是游牧大族,在秦末汉初之际,称雄中原以北。堂曾祖父道,昔我族先人与汉人约为兄弟,忧喜与共;但自汉灭以来、魏晋代而兴起,本族只有一个单于虚号,而无尺土基业。这份尊贵的王侯身份,时至今日,早已降到与平民无异。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闹得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四海鼎沸,本族若不趁此良机兴邦复业,更待何时?司马家这帮饭桶,早晚要脑袋搬家!”

羊剑容不答。

刘曜问道:“难道羊姑娘不替我高兴么?”随即自觉失言。羊剑容道:“兴亡百姓苦,如今天下大乱,不知还有多少孤苦流离女子无家可归,咱们玉女门如何救得了这许多?”思量再三,又道:“本门门规甚严,师父更是素来不允我与异族人说话。刘公子,多有打扰了,天明以后,咱们还是各奔东西吧!”

刘曜一呆,甚是不解,一把拉住羊剑容,问道:“羊姑娘何故若此?”羊剑容又是不答。刘曜追问再三,羊剑容才道:“刘公子又何故若此?司马家纵然再不肖,亦是大义所在。你我非同一族,如今匈奴族兴兵作乱,他日兵戎相见,师尊下手必不留情!”

刘曜道:“难道你我要拔刀相向?”羊剑容道:“大义所在,迫不得已!除非刘公子今日亲手杀了我!”刘曜道:“剑容妹子,何来此话?你身陷大难之中,我救你唯恐不及,又如何会……如何会……”

羊剑容道:“公子盛意,羊剑容他日必定相报。师父她老人家痛恨诸胡,宵深夜黑,诸多不便,免得日后师父追究起来,玉女门兴师问罪于刘氏!”起身行礼,竟是送客。依照胡玉的性情和玉女门的门规,此言并非虚言恫吓。

刘曜却从身后一把抱住羊剑容。羊剑容突觉头晕目眩,全身血脉贲张,两颊绯红,身子一偏,跌入刘曜的怀里。刘曜见羊剑容樱桃唇似朱,小蛮腰如柳,端的是仙姿玉貌,丰神绰约,风情万千,忍不住乘势将其抱紧。羊剑容自觉不妙,但觉腰间一紧,猛然意识到酒中有毒,左手支颐,“唰!”的一声抽出恭子慧剑,朝刘曜胸口刺去。刘曜兴头正盛,突见短剑刺来,惊惶失措,幸得应变神速,才免去血光之灾,连退三步后,双眼痴呆的看着羊剑容,一时不明所以。

羊剑容说道:“刘公子活命大恩,剑容没齿难忘,此刻却不容轻侮!”双眼直瞪刘曜,却觉全身上下燥热难当,如同置身蒸笼一般。

刘曜并未察觉羊剑容身子有异,但见她挥剑相向,立感萧索无味,青根暴起,转身出帐。无意中带翻几桌,杯具香炉,翻倒在地上。

羊剑容欲念渐盛,心神慌乱,被脚下的几桌一绊,摔倒在地,迷糊中听得一人说道:“曜儿乃单于的心头肉,日后肩负振兴本族的重任,如何能纠缠于这男女私情?”正是刘宣。另一人道:“小侄已依照大人吩咐,酒中下了迷药。既然此法无法玉成二人好事,何不一不做,二不休,来个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刘宣一阵沉吟,那人又道:“刘大人,此乃千载良机,为了本族,不可手软!”

羊剑容大吃一惊,心道:“原来不是刘公子!”但闻帐外靴声,三条蒙面黑影闪将进来,烛光下,刀光闪闪,不问情由便劈向羊剑容。羊剑容神智不清,没有醒起自身有一股怪异的妖力可以抵御外敌,慌乱中一面挥剑挡隔,一面踉跄向后而退。

三人乘势而上,更不打话,挥刀攻向羊剑容身上三处要害,显然是非要将她置于死地不可。眼见长刀及体,若非身首异处,亦必定是开膛破肚,却听得帐外一阵阴暗声啸,似是兽吼。这声音自黑夜中听来分外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啸声未落,羊剑容身后大帐“嗤!”的一声破裂,一阵幽灵般的妖霾石首巨浪拍岸一般打了进来,直扑三条蒙面黑影。三人尚未看清那阵阴风到底是何物,早已身子抽搐,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绝气毙命。

羊剑容认得眼前这一团妖霾石兽,聚则成石,散则为霾,此时突如其来,对自己毫无恶意,却一直猜不透何时跟它们缠上了。那团妖霾石兽回过头来,绕着羊剑容,上下嗅了嗅,发出一阵嘶嘶的尖锐喊声,又从破帐口穿了出去。

此时帐外乱成一片,嘶喊声不断。众军士慌乱的喊道:“着火啦!着火啦!”“快保护刘元帅!捉拿刺客!”“啊!不是司马家的刺客,是妖……”

羊剑容身在帐外,虽无法看清帐外一切,却听得嘶吼声四起,风云激**,知是妖兽来袭。她自受了三蒙面客偷袭后,早已清醒了一大半,拔恭子慧剑在手出帐而来。只见四下火光猛起,一团团妖霾一字排开,正与匈奴兵对峙。匈奴兵强弓硬弩,人强马壮,却始终奈何不了那一团团变化无常的妖霾。

匈奴兵方阵中,一人长须过胸,神态威严,长刀在手,说道:“曜儿,不可与这些来历不明邪物作无谓之争。”正是刘渊。

刘曜不住的催促军士放箭,说道:“羊姑娘被困帐中,性命忧堪!”若非刘渊阻拦,早已绰枪纵马,杀入迷雾之中。刘渊道:“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你看你婶娘……”刘曜道:“或许玉难婶娘有苦衷!”刘渊道:“苦衷?哈哈!她见了我,不拿刀子抹我已千幸万幸啦!曜儿,你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而大动干戈,甚至丢了性命,不值得!”

刘曜不听劝阻,挥剑说道:“就算三军尽灭,也要将羊姑娘救出!”严勒号令,领着近卫随从十来骑冲入烟雾大火中救人。

刘渊叹道:“曜儿乃吾家千里驹,只可惜专横任性,只爱听好话,听不进逆耳之言。可惜!可惜!”唯有着令大将刘雄统率两队人马左右接应。

妖霾石兽见有人直冲而前,发出一阵怒吼,向着刘曜等人急扑而上。羊剑容不忍刘曜损伤,挥动恭子慧剑,纵声呼喊。

刘曜听得羊剑容的呼喊声,更是奋不顾身,直挺长枪,向那滚滚而来的妖霾石兽直挑。偏在此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骚乱,方阵后的匈奴兵打马来报:“元帅,司马追兵劫寨!”

前寨被劫,刘宣急令刘曜回马退敌。刘曜眼见羊剑容仍在妖霾石兽之中,生死未明,心中挂念,听得伯父号令,略一迟疑,仍是拍马去寻羊剑容。刘宣无奈,令众护着刘渊先行,自己率众往前营寨赶去。

半空之中,似有护佑羊剑容之意的妖霾石兽见刘曜横冲直撞,扰乱阵势,大有挑衅之意,岂能任其放肆?就在此时,狂啸声响之中,一团夹杂着黑霾浓雾的烟火直喷刘曜。

刘曜骤然纵马,避开了这势不可挡的黑红烈火,喝道:“大胆妖孽,看我的手段!”当即掣出腰间一柄二尺长剑,赤光大闪,劈向半空中的妖霾石兽。

这妖霾石兽源自影州,乃妖与神兽相结合而来,亦是天地修真之物,自然不将凡物放在眼里。

只是,刘曜这一柄发光短剑并非凡物,而是天授神赐。据《晋书》所载,他因外表异于常人,唯恐为世人所嫌,隐居于管涔山。忽有一晚入梦,见二童子手托一剑,踏光而来,跪于刘曜跟前,说道:“管涔王使小臣奉见赵皇帝,献剑一口。”置剑于案上,然后离去。刘曜醒来后掌灯一看,只见剑长二尺,光辉耀目,剑光可随四时以及心境而变幻颜色,剑身上刻有“神剑御,除众毒”六字,自是神剑。

刘曜兴奋无比,日后便将其当做随身佩剑。

此时神剑在手,剑光变幻,立马唬得众妖兽一阵惊慌,阴森的怪叫连连,此起彼伏,黑烟红火喷射不断。刘曜纵然神勇无比,又有神剑在手,却非修仙习道之士,凡体肉胎终究无法抵受妖霾石兽喷出的烟火。

羊剑容感念其舍命相救之恩,见妖霾石兽汹涌,而匈奴大军远去,不禁暗自焦急。正欲相救而不可为之际,忽听得头顶传来一阵巨雷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卷天席地的飓风,一道霹雳青光划破墨染的长空,似龙非龙。

羊剑容失声叫道:“青龙刀?”却听得那声音再度响起,原来不是巨雷,而是人声。

那声音喊道:“奸邪妖孽,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八方、护国保民、三界伏魔、忠义无双、精诚绥靖、人德佑君在此,休得猖狂!”青光闪处,妖霾石兽如同纸糊粉捏一般,挡者皆碎,纷纷扬扬,如同黑冰墨雹一般洒落。眨眼之间,地上立马多了一层厚厚的焦土灰烬。

妖霾石兽抵挡不住,灵力骤聚,卷起羊剑容,护着她向后急逃。羊剑容当真是哭笑不得,却无法闪避,又恐刘曜有失,当即挥动恭子慧剑,向四周的妖霾石兽狂劈乱刺。

妖霾石兽通灵,似乎察觉到“主人”的不满,只得将其置于地下。但这一番逃窜,已不知离匈奴大营相去几许。

羊剑容此时得脱羁绊,发足狂走,沿原路而回,只想得知刘曜安然无恙后便去寻儒子。但一路狂奔,一来一回,一东一西,及至天明,却发现早已迷失了方向。

天地茫茫,羊剑容一时不知何去何去,忽地想起在蓼儿洼与儒子划舟时迷失方向的情景,那时儒子说:“日日行,不怕千万里;夜夜走,何惧涯无边?倘若只朝一个方向划去,蓼儿洼虽大终有尽头之处,而心力不歇,总有到达彼岸的一刻。”

羊剑容心想:“儒郎所言不错,只向着一个方向,终究能找到出路!无论海角天涯,我都愿意与你相随。”想到这里,又鼓足勇气寻找出路。

殊料这一路疾奔,就是三天三夜,茫然无绪。这三日三夜中滴水未进,终究忍不住摔倒在地,就此晕去,脑海一片昏沉,噩梦连连。忽梦见自己偎依在儒子怀中,互诉衷肠,儒子在自己脸上一香,月色融融,顿觉娇羞无限;忽又见桃源诸长老指着儒子痛骂,威逼儒子将自己杀死。一时间杂念纷至,全是一片稀里糊涂,欲挣扎醒来,却又偏偏不醒。

一番胡乱后,忽见一高鼻绿珠的胡人将自己抱住,嘿嘿笑道:“你这汉人小妮子长得不错!天公作美!这叫做汉狗所说的‘秀色可餐’!”

又觉那胡人顷刻间幻化成数十名胡人,将自己团团围住,朦胧中有人道:“我老婆孩子全被汉人狗官害死了,咱们所有的仇都报在这小妞身上。”另一人道:“大伙正饿得很!这小妞皮光肉滑,正好煮来吃啦!”另一人道:“先别忙着吃,这般美人胚子,大伙正好风流一把!”说的全是胡语。

只觉无数只魔爪伸来解自己衣衫,梦中拼命挣扎,却又哪里逃脱得如狼似虎、牛高马大的胡人?大声欲呼,却又呼不出来。只见胡人面目狰狞,笑声不断,个个如饥似渴饿狼般往自己身上扑来。

此时,羊剑容极度盼望那些阴魂不散的妖霾石兽出来,替自己解围,可事与愿违,越是盼望,越是不见前来。

一阵迷乱后,突然又听得一人大吼一声,众人一哄而散。

羊剑容越发不醒人事。良久,梦中醒来,直觉满身冷汗,脑海一片昏沉,只觉一满腮大胡子白人正在替自己整理衣衫,心中一惊,心道:“难道先前一番,尽是此大胡子所为?”抽出贴身而藏的恭子慧剑,往那胡人身上刺去。

那胡人冷不防被刺中,后退一步,喝叫一声,伸出两指按住恭子慧剑。羊剑容见无法刺死那胡人,又怕他陡然发难,不暇多思,发足便走。

此时另一帮胡人又四面八方围将过来,语言不一,似乎并非同族中人。众人纷纷指责大胡子:“小羯种,别多管闲事!”说的是汉语。原来那大胡子是羯人。

那大胡子吼道:“找死的就上来!”说的也是汉语,却语音不纯。

魏晋时,塞外各族迁入中原大地,其中羯人与汉人杂居,同汉人贸易,普遍掌握了汉语。

众人见大胡子身上有伤,纷纷围将过来。大胡子又是一声大吼,撞向众人。众人顿时被撞得东歪西斜,纷纷倒地。大胡子趁机上前,抬起粗壮大腿,狠劲踩落,将数人腿骨踩断。众人惨声痛叫,大胡子却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抓起羊剑容,放在肩上,慌不择路而逃。

羊剑容被横卧其肩,吓得拼命狂打,却又哪里伤得了身形魁梧的大胡子?

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大胡子见众人不再追来,心中稍宽。羊剑容却喊道:“大胡子,你干的好事。我日后如何面对儒郎?”就在此言一出的这一瞬间,直觉天地就此崩塌,日月就此无光,风云就此失色。盛怒之下,一口咬向大胡子脖子。大胡子“啊!”的一声倒地,双手捂住伤口,双眼愣愣的直瞪羊剑容,尽是疑惑,似是在问:“好意相助,何以如此对待我?”

羊剑容见大胡子直视自己,无礼至极,抄起身旁的沙石,直撒大胡子。大胡子只得无奈的走开,片刻之后,找了一些粮食回来,摆放在羊剑容跟前,见她不再看自己一眼,才大步走远。

羊剑容这一路奔走,不知此时已到了并州。相传大禹治洪时,将域内划分为九州。这并州就是如今山西太原的古称,后有变更,到三国魏黄初元年复置。并州领太原、上党、西河、雁门、乐平、新兴等六郡,仍治晋阳。西晋时仍是沿用。时值西晋末,北方大饥馑,并州更是连年大旱,草木皆枯,蝗灾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这大胡子原居上党,好不容易才找到食物,羊剑容却不领情,将大胡子所留下的食物踏得稀巴烂,回想师父谆谆教诲,如今却失身于胡人,无颜面回见师父,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本以为见到儒子后,若是师父日后当真追究起来,终可托出大名鼎鼎,隐匿已久的儒门儒子来,就算师父不允,也可以与儒子远走高飞,一切苦难不在话下。但此时身子不再清白,不敢再见儒子,只得落魄而行。

天地间,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行了多久,倒在一废墟中,迷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