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且入林山醉一场

叶继儒携二人一路狂奔,不多时已出金川门,来到一处破庙之外。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身入殿,殿内空无一物,叶继儒伸手在二人身上摸了几把,封住穴道,才转身出殿,才至殿外,再也压制不住体内伤患,一口血吐出,目中毒焰森森。

叶继儒在院中立了片刻,才转身向偏殿行去,少时来到殿门之外,深吸口气,屈膝跪地,冲殿内朗声道:“弟子叶继儒见过王师祖。”话音落下,半晌悄无声息,叶继儒试探道:“师叔祖,您老人家在么?”不多时,便听一苍老声音幽幽传来道:“几日不见,谁将你伤了?”

叶继儒跪在门外,抬头道:“弟子方才与明教教主交手,不慎……”面皮大热,竟再难启口。那苍老声音不解道:“明教教主功夫尚浅,如何是你的对手?”叶继儒迟疑片刻,说道:“他似乎是习了……习了那邪术……”话音方落,便见殿门被人推开,一鹤发苍颜老者飘身来到他面前,问道:“此话当真?”确是随山派王道宗。

叶继儒低头不敢望他,惶然道:“弟子不敢欺骗师叔祖。”王道宗一把拉住他手腕,一股玄门醇和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少时眉头皱起,轻声道:“奇怪,这股内劲似是而非,却又不像司马星徽的手段。”

叶继儒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少时王道宗松开手,问道:“你将详情与我仔细说来,万不可有遗漏。”叶继儒踟躇片刻,才将前情简述,不敢有瞒。王道宗闻言直愣愣凝视他良久,少时轻叹一声道:“当年沈敬擎独创此术,明教中除了司马星徽便是智慧得了些皮毛,没成想这些年智慧藏在山野,竟也窥一二玄妙,独辟蹊径,将此术与心剑之法杂糅在一起,伤人更是无形,着实了不起。”一语落下,长叹不止。

叶继儒见他言语闪烁,不解道:“弟子情知不妙,故擅自做主,将他带到此处,还请师叔祖明察。”王道宗在院中疾走几步,转望向他,挑眉道:“你将他带来了?”叶继儒点点头道:“正藏在正殿之中。”王道宗闻言面色古拙凝重,看了他一眼,轻喝道:“胡闹,他明教虽然势颓,但尚有几位能人,你将他擒了,岂不徒惹事端?”

叶继儒不以为然道:“便是司马星徽也要避我玄门锋芒,智慧此等老朽之人,更难为栋梁,您老人家多虑了。”王道宗闻言骂道:“放肆!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少时见他眉头不展,点头自语道:“将他带来也好,大拙师兄盛赞此术乃天下第一,一直未能亲见,引以为憾。”

又见叶继儒面有喜色,轻声问道:“常胜法王遗子景清,你觉如何?”叶继儒不以为然道:“此人不过有骨子痴劲,弟子如今顿悟,早晚必胜他百倍。”王道宗心中长叹,问道:“你可知我为何邀他入我玄门?”叶继儒一愣,摇头道:“弟子不知。”王道宗轻叹一口气道:“景清来历惊人,此事天下知者不超过双手之数。”叶继儒见他神色凝重,在院中疾走不停,颇为焦躁,疑惑道:“却不知此子是何来历?”王道宗忽驻足不懂,摇头不答,少时来到他身边,嘱托道:“总之你莫要与他交恶,早晚对你、对我玄门都有好处。”

叶继儒呆了半晌,眉头紧锁道:“景清已奉沈文谦为主,这么说,您老人家还不知此事?”王道宗闻言面色一变,直直愣了半盏茶功夫,语气阴沉不定道:“万事皆由天定,你我也难强求,此子天赋惊人,来历也颇为复杂,总之莫要与他为敌,来日大劫之下,我玄门说不得要仰仗他来渡劫。”言罢长叹一声,似乎颇为惋惜。

叶继儒见他神情凝重,脸色也变了几变,心惊肉跳,不敢再多问。旋听王道宗道:“如今四方动**,龙蛇蛰伏,你轻启事端,打破平衡,不怕惹火烧身?”叶继儒闻言不由一惊,及见他面色淡淡,并无责怪之意,神色也松弛下来,失笑道:“有大拙师祖与您老人家这般登峰造极的人物,天下一二跳梁鼠辈,量不足为惧。”

王道宗面色一沉,喝道:“胡闹,便是当年王重阳师祖在世,也不敢言登峰造极,你莫要小觑了天下英雄。”叶继儒闻言默然点头,心中却不以为意,少时回道:“师叔祖教训的是,弟子记下来。”

少时只见他眉头皱起,轻声道:“弟子还有一事,未与师叔祖商量,便擅自做主了。”王道宗“哦”了一声,淡淡道:“你是玄门小魁首,事事不可与我商量,况且我在应天也不能久留,东宫与锦衣卫中诸多事情,还需你来决断。”叶继儒沉吟片刻,说道:“兹事体大,弟子还要请教您老人家的意见。”王道宗失声笑道:“明教教主都被你玄门小魁首擒了,却不知这天下还有何事比此事还要重要?”

叶继儒开口道:“当时景清环饲在盼,弟子为了将他擒来给您老人家,将方孝孺的千金一并也给带来了。”王道宗淡淡道:“方孝孺是何人?”叶继儒道:“方孝孺乃是朱允炆的授业老师,她的千金却是小千岁的……”王道宗眉毛一挑,问道:“是小千岁何人?”话刚出口,已经心惊肉跳之感,心间升起不详。

叶继儒在院中走了一圈,半晌才叹了口气,咬牙道:“是小千岁要好之人!”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懊丧,将“要好”二字咬得极重。王道宗闻言勃然大怒,须眉无风自动道:“放肆!”叶继儒惶惶跪在地上道:“弟子做错了事,请师叔祖责罚。”

王道宗神色大变,厉声道:“你明知我玄门与太子一脉休戚与共,如何还做这荒唐事。”叶继儒低头道:“弟子知错了。”王道宗见他不住叩首,更添怒气,骂道:“你可知你若处理不好,便将你大拙师祖辛苦打下的大好局面给葬送了。”

叶继儒心头微微一震,抬头偷偷望向师祖,见他须眉乱颤,更显老态龙钟,心间大起波澜,鼓起勇气道:“按时这话弟子不该说,可如今东宫势弱,我玄门将前途都压在……在他的身上,也不知是对是错。”王道宗勃然大怒道:“混账!”忽起脚向叶继儒头上踢去,叶继儒不敢躲闪,头顶挨了一脚,就地一滚,倒飞出去,跌坐在地上,颇为狼狈。少时一跃而起,犹恐他在出手,将双臂横在胸前,盯住王道宗,不敢转睛。

王道宗出脚将他踢飞,也是一愣,少时神色缓和下来,叹道:“他是国之正朔,我玄门费尽千辛才得他一诺,你今番此行,不是要把玄门往火坑里推么。”叶继儒此刻犹心有余悸,挣扎来到他面前,低头将目光藏住,默然不语。

王道宗望了他两眼,见他周身凝着一股冷峻之气,心中默然叹息,上前两步,左手搭在他脉腕之上,将一股精纯内力送入他体内,安慰道:“大拙如今如日中天的地位,说话做事,尚且如履薄冰,你是玄门未来的领袖,言行之间,更要三思而为。”

内力入体,叶继儒胸间痛苦才稍稍减弱,唯心头似吹过一阵狂风,好似大潮迭起,一浪高过一浪。半晌才平复心绪,羞怒交加道:“弟子所作所为,实在事出有因。”王道宗知他伤的不轻,叹道:“他即便伤你,你也不能失了方寸,他与我玄门为敌,早晚这天下无他藏身之处,但此时也不是时机,万事还需忍耐。”

叶继儒此刻胸腹犹有余痛,强自忍受,颤声道:“弟子旬月以来,几番与他照面,都制他不住,今番被他击伤,弟子若再不将他擒住,恐伤道心,日后再难有进益。”王道宗见他额间冷汗齐下,神色却颇为冷傲,叹道:“古之习武入道者,无不有视死如归之慨,当年大拙师祖每日抵临深渊,在悬崖边练剑,九死一生,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你不过过区区小伤,便自设心障,如何能登达至道?”

叶继儒轻轻一晃,挣脱他左手,目中毒焰熊熊,冷声道:“总之此人为弟子平生一劫,我万万不能栽在他的身上。”叶继儒一言出口,王道宗眉头紧锁,目不转睛盯着他,心道:“小魁首生性骄狂,大家多捧着他,由他耍性,此番受挫,却不知是福是祸。”目中含着隐忧,少时出言安慰他道:“夫法有盈虚,势有长消,你既已触道之妙谛,何苦还拘囿于一胜一负之间,你是早晚证至诚、入化境的人,万不可目光短浅,自废武功。”

叶继儒闻言一愣,问道:“师叔祖说的道理,弟子都懂,却不会您老人家究竟是何意,直与弟子说也无妨。”王道宗看他神情,知他不耐,又温声道:“大拙师兄屡次教导于你,叫你不要惹事,你与明教轻启事端,本就不妥,再动小千岁的人,更不应该,今日我帮你做一次主,如何?”

叶继儒呆立了一会,斜视他道:“师叔祖欲如何决断?”王道宗思索片刻,试探道:“你出来也有两年了吧?”叶继儒点点头道:“已经两年半了。”心中却疑惑道:“师叔祖左顾而言他,却是为什么?”

王道宗微微颔首,笑道:“你出来这么久,不想你大拙师祖么?他如今年纪大,心思越发淡了,就是时长跟我念叨你,希望你有时间回去看看,陪陪说说话。”他说话看似随意,落在叶继儒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后者遽然色变,问道:“您老人家这是何意?”王道宗暗叹口气,半晌才道:“你不如回山一趟,中秋将至,大拙师兄的封剑大礼,终究还要你去帮衬一番。”叶继儒何等聪明,已看破其意,问道:“师叔祖将弟子赶回山也无妨,却不知您老人家欲如何安排二人?”

王道宗道:“这些年你为师门辛苦奔波,受了不少委屈,早日回去,也好潜心准备,以期早日入化,接掌我玄门大位。”叶继儒直似未闻,只坚持道:“方孝孺之女可放归应天,但明教沈文谦断不能纵他而去。”

王道宗叹息一声,无奈道:“先前我也差点被你给饶了进去,我细思了片刻,眼下还不是与他撕破脸的时候,你就依我一次如何?”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闻言。

叶继儒含笑与他对视,目光却淡极了,少时朗声一笑道:“弟子所有都是您老人家给的,您何须跟我商量。”王道宗目光垂下,轻叹无言。叶继儒转过身去,面朝庙门,冷声道:“可惜玄门今日有此一退,数十年积势,一朝之内便毁**无存,如此,我等还修什么道,练什么拳。”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了一丝冷嘲。

王道宗听他说出此话,表情僵在脸上,尴尬非常,少时露出神情异样,望着他背影,沉声道:“明教虽已势颓,然其势尚在,历久不衰,如今我玄门强敌环饲,不与他过多结怨,乃是智举。”言语虽有耐心,却已夹杂了几分焦意。

叶继儒在院中来回走了两步,干笑道:“师叔祖见识高远,格局不凡,弟子自愧弗如。”他声音极低,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少时又轻轻摇头,似乎自言自语道:“可惜弟子所修魁星剑,乃天下第一勇剑,是玄门的脊梁,自从弟子将它请下山来,崭露锋芒后,这一生便不能再回头了。”说着双目如电望向沈文谦所处大殿,沉吟许久,一字一顿道:“师叔祖所言之事,恕弟子不能答应!”

王道宗见他拒绝,将目光落在他侧脸之上,只见他一张侧脸,俊秀非常,挂着异样的神采,一双剑眉之下更是挂着两点星星似的眼睛,目光清澈,透露出决然之色。看到此处,不觉露出会心笑意,双眼也闪现出慈光,温顺异常,似在打量自家孩子一般,默然不语,想起心事。

院中沉默良久,少时,二人四目相交,都露出异样神情,好似有话在心间,却难以明言。

叶继儒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老者,只见他肌肤润泽,容颜光彩,面相十分慈祥,却掩饰不住一身老态,不由叹气,淡淡道:“弟子十来岁上山,那时您老正是丰华,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弟子尚未成人,您就已老了。”

王道宗两只眼睛湿润晶莹,胡须轻颤,望着眼前磊落男儿,笑道:“你虽是龙门弟子,可也在我随山门下学了些微末之技,王道宗不敢言功,却曾付辛劳,只望来日你掌玄门大位,能多多照拂我随山一脉,师叔祖泉下也感激你的恩德。”

叶继儒闻言不语,俄而,忽收住心神,高声道:“弟子不肖,已让您老伤心,更不忍见您老落泪,您这便回罢。”让开来路,目光投向庙门之外,不再望他。王道宗苦笑道:“我当年上山,你太师祖陈通微说我性情笃厚,乃是修习道家拳法的好苗子,其实他老人家一双电眼看东西还算透彻,却独独在我这里走了眼。”

叶继儒此时听他言及太师祖,不由瞪大眼睛,目光又落在他身上,疑惑不解。只见王道宗衣袂沉**,纷飞有翻浪腾空之意,颔下枯须也无风轻颤,目光恍惚道:“其实咱爷俩都是一样的刚直性子,只不过我比你多一点藏锋不露,你比我更聪明善悟罢了。”

叶继儒见他周身气机沉**,有如真龙游**,待机飞腾;又似巨蛟潜藏,丝毫不露其迹,其人只是随意一站,已暗合天地之理,造化之道,乃是本门中及高明之意境法门,精神不由一振,开口道:“弟子多年不见您老人家动手了,更从不曾见您老人家真身,如今别离在即,不知您老人家能否满足弟子之愿?”

王道宗道:“我天资愚鲁,能达化境已是仗在玄门手段独步神奇的份上,连骨肉都炼不利索,哪有甚么真身可言。”说着笑出声来,目光露出些许苦涩。叶继儒死死盯着他,皱眉道:“弟子不信。”说着目光大盛神意罩住眼前之人,一动不动。

王道宗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忽而收势,仿佛老了十岁一般,抬头仰望,目光淡到了极点,似乎看透苍穹,良久才摇头苦笑道:“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一直当你是孩子,可一晃这些年,你终究是长大了。”叶继儒望着他,俄而眼睛一红,跪在地上,额头触地道:“孩儿求您老赐教。”

王道宗问道:“你何必这么执拗,听我一言有何不可。”叶继儒磕头入捣蒜,少时前额鲜红一片,却紧咬牙关,不发一字。

一时沉默,忽听殿中有脚步声响起,声音紧随而来道:“师兄何必为难师祖,若蒙不弃,苏剑卿与你走上几招。”叶继儒不防有人在殿中,猛一愣神,只觉声音有些耳熟,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个子不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皱眉道:“你是小虎子?”旋失笑道:“你都快二十了,怎么这张娃娃脸还是未变。”

那少年听了,目中突然射出一缕寒光,叶继儒与他正面相对,却是一惊,心头似被马蜂蜇了一下,极为不舒服,顿露警觉,不解道:“剑卿此是何意?”苏剑卿目光平视,也不望他,面无表情道:“师弟再不来,恐怕我随山派的掌教就要被龙门的弟子给欺负了。”

王道宗闻言回望来人,沉声喝道:“继儒是你师兄,剑卿不得无礼!”那少年闻言冲王道宗微微躬身,旋转向叶继儒,微微点头道:“随山王师祖再传弟子苏剑卿见过龙门继儒师兄。”声音不卑不亢,极为得体。

叶继儒听他声音清脆,仍似孩童一般,心觉好笑,却也知他如今不易相处,目光转冷,轻轻站起身,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语带冷嘲道:“我前几年还教过你几手魁星剑,那是你不过和小狗般大小,这才几年不见,你就长成了大孩子。”

苏剑卿置若未闻,缓缓退后两步,双脚不丁不八站立,目开一线之光,望着沈文谦,冷冷道:“师兄,请!”说罢做个起手式,表情认真,有板有眼。

叶继儒放眼四望,只见王道宗恭身而立,不见不闻,四下殿阁破败,虽祥和阒静,虽是盛春,入目却觉萧索寂寥,身当此时,顿觉人生波澜不定,可笑无比,一时情不能禁,冲苏剑卿傲然道:“我比你大几岁,还曾指点过你禹步中‘步罡踏斗’一式,这么些年,不知你学了多少?”

苏剑卿神色不动道:“当年师兄教我炼血、伐髓、抱丹、通神之术,令剑卿茅塞顿开,一日千里,数年来无视不敢忘师兄大恩,今将所学尽学还故故人,也算还了当年传艺之恩。”叶继儒见他人虽然小,口气却颇大,不由仰天大笑道:“你这娃娃竟如此狂妄,当年我竟然小瞧你了。”

说着一甩袍袖,冷冷道:“我不欺负你,你先来罢。”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洒脱至极。苏剑卿眼望他背景,良久深吸口气,沉声道:“师兄小心。”足尖在地上一点,好似飞燕踩水,向前滑去。

人至中途,双手结个奇怪的手法,向他后心撞来。叶继儒虽背对着他,后脑却似长了眼睛一般,不待他飘至身前,忽斜斜向左前跨出一步,又横向行步折身,双脚在地面连踩七步,步步踏在罡星斗宿之上,瞬间将苏剑卿甩开,使得正是当年在山门之中指点过苏剑卿的步法——禹步。

相传此步乃是夏禹所创,习练高深者可祷神召灵,沟通上天,被历代大德称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此言虽有夸耀之辞,却足以可见此术精妙无匹,举世无双。此术以北斗七星为根,暗合九宫八卦之理,式式相连,奇正相生,乃是玄门看家秘技,被历代玄门掌教视为不传之珍,实可谓玄门身法第一,等闲断然窥其堂奥。

苏剑卿见他使出当年所传步法,眸子一冷,忽后撤两步,双腿似蹲似盘,双手一前一后,手腕下垂,纵身一跃,高过人顶,折身向叶继儒身上扑去。人在半空,忽出人意料的拧腰转胯,身子在空中连折数下,又迅疾落下,好似猿猴一般,双手恍恍惚惚,向叶继儒面门抓来。

叶继儒见他跃起,心中大骇,似不可置信。他浸**此术多年,深知禹步神奇,若身法不能快过施术之人许多,万难破解此术,是以玄门身法之中,禹步堪称无敌。唯有自上而下,借势而为,才能有机可乘,破去禹步连环。除此之外,实无法化解这鬼神莫测的步法。

叶继儒浑不料他小小年纪,竟有此卓识,竟使出此出人意料的招数,转身间就已占住先机,使自家陷入被动,不由心中一慌,有些不知所措。

苏剑卿一招占先,更不拖泥带水,身形迅速落下,双手一伸一缩,在叶继儒面门虚抓两下,叶继儒初时慌乱,毕竟经验丰富,此刻已有计较,只占住中极,将全身上下护住。

苏剑卿见无机可乘,便换了策略,只是绕着叶继儒转来转去,并不出手。只见他全身纵落起伏,双手挥动频频,纷飞腾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手法眼花缭乱,虚中藏实,令人神驰目眩,心惊胆寒。

王道宗立在一边,望见亲授弟子修真有成,也现出欣慰之色,当下凝神细望二人斗法。只见苏剑卿步子灵巧,身法妙绝人寰,整个人好似流萤一般,翔空乱舞;又忽如鲲鹏欲飞,直上青天。神意腾然而上,高出万丈云表。出手不羁不绊,其轻淡弱微尘,其重力有千钧,叶继儒手段虽高,一时也只能取守势,放不开手脚。

二人斗得片刻,苏剑卿更是妙招迭出,不拘不束,出手行云流水一般,叶继儒初时尚游刃有余,此刻也添了几分慌乱,仿佛轻舟陷入湍流之中,随时有倾覆之危。苏剑卿却越战越勇,少时身法更快,须臾连成一片,将叶继儒全身罩住。王道宗心中默叹道:“继儒要败了。”

念头甫一落下,旋听一声布帛撕裂之声,苏剑卿向后一跃,手中已捏了半块方巾,确实叶继儒头上道巾被他抓落,头发披散开来,将他俊秀面容遮住。

叶继儒不料竟有此败,垂首沉默良久,猛然抬头,望向王道宗,声音凄惨道:“师叔祖……”王道宗不敢与他对望,阖上眼皮,垂首叹息。叶继儒一时怒火攻心,羞愤已极,只觉一股冷气从尾椎窜上颅顶,旋冲入脑中,全身如坠深渊,心跳为之一滞。

少时忽“哇”得一声,喷出一口热血,肺间痛楚更甚,身子晃了两下,再也站立不住,跌撞几步,扶住院中一颗古槐,苦笑道:“我今日方知天才与白痴,原本无差别的。”他虽性情坚忍,此刻也不禁热泪盈面,心痛若狂。

王道宗胸口也如刀割,心中默叹道:“可惜我玄门天才,未曾被敌人折翼,却陨落在自家人手里。”不由睁眼看他,目光轻柔道:“傻孩子,回去吧,回到玄门,去大拙师祖那里……”叶继儒双眼如剑,仿佛洞穿他心肺一般,哽咽道:“师叔祖您老人家莫伤心,弟子生来便是不败的,只是今日……弟子给您丢脸了……”言罢深深鞠了一躬。

良久,忽抓起手中宝剑,径直向胸口插去。王道宗大手一挥,喝道:“自戕乃是大罪,痴儿莫要糊涂!”宝剑一歪,透肩而过,叶继儒痛的眼前一黑,双手松开,剑柄犹在轻颤。

王道宗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叶继儒咧嘴一笑道:“弟子这次算是死一回了。”王道宗叹息道:“回去罢!”叶继儒惨笑道:“弟子以后再不轻生了,我欠您老一条命。”说罢艰难直起身子,如失魂魄,腰杆却挺得笔直,缓缓向庙门外行去。

叶继儒出得庙门,嘴角抽搐几下,忽觉胸膛之中好似烧了一团火般,锥心刺骨的痛,忽然仰头,疯一般狂笑起来,如嚎如泣,声音连成一片,在天地间回**……

叶继儒狂笑数声,忽呜呜哭泣起来,眼中热泪汹涌而下,与嘴角鲜血混在一起,流入口中,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此时他意迷神乱,痴痴前行,行不数里,忽觉胸膛痛苦欲炸,更胜刚才,蓦地撒腿狂奔起来,奔跑之际,连跌几个跟头,长剑只插在肩上,直没至柄,也不觉痛,骨碌爬起来,发足狂奔,卷起一路烟尘。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一片广阔江滩,横在一片薄雾之下。此时江边浅滩之上正泊了几艘江船,几名船工正坐在江滩上围坐吃酒,见有人哭笑而来,俱伸头望去,当下有艄公眼力不俗,吃惊叹道:“这畜生好脚力,怎跑的这么快……”叶继儒神舍难守,更兼距离尚远,如何能听见,只浑浑噩噩向江边奔去。

少时已至几人近前,先前说话的艄公见他年纪轻轻,肩插长剑,血流满身,冲他喊道:“小子身上插个剑还不死,莫非着急去江中投胎……”叶继儒心神迷**,置若不闻,如风一般从几人身边穿过,几乎将一年轻后生带倒,那后生扶住同伴,见他奔势不见丝毫缓慢,不由喊道:“前面就是大江,你还跑个啥……”当即有艄公笑道:“估计是个失心疯的傻子,你管他作甚……”

几人笑骂间,叶继儒已踏入江边泥沼之中,脚下湿滑,一步不慎,整个人忽然向前趴去,正面扑入泥潭之中,满口满脸皆是污泥,衣衫更是脏得看不出颜色。

叶继儒被泥水呛了一口,忽捂嘴剧烈咳嗽起来,少时移开手心,只见手中捧了大口鲜血,叶继儒望着热血在指缝中流下,又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忽一跃而起,高近一丈,人在半空中,正望见滚滚长江,浊水东流,不由狂啸一声,落在水中,奔势不渐,江水渐深,忽一股细浪袭来,江水将他瞬息吞没,消失在天地之间……

季春时节,天地间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都说春雨贵如油,对于原武县中百姓来说,却是愁云惨淡,叫苦不迭。原来自打清明以来,河南这天就没见过太阳,如今已至三月下旬,大雨断断续续连落十几天,竟丝毫不见转弱。

此刻晨光浅照,天渐回暖,大雨下了一夜,幸而小了下来,化成连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地上,升腾起薄薄一层雾气,笼住了四方万物。

此刻正值饭点,原武县外一处镇子却只三三两两冲起几道孤烟,烟雾淡淡,顷刻间散在天地间的凄雨之中,笼罩四下毫无生气,萧索凄凉。

此刻镇口驿道旁一家茶水铺正有一七旬老汉将一点面糊糊送到嘴里,望着落雨,操着中原口音道:“咦,这天把地上浇的稀烂,连个路人都没,再下几天,家里连劈柴都烧光,恐怕要喝凉水咯。”

说话间便有一俊俏妇人走到前面,弯腰收拾碗筷,笑道:“谁说不是,傻牛这衣服洗了都有四五天了,到现在也不干,这雨要再不停,他连门都出不去了。”声音娇弱,颇有几分的撩人风姿。那老汉摇头苦笑,叹一口气,冲她问道:“傻牛饭吃完了没?”那妇人闻言,扭头冲帘子后面喊道:“傻牛,你吃完了就把碗给俺端过来,陪俺爹说会话。”

话音落下,便有一男子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个空碗。那妇人上前接过碗,看了一眼,笑道:“你这傻牛犊子,人瘦瘦巴巴的,吃东西却恁独,说多少次让你不要舔碗,你就是不听,你要真是吃不饱,再去后院地窖里扒几个地瓜啃,也好过吃碗,省的人家瞎嘀咕,说俺欺负你哩。”说着用脚勾过来一张条凳,踢到那老者面前。

那老汉见那男子面目英俊,一双眸子细长,却直直望着前方,毫无神采,叹口气道:“你和他个傻子多说啥,说了他也听不懂。”那妇人撇撇嘴道:“这都到家三个月啦,连一句话也不说,你说咱跟他说话,叫他吃喝他能听懂,跟他说事,就是没个反应,也一句话也不说,找了山上郎中给瞧,吃了几大包药也没个反应,你老人家说这是得了啥毛病?”

少时忧心,檀口轻启道:“莫不是个哑巴?”那老汉见他语含别音,瞪起眼道:“哑巴咋啦?哑巴不是人?人家傻牛虽然瘦点,但是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到你屋里给你暖床,你咋就不乐意了?”

那妇人将碗放在一边,将那男子摁在凳上,冲他那老者道:“爹,不是闺女不愿意,也不是怕人戳俺脊梁骨,真是不合适啊。”那老汉道:“咋就不合适,你死了男人,他一个外乡人,没亲没故的,给俺做赘婿,咋就不行?”

那妇人闻言轻叹口气,说道:“俺嫁入孙家做媳妇,又没了当家人,那就是您闺女,甚么事都听你老人家的意思,你说让他到俺屋里,俺也认了,可是谁不不知道这傻牛到底是啥想法,万一人家不同意,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说这算什么事?”

那老者一边听他抱怨,一边起身从铺中角落捞出来一个布包,摊在桌子上,轻轻解开来,确是一副象棋,一边摆子,一边冲那男子道:“傻牛,俺问你,你可愿到俺孙家做婿,以后生个俩儿子,一个姓孙,一个跟你姓,你看可中?”那男子闻言默不作声,似乎全然未曾听到,伸出双手,默然摆起棋局。

那妇人鼻中一酸,扭过头去偷偷拭泪,强笑道:“爹你刚才还说他是傻子,这会你问他话,他咋回答你?再说他连句话也不说,谁知道他姓啥。”那老汉将最后老将摆在正中,抬头冲他道:“哭个啥,你嫁到俺家,横竖就是俺闺女了,俺儿死了,但是俺老孙家不能没后,你说啥,得和他给俺弄个带把的出来。”

那妇人想起亡人,更添悲色,背着身子回道:“孙家不嫌俺是个累赘,能收留俺,就是俺的福气,如今当家的不在了,可俺还是老孙家的人,你老人家咋安排都中,不用跟俺商量。”伸手端起碗筷,转入帘后去了。

那老者胡须轻颤,俄而长叹口气,冲那男子道:“你个傻儿,今天让俺两个棋,说啥你得让你爹我赢一局。”说着抓走他一马一炮,先将象撑在中间,催促道:“快走,快走,下完盘这一盘棋,我得带几个人去山上跑一趟,听说这黑羊山上水涨的凶,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等下得带人去看看。”

一盘棋才走了几步,那老汉已被他连吃象、马二棋,气性登时蹿了上来,一推桌子,怒目启齿道:“狗日的又乱来了,不下了,不下了。”出手将布做的棋盘一把扯散,骂骂咧咧,起身向门后拿了蓑笠,披在身上,招呼那男子道:“你赶紧跟俺走一趟,去堤上看看,到底是个啥情况。”

话音落下,便见那妇人从布帘之后探出头来,问道:“爹,这山上路不好走,您老人家就别去了。”那老汉一瞪眼道:“咋?咱这镇子百十户人家,就老汉我年轻时在都水监衙门下干过活,也负责过这黄河防务,啥山没爬过,啥河堤没上过,你怕啥?”那妇人拗不过他,掀帘而出,就势挽起裤腿,说道:“那俺也跟你去。”

那老汉登时急眼,嚷道:“你一个妇人家咋去,路滑天冷,要是受了凉,生不出娃,我死了咋向祖宗交代。”那妇人也急道:“您老这都七十了,万一有个好歹,闺女咋办?”那老汉闻言骂道:“狗日的咒老汉死是咋?告诉你,老汉身体好的很,说不定你们都活不过我哩。”说这一拍胸膛,大手一挥道:“你就在这看住铺子,有傻牛和我,你放心。”

那妇人扭脸看向那男子,只见他目光痴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那男子毫无反应,视若不见,叹息一声,心中叹道:“可惜了这一身好皮肉。”扭头钻进帘后,只听屋内奚奚一阵声响,旋见那妇人又钻了出来,将一油布包裹塞进那男子怀中,皱着眉嘱道:“傻牛,你可得看好俺爹,俺爹要出点事,你就不用回来了,听到没?”

傻牛闻言表情呆滞,默然接过包裹,紧紧抱在怀中。那妇人紧接着又嘱托道:“我带了五个窝窝,你多吃一个,渴了就接点雨水喝吧,可千万别喝那黄河水,要死人的。”及见傻牛面无表情,苦笑一声,起身又收拾出一件蓑笠,转到他身后,披在他肩上,一边嘟哝道:“长这么高,却不会说话,有个啥用。”

那老汉是个急脾气,嘱托道:“你这娘们就是话多。”扭头拉起傻牛,扭头推开门,边走边道:“俺走了,你可看好家。”话音才落下,二人匆匆没入雨中。

那妇人立在铺中,望着雨帘,长吁短叹,少时似乎心中想透了什么事一般,眉眼间浓愁难化,叹息道:“这日子过的有今没明的,跟谁过不是过?”

正怜叹间,忽见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一阵怪风刮进来,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人,那少妇颇感意外,抬眼去看,只见来人是一粗莽汉子,面容脏乱,一身污垢,不由皱眉,正欲开口,那汉子却上前两步,来到她身前,将他惊退,定睛一看,却见他背后竟藏了一人,身披毡笠,低头伏在他肩上,看不清面容。

那妇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来人却不去望她,小心将背后之人放在一旁桌凳之上,语出含忧道:“少主,您还扛得住吗?”颇为关切。背上那人闻言抬起头,咧嘴笑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必叫我少主,直呼我大名即可。”

见他不答,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何苦一路背我,找台车轿,雇两个轿夫也就是了。”说着拨开散乱头发,露出一张年轻面孔,脸色苍白,满布哀容,唯眉眼含着一团刚冷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那汉子并不答话,径直转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摘了毡笠,小心揭开背后衣衫,只见一条伤口半尺有余,深可及骨,周边血肉已被水泡的发白,倒吸一口冷气,少时露出哭腔道:“您帮俺抗了这一刀,俺……”那青年轻公子摆摆手道:“呱噪!”那汉子知他脾性,也不再多言,顿了片刻,才忽露出恨意道:“和尚这一刀下手可是真够狠的,几乎将大脊给砍断了。”

那年轻公子强忍着痛楚,笑道:“少林寺的秃驴下手无情,老子早晚有一天要灭他山门,将了改的秃头割下来炮制成酒器。”那汉子闻言笑道:“您跟俺呆的久了,如今也成了个酒簸箕。”声如洪钟,转身招呼那妇人道:“快给俺打一坛酒来。”那少妇被他声音一惊,这才回过神来,目光正落在那公子后背,也心头一颤,忙道:“这是谁,下这样的狠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那年轻公子见她也不惧怕,心中暗赞,面上却满不在意,笑道:“不过被野狗抓了两下,不碍事。”那汉子也冲那妇人笑道:“你这娘们多事,叫你准备酒肉,你只管去便可,俺总不能少了你的银子。”钱满楼见他言语粗豪,骂道:“你这粗货,不许无礼。”那汉子搓手一笑,并不说话。那妇人闻言窘得面红耳赤,连连搓手,许久才羞声道:“俺家只卖茶,不卖酒。”声音颇为不安。

那年轻公子闻言一愣,抬头笑言道:“河南人就是不会做生意,你家不卖酒肉,却在官道上开什么店。”那少妇见他目如寒星,点点射向自家,没来由得心中一乱,忙低头,却回他道:“这位大爷这是拐着弯骂俺河南人哩。”那年轻公子哈哈大笑,却不慎引动背后伤势,只痛的呲牙咧嘴,当即咬紧牙关,仍调笑道:“俺可没骂你,俺这是说你中原民风淳朴、安守本分,分明就是夸你哩。”也学起她河南口音,说话间笑出声来。

那汉子也哈哈大笑,旋走上前,盯住那妇人道:“你家既然没酒,那便烧一盆开水,吹凉了送过来,再扯几块干净布,弄些吃食茶点。”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拍在那少妇面前。那少妇俱他威严,退后两步,斜眼打量那年轻公子,红了脸道:“几口吃的,不要那么多钱的。”那汉子哈哈一笑,将银子塞进她手中,笑道:“这是爷赏你的,快去准备罢。”那少妇手捏银锭,心中一片慌乱,不敢在铺中久立,扭脸踩着碎步钻入帘后,一时心绪难宁:“这人眼睛好古怪,怎看了人一眼,这心就乱了。”

那公子本伏在桌上忍痛,听闻此言,已知他有意安慰自己,伸手指点他道:“你这货形如莽汉,其实腔子里藏了七巧玲珑心,否则李先生这样的高人,怎会收你为徒,当时在皇陵,老子也不会上你的当,被你诱入彀中。”

那汉子将鞋穿上,起身在地上踩了两下,只觉脚底酥麻,竟无痛觉,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捧着他道:“我就当您夸我了。”那年轻公子见他嬉皮笑脸,叹口气道:“又不是没钱,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那汉子道:“你腿不好,背上又有伤,在车里坐着不舒服,况且你这腿也骑不了马,还是俺背你,这样能少受些罪。”

顿了顿,又道:“若不是一路苍蝇太多,咱何至于绕到开封,多走这许多冤枉路。以俺的脚力,从镇江到辽东,一个半月功夫足矣。”想起二人一路风霜,其中几多苦难折磨,也不觉叹了口气。

那年轻公子闻言面色凄苦,惨笑一声道:“从镇江到开封一千多里路,难为你了。”那汉子摆手道:“少主您这么说就是打俺老宋的脸,俺是当牛做马的命,师父让俺跟着您,这辈子俺的命就卖给你了。”

顿了顿,又道:“再说您这点分量,比那墓道中的条石可差远了,说起来,修陵实在苦的很,不是师父救我,俺当年就得累死在那了。”说完似被勾起心事,眼中一红,竟不说话了。那公子闻言笑骂道:“你这是拐弯抹角骂老子骨头轻,莫非讨打?”说着伸出手掌,作势欲打。那汉子见他手掌虚晃两下,也不当真,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那公子本有几分欢颜,跟他闹腾了一阵,忽凄苦一笑,说道:“此去辽东,尚有千里之遥,这一路,你辛苦了。”那汉子却不接他话茬,少时才叹口气道:“卞元亨远避关外,前些年还托弟子来凤阳看先师,也跟俺照过面,可这些年却没来往,如今师父也不在了,不知道此时他还念不念这份旧情。”那公子仰天一笑,俄而叹了口气,安慰他道:“听天命而尽人事罢了,有什么好忧心的。”

那汉子哈哈大笑,傲然道:“事在人为,少主休要难过,即便卞元亨医不好您的腿,只要有我宋时飞在,您骑着我,这天下大可去得。”

原来此二人确是沈文谦兄长钱满楼与祖籍沧州的宋时飞,二人与沈文谦一行在镇江外分手,宋时飞一路背负钱满楼北上,欲往辽东。无奈一路昼伏夜行,也躲不过多方围堵,坎坎坷坷,到三月底才堪堪赶到开封。

钱满楼闻言登时变了脸色,怒道:“放肆,钱某这辈子最敬服的便是他,你我不过泥地里打滚的莽夫,怎解他志美行高的品格。”宋时飞见他惊怒无比,讪讪笑道:“老宋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说八道,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就是了。”说着在脸上轻拍两下。两人四目相对,钱满楼长叹一声道:“我自诩孤高,但这辈子,在他面前,却输的一塌糊涂。”说着笑出声来,夹杂着几分苦涩。

二人说话间,那少妇怀抱一坛而来,怯道:“家里酒这坛酒,是俺爹藏了多年的,我看这位公子背上有伤,你拿去用吧。”说完踟躇片刻,自怀中掏出那锭银子,放在桌上,往前一推道:“家里的钱也找不开您这锭整银,二位爷就把银子收去罢,下回再给也行。”

钱满楼见她满脸羞色,笑道:“你这双颊染红,眉眼含春,莫不是怕我将你家这最后一坛仙酿喝光,所以先在里屋喝了几口?”那妇人见他调笑,更添慌乱,匆忙转身向帘后跑去,不敢回头道:“我去给二位爷准备些吃食。”宋时飞抄起桌上银锭,手指微弹,那银锭斜飞着落在那妇人怀中,笑道:“咱爷们不差钱,快将好肉拿来,吃好了还有赏。”

说着自柜上拿了两只大碗,摆在桌上,先给钱满楼倒上,钱满楼一饮而尽,双眼一亮,赞叹道:“好酒,好酒。”宋时飞闻言口吐乡音道:“这等穷地方能有甚么好酒,说起来,还是咱河间的老白干醇香清雅,甘冽丰柔,老宋做梦都在馋它。”说着满了一碗,凑在嘴边,饮了一口,也感意外,赞道:“这酒有些门道,没二十年,出不来这个劲。”

话音落下,就见那妇人端着两碗肉从帘后闪出,走到二人面前,浅笑道:“这酒是俺的娘家陪嫁,当年生我的时候就埋下了,如今就剩下这一坛没人喝,也不是啥好酒,两位爷可别嫌。”钱满楼连尽数碗,点头道:“说起来,这酒怕是有三十年了。”说着哈哈大笑,又与宋时飞连饮数碗,酒坛顷刻见底。

那妇人见二人形态狷狂不羁,饮酒颇豪,皱眉道:“这酒是用来洗伤口的,你可别喝完了。”宋时飞见状才回过神来,忙抢过钱满楼手中酒碗,苦笑道:“你这任性的脾气啥时候能改改。”

钱满楼此刻酒劲涌上,熏然欲飘,半晌才侧身望着他,含糊道:“男儿可为酒色死,畅意何须惜此身。你教我喝酒,如今反过来怪我贪杯,仔细老子喝醉了打烂你的屁股。”手指虚晃两下,笑出声来。

那妇人立在一旁,初时见宋时飞手段粗鲁,也不觉惊呼一声,旋觉失态,匆忙掩嘴不语,一双美目落在钱满楼身上,又见他额间汗水齐下,青筋暴绽,竟将桌角抓碎,心中惊恐,黛眉间绽出骇然之色。

此时宋时飞却不迟疑,将碗重重顿在桌上,伸手入坛,手心兜起一捧酒水,旋双手合在一处,丹田发劲,便见白雾自双手交错处升腾而起,越来越盛,顷刻将他小臂罩住,一时酒香盈室,闻者欲醉。

不多时,忽见宋时飞手上变幻手法,一掌轻轻按在钱满楼后背,将醇和内力打入他体内,说道:“你这一身寒气若不拔除,以后早晚落下病根,阻你修行。”语毕不再多言,屏气凝神,直在钱满楼背后搓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白雾散去,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那妇人却已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惊奇道:“莫非这人是变戏法的不成?”不由好奇打量宋时飞几眼,惊骇不已。

钱满楼此刻神色才转丰润,眸子也不似方才散乱无光,宋时飞见状,又扯了两块碎布,将他伤口裹住,轻轻将他衣衫合上,一顿饭功夫才收拾利索,坐下来道:“河南是少林地界,开封更是周王封国,你我早早填饱肚子,赶紧上路才是。”

钱满楼此刻才觉得四肢回暖,舒畅非常,露出释然神色,随意抓起两块肉,塞入口中,又抹了抹嘴,冲铺外望了几眼,回看宋时飞道:“抽这会功夫,你指点指点我剑法罢。”说着拿起一只筷子,如惊猿脱兔般向宋时飞胸前点去。

宋时飞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手腕,失笑道:“你这是魔怔了,睁眼练拳,闭眼舞剑,连说梦话都在背拳谱,天底下没你这样的。”钱满楼面有忧虑道:“玄门周大拙寿辰在即,天下英雄定会齐聚华山,我若没功夫傍身,怕连长空栈都上不去。”迟疑片刻,又道:“若不是我手段低微,这次背上也不会挨这一刀,几乎丧了性命。”说着连连摇头道:“还是太慢,许是我天赋太差,比我沈文谦兄弟还不如。”

宋时飞见他见他神色焦急,连连摇头,不觉失笑出声,少时面有苦色道:“我的爷,你才学了两月功夫,比俺老宋学半年还猛,如此练到八月份,怕是玄门小魁首还要强三分,这天赋要是还差,恐怕天下一半的习武之人都要萌生死志了。”

钱满楼道:“李先生戎马出身,一身手段全赖杀鞑子成就,其所著《谈拳录》可谓博大精深,其中所载拳法简劲干脆,不尚花巧,最重实效,其中有一套‘披风剑’,我琢磨许久,才体味出一些门道,你指点指点我。”倚在桌边,右掌一抬,将手中筷子斜斜刺出。

眼皮一挑,向桌面看去,只见他手捏竹筷,出手气健力猛,直来直去,不尚变化,速度虽是不快,筷尖却仿似有股魔力一般,将他定住,一时躲避不得,食指微曲,勉力抬手相迎,也学他不刻求奇巧变化,不过略有不同之处,便是于平淡中暗藏一丝锋芒,轻巧向他手中竹筷弹去。

毕竟宋时飞习拳日久,手段既高,钱满楼不过初窥门径,拳法体会逊他不止一筹,速度也差之甚远,初一试招,手中竹筷便被他弹个正着,虎口一麻,竹筷几乎脱手而飞。宋时飞面上会心一笑,尾指在竹筷中部轻轻一蹭,钱满楼才堪堪捏稳竹筷,不至出丑。

钱满楼一招不敌,不禁惊怒交加,斜眼看到他嘴角向上扬起,似在嘲笑自己,猛然低吼一声,竹筷在桌面以极低平的角度划了个圈,筷尖再挑起时,招式忽转跌宕雄奇,手法更是尽弃花样,以简代繁,比之方才一式速度更快,角度更刁,仍是直来直去,向他肋下刺去。

宋时飞见他攻势比方才更见凌厉,出手也快了几分,拆解也不似方才那般随意,饶是如此,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似漫不经心,将他皈依的一刺格挡在身前半尺之处。钱满楼被他架住竹筷,抬眼去看他,见他此刻仍有轻视之意,心添俺怒,将内力催到极致,出手更辣了三分。

宋时飞须发无风而动,至此才去了轻慢之色,面上凝重下来,认真应付,本来伸出去的一只手,也倏然收回,不敢再轻易与他手中竹筷争锋。

钱满楼见他退怯,胆气大盛,一时如虎添翼,竹筷快得无与伦比,眨眼间刺出十几下,虽寻不到宋时飞破绽,却也一时占据上风,使他掣不开手脚,早无先前从容不迫之态。

两人如此酣斗片刻,钱满楼招式愈演愈奇,越奇越简,宋时飞全取守施,虽无败相,却已有左支右绌之感,额间微微冒汗。钱满楼见他此刻仍未施全力,大喝一声道:“你何以轻慢钱某,只出七分手段。”宋时飞见他将竹筷使得密不透风,却犹有余囍开口讲话,失声笑道:“俺要再加一分力气,怕您老人家吃不消。”

钱满楼又惊又怒,喝道:“莽夫休要自大,只管使出十分力气,老子吃得消。”宋时飞沉声应道:“如君所愿!”忽沉肩坠肘,转守为攻,使出一套浅陋拳法与他对敌。钱满楼一眼望去,便知此术不凡,不敢轻视于它,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才拆了一式,额间冒出冷汗。只见他出拳俊朗清淡,虚旷无痕,拳风细密绵柔,疏而不漏,钱满楼心中腾起怪念:“这手段却虽不繁琐,却也难称简朴,不是李伯升的路数,莫非是他自创?”

宋时飞见他须发飞扬,虎目环睁,如癫似狂,心中一喜,笑道:“不疯魔,不成活,少主得道啦。”手掌摇摇晃晃,仿似行动不便一般,左右腾挪,笨拙无匹。

在外人看来虽不雅观,但钱满楼与他相处日久,又得了李伯升传承,以他此时眼光来看,就觉出一点不同来。原来此刻宋时飞招浅意深,出手不拘形式,全在意境之上,竟将一手极简朴的拳法使得妙意迭出,意境非凡,不由看的瞠目结舌,暗暗称奇:“这套拳法大巧不工,险中逞奇,看似破绽百出,实则天衣无缝。”心中有些不敢相信。

有此一念,出手更疾,竟是全然不顾的打法,招招拼命,式式无情。宋时飞人虽粗莽,心思却细密如发,见他万事不顾,内力、手法均催至巅峰,正是沉醉之时,有意点化于他,略微沉吟,忽变换思路,出手化简为繁,竟使出极花哨的打法,一时拳掌翻飞,手段变化诡秘,恍惚无痕,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钱满楼陡觉压力大了何止一倍,登时从攻势转为守势,脸上也露出兴奋、错愕、茫然、欣喜的神情,吐口道:“你这手段花里胡哨,莫非要唱戏?”宋时飞笑道:“你道师父他老人家习武尚简,俺今天非要换个拳路,让你看看真正的李家拳。”

一眼落下,竟也不换招式,只是将方才拳法反复使出,却与先前大不相同。出手忽而简劲,忽而繁琐。简劲中蕴藏着千变万化,招招难测;繁琐间意淡招浅,出其不意。然不论简繁,威力却陡然增了数倍。钱满楼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拳法,一时满心疑窦,好似踏入了一片此生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心生别开洞天之感。

二人如此坐对而斗,一个可谓明师,手段倾囊相授;一个堪称高徒,学得如痴如醉。钱满楼出手也没了方才的疯狂之态,时而缓慢,时而迅捷,眼睛竟不看自家竹筷,反而落在宋时飞指尖,仿佛他手中有吸引眼球的至宝一般,目中寒光点点,射向前方。

更奇的是他面上表情更是变幻万千,时而悲喜莫名、时而喜乐交加、又有迷茫不解之色,不多时,又生出恍然大悟之感。钱满楼斗到这里,忽将竹筷丢下,皱眉不语,沉思了片刻,似有所悟,幽幽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万古不变之理,我懂啦。”喜上眉梢,哈哈大笑。

宋时飞一愣,心道:“好端端的,却怎么就扯上了读书?”旋痴痴道:“俺不读书,也不远读,但是也好奇是哪两种,您说给俺来听听,看俺能不能听得懂。”钱满楼道:“说起来简单,两种读书人,第一种是刺猬,第二种则是狐狸。”

宋时飞闻言迷茫不解,少时问道:“俺糊涂了,啥是刺猬,啥是狐狸?”钱满楼笑道:“所谓狐狸,乃是狡猾多段,千变万化,手段选人耳目,常以势取胜,也能摧枯拉朽。”

宋时飞道:“那刺猬呢?”钱满楼道:“所谓刺猬,乃是不闻不见不动,关键时刻,扎人却只一下,虽然轻,却很痛。”宋时飞眉头紧锁,思忖半晌,忽露出极欣喜的表情,脱口而出道:“一动一静,一简一繁,读书练武,原本就没什么不同的。”

钱满楼哈哈大笑,指点他道:“你也非不学无术之人。”二人哈哈大笑,露出欣慰之色。

二人正以意会心间,忽听一声轻呼,钱满楼反应最快,手掌在桌上一拍,身子轻轻飞出,一把搂住那妇人,在空中打个回旋,又飘到一张凳上,笑道:“你目不转睛看到现在,也算是有本事的。”出手在那少妇后心揉了几下,那妇人才幽幽转醒,神色迷茫道:“俺刚才是咋了。”

钱满楼笑道:“你刚才睡得可是香浓,口水都流出来啦。”那妇人此刻余悸未消,喃喃道:“俺方才做了一梦,梦到一条恶龙在天上飞,张口就要吃人,可把俺吓死了。”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又未吃你,你怕个什么?”

那妇人闻言这才一惊而醒,才觉自家被他抱在怀中,顿时挣扎起身,退后几步,轻声嗔怪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如何轻薄于俺?”面罩轻怒,一双杏目斜斜看向钱满楼。

宋时飞却是个明眼人,看着钱满楼,哈哈大笑道:“俺看这小娘子眼睛真勾人,你如把他收了算了。”一双虎目又移到那妇人身上,上下打量,颇为放肆。那妇人登时胀红了脸,连连跺脚,骂道:“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活该你这人挨刀。”羞不可耐,急急向里间闯去。

钱满楼伏桌而坐,望着那妇人背影失笑无言,宋时飞望着他,讥笑道:“俺看这妇人春心已动,您老人家不如……”话说到一半,便听外面脚步声响起,杂乱不堪,眨眼茶铺门被人一脚蹬开,一年轻后生冒出头来,慌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子不小心,在大坝上摔了一跤。”

话音一落,旋见那妇人抢出来,惊道:“你说啥?”那后生浑身淋得湿透,满脸泥水,也顾不上擦,喘息道:“俺说了,婶子你可别急。”那妇人打断他道:“少给俺放屁,俺爹到底咋啦?”那后生咽了口口水,小心望着他道:“黄河水这次实在太大,河堤都冲垮了一截,老爷子非要上坝,几个老爷们都拦不住他,老爷子一不小心,就……”

外面地滑,那妇人脚下不稳,几乎摔倒在地,溅了一身污泥,也顾不上收拾,跌跌撞撞隐在雨幕之中。那后生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冲着他背影急道:“婶子,你等等俺。”说着向那妇人追去。

钱满楼与宋时飞彼此对望一眼,一时面面相觑。不多时,钱满楼心中忽生不祥之感,略微沉吟,正色道:“咱也去看看。”宋时飞也心惊肉跳,望着他,忍不住道:“此事不妙,依俺看,还是……”钱满楼大手一挥道:“先去看看再说。”宋时飞欲再张口,被他一望,心魂似被他摄住,虎躯一凛,一言不发,起身将他背在身后,带了毡笠,飘身而出,消失在天地之间。

钱满楼静伏在宋时飞身上,飞速前行,身后所披毡笠破旧,雨水掺着冷风直往脖颈中灌去,浸在伤口之上,痛不可当。少时风雨渐大,路更难行,两人急行十余里,也未追上那妇人,幸好路上泥大,踪迹未失。

此时风雨愈急,四下水雾腾飞,白茫茫一片,钱满楼环顾四周,一时看不清楚,不由打个冷颤,趴在他耳边纵声道:“这天怎就突然冷了下来,好生古怪。”

宋时飞纵气狂奔,听他说话,才觉空气出奇得冷,抬头眼望高天,只见重云如盖,黑浪滚滚,也不由心神摇**道:“俺这心中总不踏实,这大堤恐怕不是福地。”声音不大,旋被吹散在风雨之中。

钱满楼低头望见地下泥水向后飞退,靠近他耳边,皱着眉道:“不管祸福,你我横竖也躲不过去,先去了再说。”宋时飞闻言咬紧牙关,奔行如飞,少时只见远处地平线上隐约露出一道极长的黑影,宋时飞加快脚步向前疾行而去,只见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宋时飞气运上焦,凝神去看,却见一条巨龙般的大堤横亘在眼前,上接天穹,下抵黄泉,不由惊呼出声。

钱满楼闻声从他背后伸出头来,一时叹为观止道:“这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金堤了,大堤之后便是黄河了。”宋时飞目睹此奇景,也瞠目结舌,愕然道:“俺早闻开封悬河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言罢埋头苦走。

再行不过数里之遥,跨过一道矮坡,忽听一震闷雷连绵不绝,从四面八方传来,宋时飞一时不慎,被雷声震得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他反应颇快,足尖在地上轻点,旋身而起,才扶住一颗枯树站定,向高天望去,吞吞吐吐道:“这雷好生奇怪,几乎将俺惊破了胆。”话音才落,便觉一阵心慌,面上古怪至极。

少时来到金堤近前,只见堤高数丈,堤面宽阔,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怕不下有百人之多。钱、宋二人心俱一沉,径上堤面。才跨到堤上,宋时飞脚下便是一震,只觉天旋地转,大地好似要翻了一般,摇晃不止,让人头昏目眩。

宋时飞被晃得心中难受,蓦地大吼一声,足下生出千斤巨力,就势一踩,只听噗通一声,身子登时往下一陷,宋时飞心中大骇,硬生生拔空数尺,冲天飞起,身子飘飞如电,落在一旁,扭头望去,只见大堤竟被他生生踩出一个黑黢黢的巨洞,方圆丈于,深不见底。

宋时飞被大地一摇,浑身散若脱骨,胸膛内一颗惊心也久久难定,只气喘吁吁道:“不得了,这地都被俺老宋给踩塌了。”钱满楼伏在他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后毡笠脱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宋时飞扭头一望,只见他目瞪口呆,眼睛直勾勾盯向前方,彷如泥塑。也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入目浑黄,一条大河似明黄玉带般,自西向东,悬空而挂,巨浪排空,水势激腾,其浪峰高有丈于,凌于堤岸之上。

宋时飞观此一幕,心惊至极,少顷才呆呆道:“天河倒泻,也不过如此,老宋开眼了。”声音落下,便见一白须老者越众而出,惊道:“你是何人?”钱、宋二人此时才回过神来,大步向发声之人走去。尚未至近前,钱满楼便率先张口道:“这堤怕是保不住了,老丈快带乡亲们逃吧。”

那老丈面容苍老,衣衫破旧,也沾满污泥,好似泥人一般,望着他高声道:“这就是老朽的家,你让老朽往哪里去?”钱满楼见他谈吐不俗,知是本地勋宿,伏在宋时飞背上遥遥拱手,礼敬有加道:“腿脚有恙,不能见礼,老丈莫怪。”那老者上下打量他几眼,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尚此虚礼做甚么,你二人面生的很,敢问外乡人来此作甚?”说话间几名本地后生围了上来,眼睛颇为忌惮。

钱满楼见众人眼神不善,正欲解释,忽闻一声哭腔传入耳中道:“你这登徒子如何跟到这里来了?”钱满楼闻声望去,却是方才那茶铺中妇人,一身衣衫也尽染污泥,幸玉面尚皆,却双眼通红,哭得梨花带雨,惹人爱怜,不由失笑道:“你比俺跑的还快,莫不是长了翅膀飞上来的?”

身子尚未落地,忽觉侧面刮起一阵横风,吹得耳根生疼,声势极是惊人。宋时飞头颈不转,右掌抡起,自上而下划个周整大圆,向右探去,霎时一声轻响,只觉接手处空松绵软,刚柔相济,心中大骇,脚下硬生生使出一股横猛之力,侧移数丈,在堤面边缘堪堪稳住身形,回望身后浊浪汹涌,不觉骇然心惊,少时才扭脸望向出手之人,脱口道:“气机通透,上下通调,你这厮好大的力道。”不由自主甩甩手,掌端酸麻渐去。

方才出手之人便是方才茶铺中的傻牛,虽未占得上风,却也已知宋时飞虚实,心中并不惧他,目光清亮,盯住他不放,唯星一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异彩,旋转空寂。

二人对视片刻,却见傻牛抬手捏个拳诀,就欲再度上前,那妇人眼见不妙,快步向前,目中垂泪,拦在他面前道:“你这牛犊子又要干啥,莫非要害死俺爹?”傻牛心意本在宋时飞身上,被那妇人清扰,电目忽然一亮,转与那妇人对视了一眼,那妇人何曾见过世上有如此骇人的眼神,当即便觉前额一痛,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钱满楼眼疾手快,探出身子,手臂暴伸而出,扶了那妇人一把,才将她身形稳住,不致跌倒。那妇人此刻却浑然不知,目光呆滞,竟然惊得忘了哭泣。

宋时飞虎眼扫视傻牛,见对方一双明眸虽也落在自家身上,却已无动手之意,心中大定,也不理他,来到地上那人身边,低头看去,只见一白须老汉口吐鲜血,双目紧阖,已是气若游丝。

钱满楼倒吸口冷气,出手在宋时飞肩上轻轻一拍,后者小心俯下身子,伸手在那老汉身上摸了几把,片刻起身,摇头道:“肋骨已刺穿了肺叶,怕是熬不过去了。”那妇人此刻已至他二人身边,闻言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傻牛正在她身后,忽掌心抵在她背心之处,内力吐出,半晌那妇人才转醒过来,半晌也难回魂,钱满楼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眼神散焕,神情滞涩,心中也是一叹,俄而,只见她噗通一声跪在泥地之上,放声大哭。

这一哭顿将人群引来,众人团团将几人围住,目中敌意稍减,当头数人目含忧伤,一颗心牵念在地上那老汉身上。

少时那老汉仿受召唤,轻轻抬起干枯眼皮,声音好似破风箱一般,发出丝丝的声响,半晌从喉中吐出几个字道:“闺女你哭啥……”那妇人拉住那老汉双手,拼命摇头,放声哭泣。那老汉见她悲伤,目光之中更添柔色,艰难叹息一声,断断续续道:“年轻时……老汉……冲撞了……河神,这条命……活到今天……已经赚了,你不必……难过。”说着喘息不已,又吐出大口鲜血,欲张嘴再言时,已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时飞离他颇近,看了他一眼,脸色也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颇为忌惮道:“你这手段好像是……”思忖片刻,一时想不通透,默然摇头,问道:“你这手段古怪,老宋闻所未闻,想必是独创,却不知叫什么名字?传自谁家?”傻牛闻言,目露迷茫之状,少时眼神复转清明,低头沉默良久,并不回他。

宋时飞见他不语,也不再多问,唯眼眉宇间忧心忡忡,似有心事。

那老汉经此施救,才止住吐血,少时,复轻抬眼皮,望见众人,忽露出欣然之色,少时拉住那妇人双手,轻轻放置在傻牛手背之上,目光呆滞望着二人,吃力道:“闺女……记得帮俺……传后……”

一语说罢,仿似用光了毕生之力,忽奋力伸出双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仰天大呼道:“保家卫……”声音戛然而止,眼皮也轻轻垂下,就此不动。

那妇人娇躯猛地一颤,继而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敢相信,少时珠泪盈腮,骤放哭声,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不由软倒在地,几欲昏厥。当即有人向前将她扶住,不住安慰,才劝了两声,忽闻一声巨响,好似疾雷破山,大地为之一颤,宋时飞最先反应过来,向一边窜去。

钱满楼伏在他身上,扭头去看,只见浊浪如山,冲岸上卷来,登时大堤轰地起了一阵喧声,众人一时不防,被浪冲的人仰马翻,宋时飞堪堪躲过,立在远处,望见傻牛展臂将那妇人搂在怀中,飞也似的窜来,幸未遭殃。少时浪头落下,在堤面溅起水花,有几名乡民躲闪不及,挣扎着被卷入波涛之中,消失无迹。

大浪来的疾,去的更快,少时浊浪退去,众人才敢往方才立身之处望去,只见片刻之前还人头四立的堤岸,此时已是旷寂一片,无一人站立。躲过一劫的众人一时目瞪口呆,人群中寂然无声,天地间只有惊涛拍岸之声回**,仿佛闷雷一般,震人心魂。

钱满楼与宋时飞不虞生此祸事,都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那白须老者幸离河边尚远,才未被巨浪卷走,他眼望那老者尸身与众乡亲被波涛吞噬,心头骤然悲酸,禁不住掉下泪来,旋膝间一软,噗通跪倒在堤坝之上,仰天痛呼道:“老天啊,河南人哪对不住你了,你降下这么大的灾。”悲不能已,看神情似在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满楼睹此悲状,头皮一炸,须臾人群中爆发出悲痛之声,哭天喊地,糟乱非常,其声竟盖过天地间巨浪轰鸣之音,滚**在九霄天外。那妇人见他老汉尸身已没,眼皮一翻,昏厥在傻牛怀中。

众人目不转睛望去,水流疾快,少时黑点已飘至眼前,有眼尖的当即失声惊呼道:“如何死了这么多人!”话音落下,众人不由呆住了。只见河心密密麻麻飘了几百具尸体,都被巨浪打得衣衫残破,不少更是赤身**,残肢断臂浮**在水面,上下升沉。钱满楼更添惊慌,呆呆凝望黑点远去,忽一股悲怆之意从心头骤然升起,从未有过的心潮意浪在胸间奔腾肆**,便觉眼睛一痛,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此时人群更是沸腾一片,不少人扭过头去,不敢再望。片刻功夫,忽见远方堤坝处有一人向此处疾奔而来,尚未来到近前,便挥舞手臂,纵声喊道:“七叔,不好啦,黑羊山口的堤给冲毁了,河水要冲过来啦。”

声音仿似一颗惊雷,投在人群之中,将人群炸得支离破碎,不少人闻言惶惶向堤坝下奔逃,四散逃窜。可怜地上湿滑,不少人脚下打滑,跌倒在地,沿着陡坡,齐齐滚下,不少人被摔得头皮血流,肉崩骨断。

那老者见众人如鸟兽四散,心中仿在滴血,起身拦住身边一人,怒喝道:“家都要没了,你能跑到哪里去?”被拦住之人是一年过五旬的汉子,被他拉住,险些跌了一跤,头也不回道:“好七哥,家没了可以重建,可人死了,就真的鸟朝天,啥都没影啦,你也赶紧跑吧。”

那白须老者族内乃是行七,如今为一族之主,众皆呼之为七爷,此时手中所拉之人,确是他未出五服的兄弟,此时闻言,胡须乱颤道:“混账东西,四哥死前犹呼保家,你是族中长者,其责当在庇佑家园,就算为此葬送身躯,百年之后,孙氏祠堂中也传你轰轰烈烈的美名,你何敢独逃?”

那人行十,是他祖弟,闻言登时苦笑,转过身子,抱住他双臂道:“我的七哥,你我也活了这一把年纪了,黄河发过几次大灾你也知道,谁能抵挡?”挣脱开来,与众人向堤坝下惶集而去。

七爷站在堤坝之上,见他消失在雨幕之中,似乎已失魂魄,眼望不少人似狂风扫落叶般,向堤下四散奔去,泪水悄然滑落。

间或有几人逃窜至他身边,口中急急催他下堤,他只立在原地,充耳不闻,少时十几个村汉从他身边奔跑,七爷壮心陡起,忽拦在人群面前,老泪纵横道:“乡亲们别再跑了,你跑的再快,能跑得过这黄河水?”

说起伸手拽住两人,摁在堤上。一年轻汉子不防他竟有如此巨力,挣脱不开,心中诧异,语带哭腔道:“七爷,您老人家要送死,大伙可还没活够呢。”七爷一怔,旋冲他喊道:“这金堤修了上千年,断不会轻易垮掉,乡亲们过去看看,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他身边围了十几人,目睹此状不由停下脚步,当先一人顿足道:“我的七爷,您老这是何苦。”话音落下,便有人劝道:“七爷,不是俺不听你的,老天爷发怒,咱百姓不跑还能干个啥?”

七爷如疯似狂道:“乡亲们跟老朽去看看,说不得大坝垮得不大,能否堵上,还未可知。”话音落下,便有人颤声道:“您老要是还没老糊涂,就别在这里害大伙啦。”七爷仿遭雷击,惶惶道:“老朽也教你读过几天书,这才十几年的功夫,你的良心呢?”那人问被他一望,羞得说不出话,扭头拉起两人,头也不敢回,狼狈逃去。

旋有几人随众而去,七爷见状心如刀割,转望四周,只见堤上乡民已去了大半,一时浑身发软,再也无力阻拦,只勉力直起上身,神色悲凄至极,放声痛哭道:“老天爷,你好好的,这是要干啥啊。”捶胸顿足,枯瘦身躯在雨中摇晃,几欲栽倒。

正悲痛间,忽听一声柔弱声音,带着几分天甜软道:“七叔,俺跟你去。”七爷闻声一愣,抬头去看,却是老四家媳妇,摇头哭道:“闺女你一个女娃,去了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便见一后生来到他身边,怯怯道:“七爷爷,俺和玉婶子一起,陪您老人家一起去看看。”话音落下,傻牛也默然来到那妇人身边,目光呆滞,并不作声。少时,又有几人围了过来,一人将他扶起,说道:“您老人家别伤心,大伙一起去看看罢,兴许老天爷能给咱一条活路。”

七爷闻言拭去泪水,颤颤巍巍道:“诸君高义,孙文承给各位磕头了。”说着甩开搀扶之人,恭敬跪在地上,顶心朝下。众人当即慌了起来,那妇人反应最快,上前搀住他,用力拉他道:“七叔您一把年纪,却给小辈行礼,是要俺折寿啊。”七爷经不住她手上大力,被她搀起,虽仍泪流满面,心中哀痛却稍稍止住,唯一双浊眼不住打量众人,心中似在挣扎一般。

少时眼圈一红,心有不忍,重叹上前道:“我都七十岁的人了,唯死是途了,你等还年轻,我怎敢坏了你们前程。”说罢扭过脸去,颤声道:“刚才不过说笑,大伙赶紧走吧,老朽独去便可。”那妇人见状骤感心碎,悲声道:“这家是咱大伙的家,俺虽是个妇人,却也不敢把家舍了,撒手不顾。”

七爷面露诧色,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面上露出欣慰之色道:“老四的儿子娶了房好媳妇。”那妇人闻言侧身埋羞,不敢回应。旋听七爷吩咐道:“这里不是女娃待得地方,你若真有心,便帮老朽做一件事。”那妇人闻言这才扭过脸来,看向他道:“七叔您有啥事只管吩咐。”

钱满楼立在一旁,忽长叹一声,乱眉挑起道:“开封就不必去了。”七爷闻言回头疑惑道:“此话是何意思?”钱满楼冷笑道:“天子未召,擅离封地,周王如今已被宗人令软禁在凤阳祖陵中了。”一言未绝,忽见七爷苦笑一声,无奈道:“莫非天要亡我河南?”不由顿足,少时二目如电,忽生威严,自言自语道:“罢了,不过一把枯骨,不要也罢。”转身面对众人,喝道:“趁大水未来,大伙快走罢。”

此言一出,众人也学他跪下身子,惶恐道:“您老人家不走,大伙谁敢下这金堤。”说着几位年轻后生跪在地上仰望于他,眼中露出决死之志。七爷骤然见状,一颗心被揪了起来,嘴唇翕动,面露慰色,颤声道:“好!很好!你们都是咱老孙家的骄傲,百年之后,大家定然叹服你等是大好儿郎!”

目光深情落在众人身上,露出难舍之意,许久又洒下两行热泪,苦涩道:“娃娃们若要随老朽去的,那便走罢。”不敢在此久待,扭脸向前,任凭风雨加身,踽踽独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