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理修德平生愿

这一日,风和日暖,品物皆春,已是孟春时节。雨水刚过,将近惊蛰,已是“明德会”后十余日。

近日以来,沈文谦于许观家中每日读书,夜间勤练“蛰龙眠”不辍,体内伤患渐去,气血活泼,愈发显出生机勃勃之意。

这一日天刚放亮,沈文谦修习一夜也不见疲倦,才睁开眼睛,许观便推门而入,笑道:“兄弟快快起来,今日我带你去拜会老师。”沈文谦闻言目放星光,喜道:“方先生今日有时间见我了?”许观将他拉起,说道:“你快快收拾,心中定要有万全准备,等下老师说不得要考问于你。”沈文谦笑道:“学识素养,非一日之功,我若无学,准备又有何用?”匆匆收拾,与他一起用过早饭,快步至方孝孺府中。

许观带沈文谦来至后院,此时春寒犹在,万花虽未绽放,但花木已是竞相吐绿,清新自然之景,已将早春景致衬托的淋淋尽致。

二人向院内行去,穿过一道蜿蜒曲廊,来到一处阔殿之外。许观颇为熟稔,抢先一步推门而入,向沈文谦招手。

沈文谦入得殿内,登时惊呼道:“好大一处书斋。”游目四望,只见殿内藏书无数,四壁挂满书画,墨香之气盈鼻。又见书斋一张大几临窗而置,案前伏了一人,正在奋笔疾书,正是应天名士方孝孺。

许观拉着沈文谦,悄悄来到方孝孺近前,不动声色拿起墨锭,研起墨来。方孝孺写了一半,正在沉思,被人打乱思绪,瞧了他一眼,略微点头,旋低头沉思不语。沈文谦悄悄来到近前,屏息望去,见一张“宣和纸”铺开,已然写就数十言。

沈文谦见他书法气息沉厚,点画老辣,有大人之态,确是当时名儒的风采,心中暗暗点头,不由得露出激羡之色。再看他行文,更觉不凡,只见方孝孺顿笔激走,其势绵延,少时已将全文书就,草草不过数百字。

沈文谦凝神望去,只见其文起首道:“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沈文谦初见此言,心中一惊,继续往下看去,只见后文又道:“天下未尝无材智之士,而世之乱也,恒以用才骋智者驰骛太过,钓奇窃名以悦其君,卒致去穷之祸。而气节之士不与焉。”

沈文谦越读越是心惊,暗道:“方先生重气节而轻材智,此风骨千金不易,更难得行文醇正,笔意畅达,兼纵横豪放,颇有东坡之风。”心中欢喜,又向下文看去。

“人望而惮之,以其节之足尚也。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人君欲无可畏者在其侧,欲无危败难矣。”沈文谦读罢全文,怔怔半晌,喟然长叹。许观也点头道:“老师这篇《戆窝记》写的纵横奔放,有如长江大河,学生要有这等功力,此生足矣。”

方孝孺投笔笑道:“小小年纪,说话不切根本,满嘴谀词,真不知桂榜为何点了你的解元。”许观笑道:“许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学生才得以进学。”方孝孺知他胡闹脾性,无奈摇头,转向沈文谦,见他目炯星光,不住点头,问道:“你也是饱学之士,却不知对此文有何看法?”

沈文谦沉思片刻,抬头望见墙壁所悬一首诗,念道:“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又道:“方先生曾云:效古人之文者,非能文者也。学生深以为然,今日一见雄文,才知方先生志气高锐,词锋浩然,虽有复古之意,却又有不同俗流之见,当真当世贤儒,时代妙品。”

方孝孺听他夸赞,却不现欣喜之色,望着二人,沉思许久,俄而长叹息道:“道理你我都懂,却问当世有几人能做到?”沈文谦施礼道:“望勿以圣贤之言为空谈,知之欲真,践之欲笃,务本生道,才是读书人的根本。”方孝孺闻言心惊,许久才笑道:“你见识不凡,远胜许观,若参加春闱,必中头魁。”沈文谦惶恐道:“许解元才高志广,学生是不能及。”说着三人相视一笑,尽去隔阂。

当即方孝孺置下茶水,拉二人入座清谈,一颗心尽放在沈文谦身上,又多问他身世经历,知他自幼贫苦,胸腹间却不堕气节,说话间虽有一二分戆性,却也不失侠气,心下甚喜。他虽出身官宦人间,但自幼也历清贫岁月,平生以气节自诩,于应天中多见富贵子弟,多不事学识,务于机巧。虽有一二出身清苦之人,却缺失几分风骨,对比之下,更喜他胸怀襟抱,谈兴愈浓。

直谈到日头偏西,才觉肚中饥饿,三人六目相望,失声笑了起来。当即置办酒菜,旋邀许、沈二人夜宿府内,方孝孺更是与沈文谦秉烛夜谈,方府众人吃惊已极,不知这个年轻人有何殊异,竟得当世大儒如此青眼有加。

次日鸡鸣三声,方孝孺才觉困倦,扭头望见一旁许观已是鼾声震天,又见沈文谦双目清亮,竟丝毫不见疲倦,二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欢畅非常。方孝孺神色更添亲厚,眉宇间已有爱才之意。再谈片刻,沈文谦长身而起,跪在地上,行个大礼道:“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三叩其首,方孝孺才笑着将他搀起,也不由双颊发热,感叹非常。

此后数日,沈文谦每日来方府之中拜见方孝孺,或谈经论道,或吟诗作赋,师徒情谊日笃,俱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一日,方孝孺外出访客,沈文谦在许观家中坐不住,孤身一人来到方府,门子与他颇为熟捻,未加阻拦,沈文谦径直来到方府后院,钻入书斋之中。满室藏书入目,只觉心旷神怡,好似乳燕归巢,欣喜非常,一时徜徉在书海间,怡然自得。

至晚方回,次日依旧。其后数日,方孝孺忙于俗务,未在府中,沈文谦每日早至晚归,整日浸在书山学海之中,再两日,干脆不回许观家中,夜间只和衣在书斋内静修“蛰龙眠”,直是允文允武,陶然得意,时光飞转,不觉已至寒食节。

这日清晨,沈文谦正在书斋内诵读诗书,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音,此处乃方孝孺藏书之地,无主人允许,闲杂人断不允来此,沈文谦只道老师前来,匆忙将书籍放在案上,趋步向前,跪倒在地,高声道:“学生沈文谦拜见老师。”

沈文谦跪地伏首,不闻来人言语,只觉眼前一花,便觉有人穿门而入,径入书斋。沈文谦心中诧异,却不敢抬头去看,跪在地上半晌,也不见声响,心中讶然,扭头去看,却只见书架间隐约有一白色身影露出衣角,沈文谦又道:“老师……”

那人立在书架之后,却不出声音,只听一阵衣衫轻响,少时却见一团白纸从书架后丢了过来,沈文谦伸手拾在手中,展开来看,只见那纸被团的颇皱,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字:“偶感风寒,喉痛不能言,亦不能见人,你我只文书传话即可。”

沈文谦看了那字,心中焦急道:“老师身体可还当紧?”双目含忧,望向书架之后。少时又有一团纸丢了过来,沈文谦展开来看,却见老师道:“身体尚可,今日寒食,你在此作甚?”

沈文谦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道:“老师藏书千万,中囊贤达翰墨,圣人之说,学生每日在此读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不多时,旋见纸团丢来,写道:“你好学上进,我很欣慰。”沈文谦跪在地上惶然道:“只恐有愧老师期望,学生不安。”书架后沉默半晌,旋又听声音轻响,纸团丢来道:“我且问你,你可会作画?”

沈文谦道:“学生粗通绘画,也尝涂鸦自娱。”纸团又丢来道:“那我便写诗一首,你即兴作画,如何?”沈文谦心中诧异道:“老师如何又要考教我的画艺?”沉吟片刻,回道:“但听老师吩咐。”少时便听一阵怪响传来,似有人轻笑,沈文谦跪在地上,抬头去望,无奈书架挡住视线,心头大为不解。

不多时,纸团又复丢来,沈文谦展开来,心中默念道:“硬骨残骸知几秋,尸骸终是不风流。腊梅死后春梅绽,狎客平生不露头。”思忖半晌,心中皱眉,暗思道:“此是唐代皮日休所作‘嘲归仁绍龟诗’,乃暗讽归仁绍为乌龟,可不是甚么好诗。”

又见这诗与原诗不符,暗思:“此诗后面有所改动,狎客名指青楼浪客,亦指茉莉,改的好雅,老师果然功力不凡。”连看数眼,忽觉怪异,半晌才惶然暗思道:“腊梅死后春梅绽,狎客平生不露头。此诗暗藏深意,一语双关。”

半晌心中苦笑道:“莫非老师以诗暗指我当日明德会逊让皇孙,被他夺了头魁?”脸上忽如刷漆,红的吓人,一时跪在地上,心绪烦乱,不知所措。

半晌,书架后却又丢来一团纸,沈文谦捡起去看,只见上面写道:“速依此诗,作画一幅。”沈文谦知此诗暗含深意,心中登时叫苦:“莫非老师青天白日之下,叫我画一只乌龟?”

思忖半晌,愁眉不展,不由起身,在原地踱步,少时,心中忽灵光一闪,不觉喜上眉梢,更不做声,快步来到台前,铺开一张生宣纸,提笔蘸了淡墨,在纸上随意抹了数下,又起浓墨点化勾勒,便见一方顽石凭空而立,孤傲嶙峋。

沈文谦提笔细思,半晌,旋执笔用靛青色浅浅勾出几丛乱草,登时一汪碧水在眼前徐徐铺开,生动怡人。沈文谦笔不停歇,饱蘸艳色,草草几笔,将几尾锦鲤点缀在水草之间,望之生动,栩栩如生。至此,沈文谦才住笔深思,半晌不见动作,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文谦才小心翼翼,在乱石后细心勾勒出一笔焦黑之色,却是乌龟藏在石后,只露出一截短短龟尾。

沈文谦面上带笑,望着一尺见方之作:只见一湾碧水中,水草顽石纵横交错,几尾锦鲤团团围在顽石左右,似动未动,好似对石后之物有所忌惮一般,惊起几丝涟漪,活灵活现。

沈文谦看了半晌,心中颇为满意,少时将笔放下,又换了杆狼毫,舔了墨汁,略微沉吟,纵笔写道:“介中我称王,只在石中藏。凡鳞见了我,不敢把头昂。”确是一首通俗易懂的打油诗,诗文虽粗鄙,却以诗歌咏志,颇为应景。最后,又留山东沈文谦几个淋漓大字,却未用印,美中不足。

少时,沈文谦将画作置于案上,退后两步,凝神细赏,满心欢喜。

正此时,书架后又有一团纸丢了过来:“你将书画放在案上,且退出书斋,为师要点评一番。”沈文谦疑上心头,大为不解,却也不敢忤逆方孝孺之意,只得怏怏退出。

幸好书斋外乃是佳园一处,此时春景已现,四下芳菲将吐,丽蕊初绽,沈文谦在园中闲逛多时,直至日上三竿,沈文谦才复转入书斋之外,只见门窗大开,四下寂静如常。

沈文谦停了片刻,才小心冲书斋内喊道:“老师……”声音飘入殿内,却不闻回声,沈文谦连喊数声,也不见老师回话,更不见纸团丢来,沈文谦如罩雾水,暗道:“莫非老师已不在此间?”又在门外立了片刻,确认无人,才小心踏入书斋之内,兜了数圈,确认无人,才长舒口气,浅叹一声,来到案前,正看到那副“锦鲤朝龟图”。

当即伸手将画捏在手里,仔细去看,不觉气结:原来此画却被人横添了几笔,一孤舟,一蓑翁,一吊杆,数笔勾勒,不矜不庄,亦诙亦谐。沈文谦心中发笑,凝神细看,却见那吊杆画的歪歪曲曲,一根细线若有若无垂下,却冲石后去了。

留白之处亦有打油诗一首:“小龟尾巴长,得势便张狂。不要不服气,缩头命最长。”沈文谦见这字写的歪扭中带了几分娟秀,心中忽飘过一团秀影,惊喜交集,脸腾的红了。

沈文谦直在书斋中呆坐半晌,再无心读书,至傍晚时分,才怏怏离开方府,回道许观家中歇息。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沈文谦便起个大早,小心收拾过后,匆忙用过早饭,向方府行去。来到后院,过了绕湖小桥,从梅林前一片竹林穿过,已至书斋之中。

此刻书斋无人,沈文谦清扫过地面,直到出了一身细汗,才在书斋静坐下来,心中好似撞鹿一般,半晌难宁,一时心烦气躁,无心读书。

少时,沈文谦随意翻出一本古诗集,临窗大声诵读,声音清亮,响彻佳园。读不久,忽见一纸团飞入窗内,沈文谦心中一喜,丢下图书,将纸团抢在手中,展开一看,确是一句上联。

沈文谦心中好笑:“若说对联,我却谁也不怕。”当即低头去看,轻声念出声道:“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声音才出口,忽面红耳赤,尴尬无语。

原来此上联出的绝妙: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不过十一字,却字字竟暗合方府之内事物风情。沈文谦方才径入方府,一路过桥,穿梅园、竹林来到书斋,正应了方府景致。

更有奇者,此时正值孟春时节,春寒未去,地面尚有寒霜片片,正是霜桥、梅花、竹叶,三者皆合。

最让人称奇道绝的乃是鸡犬过霜桥,鸡犬二物,足下所留印记恰合竹叶、梅花之形,可谓应时应物应景,堪称无双。而又以鸡犬暗喻沈文谦,此句一出,竟使他羞赧至极,一时为之倾倒。

沈文谦未料对方竟有如此心窍,暗暗羡赞,旋低头沉思。出题之人似乎也颇有耐心,不再丢纸团,一时四下只闻风吹竹叶之响,霜打梅花之声,安然祥和。

沈文谦直思了一盏茶功夫,心中才有了计较,又在腹中将下联稍稍润色,面有喜色,略作沉吟,高声冲窗外道:“这上联出的巧妙非常,可惜以鸡犬比于在下,却不免太过粗鄙,教在下难堪。”

话音一落,片刻纸团飞入,写道:“只管对联,休得罗嗦。”沈文谦长叹口气,苦笑道:“这联说来巧妙,其实并非无解。”顿了顿,才朗声道:“那我就胡乱对个:燕莺穿绣幕,半窗玉剪金枝。却不知老师可满意否?”声音中已然将老师二字咬得极重,似有意奚落对方。

沈文谦以鸡犬对燕莺,又以女子闺房中玉剪、金枝对竹叶梅花,且燕尾正是玉剪形状,以黄鹂对金枝,也是恰到好处,此联对的严丝合缝,意境绝佳,直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故一言落下,窗外寂静无声,半晌才闻一声轻叹,纸团又飞了进来。沈文谦展开来看,只见上面道:“斯文在天地,尔何得意?”沈文谦知他有意讥讽,也不示弱,旋即大声道:“丹心昭日月,我亦陶然!”

话音一落,纸团飞入又道:“虚心竹有低头叶。”沈文谦亦对:“傲骨梅无仰面花。”

又有:“胸无点墨,登徒子无知无畏。”沈文谦对:“腹有诗酒,真豪杰能哭能歌。”

窗外之人出的刁钻,沈文谦却也应的巧妙,一时二人往来频繁,连对七八联犹不停歇。片刻,沈文谦再见一联:“明德会,盗者莫入,道者入。”沉吟半晌,似乎做了决定,精神一震,飘身而出,闪入竹林之中,负手吟道:“逊志斋,闲人免来,贤人来。”目光明亮,望着眼前之人。

林中之人背身而立,声如珠玉,俏声道:“你这人油腔滑调,比许师兄还教人讨厌。”语气虽有埋怨,声音中却听不出愠怒,隐隐倒带了几分欣喜之意。沈文谦脸色一红,沉声道:“灵儿姑娘冒充老师,将在下耍的好苦。”原来此人确是方孝孺千金,明德会上有一面之缘的方灵儿。

方灵儿闻言玉面发烫,扭过身子,柳眉竖起,反问他道:“这是我爹爹的书房,你这登徒子赖在这里,又吃又住的,确是为何?”沈文谦见他穿一身粉色衣衫,面如桃花,目含轻怒,徒增几分俏皮可爱,心下莞尔,却正神拱手道:“是老师允我在此读书,闲来料理斋内藏书,却不料唐突姑娘,实在抱歉。”一眼落下,已是满面红羞。

方灵儿见他神色羞愧,一头乱发却颇为扎眼,心中也升起异样感觉,扭过头不敢与他相对,轻声道:“假惺惺的勾栏做派,逊志斋可不欢迎你。”沈文谦见他声音嗫嚅,才稍稍宽心,憨笑道:“姑娘只要开心,说什么都好。”

方灵儿闻言抱臂在胸,扭脸冲他道:“轻薄浪子,本姑娘见你一点都不开心。”面上似芙蓉凝霜,煞是可爱。沈文谦浅笑不语,痴痴望着她。

方灵儿被他一望,更添羞涩,跺脚道:“你这双眼睛在看甚么?”沈文谦下意识道:“在看姑娘。”旋觉失语,转过身去,骇然大惊。方灵儿更是气的娇躯轻颤,背过身去,羞不能言。

二人背身而对,各怀心事,半晌不语。少时,方灵儿才轻启樱口道:“你这登徒子既是此间书童,那本姑娘便要给你找点事做,决计不能让你白白糟蹋了我爹爹的万卷藏书。”沈文谦忙道:“姑娘有何需求,只需吩咐便是。”

方灵儿道:“我要进爹爹书房找几本书来看,你这小书童可要伺候好了。”瞥了他一眼,径入书斋之内,来到窗前坐下,面无表情。

沈文谦幽幽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默然随她入内,问道:“却不知灵儿姑娘想看什么书?”方灵儿冷冷道:“爹爹藏书不下万册,你都找得到么?”沈文谦笑道:“近几日我也将斋中藏书粗略浏览了一番,也试着稍作整理,编了部书目,方便查阅,想必找几本书,尚不为难。”

方灵儿目露异光,奇道:“你还懂书目之学,拿来让本姑娘瞧瞧。”沈文谦闻言自一旁案上拿过一本簿册,小心放在方灵儿面前,方灵儿眼睛斜了一下,哂笑道:“《逊志斋书志》,你这人口气倒是不小。”说着随意翻起,旋而神色变幻,不由惊呆了。

只见扉页用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一篇序跋:“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有失。此昔人诒厥之名言,是以天下藏书人之雅则……”

又言:“天下好藏书者多好读书,然好读书者,则未必藏书。一藏一读,相差远矣。然我辈藏书,非为好之,当能读之……”

又有云:“书有善恶,初学者读书不得要领,劳而无功,事倍功半。诸生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今有方希直逊志斋藏书,分别条流,慎则约举,录之以告初学……”

“凡分甲、乙、丙、丁四部,分照经、史、子、集四种,经之支有六,史之支有十,子之支有二十,集之支有四,合四十余类,所举者凡数千部……”

方灵儿看到此处,已是心跳加速,心中异感更增,强压住心跳,抬头皱眉冲沈文谦道:“你这人穷经皓首,不思变通,天下读书人就属你这种最是无用。”也不翻看后文,将书丢在一旁,面色冷冷。

沈文谦见他如此,哑然失笑,默然将书拿在手中,痴望佳人不语。方灵儿见他目光灼灼,扭过头道:“你既有心编这书志,那今天本姑娘就来考考你,看看你这书写的是否可以一用。”心中已是小鹿乱撞。沈文谦笑道:“在下闲来无事,编这本书,便是为了书以致用,不知灵儿姑娘想要如何考在下?”

方灵儿以手支颐,片刻笑吟吟道:“本姑娘女红做的倦了,想要找几本书来消遣时光,既然你编了书,那今日你就依这劳什子《逊志斋书志》,帮我将所要之书找来看看。”沈文谦道:“却不知姑娘欲寻何书?”方灵儿眼珠一转,起身在原地走了数步,狡黠一笑,朗声道:“你给本姑娘听好了……”顿了顿,说道:“我要寻的书也常见,此书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之书。”沈文谦一愣,奇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书?”

方灵儿嗤嗤一笑道:“爹爹这书斋里就有。”不理沈文谦,继续道:“我还要看‘别是一家’之词。”沈文谦更是迷茫,摇头道:“这词好古怪,却不知是谁家。”方灵儿哂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片刻又道:“本姑娘也想翻一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说着一拍双手,笑道:“好了,本姑娘今日就要读这三本书,限你在一炷香之内为我寻来,如若无误,本姑娘定要撕了你的什么书志,把你撵出我家。”

说着转身出了书斋,笑声飘入沈文谦心田:“本姑娘去找临儿那小丫头打一盘双陆,若回来时,你还找不到,你这登徒子可要小心了……”声音渐远,少时已不可闻。

沈文谦长身而立,独对满室书籍,无奈苦笑。正此时,忽闻一股幽香弥散开来,沁入心脾,久久不散,已让人心醉神迷。

日挂高天,风物渐暖,不知几时,逊志斋外忽闻一声银铃脆响,一翠滴滴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我倒要看是谁,竟惹了咱家小主子。”沈文谦一怔,不知是谁前来,忙向外望去,却见一少女蹦蹦跳跳而入,穿了一件浅草色的衣裙,看来不过及笄之年,肤色白皙,身颊削瘦。

那少女进得书斋来,娇面仍带着笑意,两眼好奇打量沈文谦,少时摇摇头,自语道:“看起来不像公子,倒像个落魄的和尚。”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沈文谦忙上前道:“在下沈文谦,山东人氏。”

那少女笑道:“原来是个山东侉子,你个子高高大大,倒是个北方人模样。”一双明眸不住打量沈文谦,颇有几分好奇之色。少时,那少女似乎看够了,才又歪着脑袋,冲他道:“你这和尚,我家小姐让你寻的书,你可找到了?”沈文谦点头道:“幸不辱使命,都找到了。”说着引那少女来到案前。

那少女手负在背后,随他移步向前,拿眼向案上去看,只见案上齐齐整整摆了三本书,确是《毛诗传笺》、《易安词》与《西厢记》。那少女看了小半晌,才咕哝道:“你这人倒是有些门道。”又道:“先前小姐将谜面说于我,我半晌都没猜到,你这人倒是因何选了这三本书?”

沈文谦笑道:“说来也不难。”那少女饶有兴趣道:“如何不难,你却说说看。”一双明眸全落在他身上。沈文谦沉思片刻,微笑道:“先前灵儿姑娘说要寻一本‘教天下人终成眷属之文’,在下一开始确是被迷惑住了,后来灵儿姑娘走后,在下也是苦思半晌,也是颇废脑筋。”

那少女道:“结果呢?”沈文谦顿了顿,说道:“后来才忽然想透,这‘天下人终成眷属’不是《西厢记》中的唱词么?”说着咿咿呀呀学戏台上之人浅唱两句,颇自陶然。那少女捂住双耳,不耐烦道:“小姐说你是勾栏浪客,可是一点不假,年纪轻轻,全将戏子的这一套给学来了。”

沈文谦哑然苦笑,少时稽首歉然道:“在下孟浪,有秽姑娘视听。”那少女摆摆手,不以为然道:“你快继续说罢。”沈文谦神色端正,继续道:“这第二本书,乃是要寻‘别是一家’之词,南宋有易安居士,三十岁之上便写成《词论》一文,提出‘别是一家’之论,与苏东坡分庭,柳三变抗礼,乃是千古女词人第一。所以,灵儿姑娘所寻第二本书,当是《易安词》无疑。”那少女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说的倒有些道理。”

沈文谦道:“灵儿姑娘所寻第三本书乃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可不就出自《诗经》中的《国风》一篇么?是以这第三本书,便是郑玄所编《毛诗传笺》。”那少女眼睛明亮,轻轻点头,片刻又蹙起秀眉,嘻嘻一笑,摇头道:“你这第三本书可错了。”

沈文谦一愣,疑道:“在下何错之有?”那少女展眉一笑,旋道:“待本姑娘给你找来便知。”说着蹦蹦跳跳钻入书架之间,数息便回,手上却拿了一本书,冲沈文谦道:“小姐闲来也常来此读书,可这里书卷繁乱,找起来破费周章,我打理了几年,才有些头绪,若是说谁对这书斋藏书最为熟稔,恐怕非我春临莫属了。”说着双眼弯成两轮新月,将一本书丢在沈文谦面前。

沈文谦“咦”了一声,说道:“这里藏书虽多,但是我近几日也粗略扫了一遍,从未见过这本手抄《诗经》,姑娘却是从哪里翻来的?”春临嘻嘻笑道:“不怪不找不到,这本书被我藏起来啦。”沈文谦恍然大悟,春临道:“这本书可是小姐当年亲手所抄,花了不少功夫呢,珍贵的很,是这里的镇斋之宝。”

沈文谦心中一动,问道:“可否借在下一观?”春临见他面色羞赧,内心暗笑,做个鬼脸道:“你要看书,自个向小姐去讨。”又吐了吐舌头,说道:“小姐说你是登徒子,不让我与你多说话,我走啦。”说着匆匆抱了三本书,笑嘻嘻去了。

沈文谦急追出斋外,春临回头冲他一笑,说道:“你这人模样怪怪的,人却有些意思。”瞟了他一眼,欢快去了。

沈文谦呆立良久,才缓步入斋,翻开一本《河岳英灵集》,内心乱作一团,过了一炷香光景,起身长叹一声,缓步出了书斋,出方孝孺府而去。

沈文谦自方府寻书之后,便藏在许观府中,再未出门。每日只藏在许观家中,读书习武,避世清修。再过几日,便至仲春,正是国子监入学之日。

沈文谦携了信证,虽许观入翰林院,一日内连试经义,《四书》义、判语各一道,又入国子监再试,如此数日,才在典薄处领了监照、褴衫,诏入正义堂坐堂读书,又择吉日,天子降香,遣官祀于国学,百官并众监生于大成殿祀拜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至此方正式入监。

却说国子监乃天下学校之冠,凌于州学、府学、县学之上,多取才学优赡,聪明俊伟之士,使之博极群书,讲明道德经济之学,以期大用。是归管士子德行、操守之所,又有育才、教化之能。

国子监占地极广,有监生数千,监内每日升堂,众学生朝拜国子祭酒与司业,并对答学业,众人受朝廷教谕之奉,严守“监规”,若无“出恭入敬”牌,一律严禁外出。是以沈文谦每日听当朝大儒会讲、复讲,或是独自背书,其中所学书文道理,沈文谦已然贯通,却依旧日日诵读,初时尚觉新鲜,十日以后,便觉寡然无味,已有思念逊志斋之意。

不觉脑海又映出一道倩影,萦绕在心间,不由暗中苦笑:“我自负气节,以格物致知为生平志向,如今怎也会生此俗念,坠入情网,岂不毁我修行。”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辩悲喜。

这一日夜,沈文谦正在房内读书,读至三更,忽将一本《孟子节文》掷于地下,起身临窗而立,望空叹道:“圣人高义,尽皆删毁,欲效仿秦王焚书坑儒否。”想起宫中那人,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久久难释。片刻,又想起佳人,才觉心绪稍畅。

原来洪武五年,圣上偶阅《孟子》,其中有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洪武帝勃然大怒,斥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逐亚圣孟轲于文庙殿外,使圣人不得配享,士林一时哗然,却不敢言。

幸有刑部尚书钱唐伏阙上疏,坚毅不屈,才使孟子牌位复入文庙,配享如故,然《孟子》一文,已依照圣意,将全文删减过半,先圣之言,垂教之道,由此绝灭尽矣。

故沈文谦有此一叹,少时又轻声道:“此举何止教天下读书人一网打尽,简直将士子人心血手屠光。”一言落下,竟湿了眼睛。游目四望国子监殿阁深深,更觉自家身处牢笼,束心缚行,心中失望以极,去意更盛。

不多时,忽听窗外一人幽幽道:“圣人垂教万世,天下共尊,今天下人读其书、由其教,所以维人心、扶世道,今天子废弃圣人之言,诛灭士子文心,其意虽是永固江山,实则乃是遗害万代之举,由此说来,朱元璋功过参半,久后必有公论。”

沈文谦未觉身旁有人环饲,不啻于晴天霹雳,汗液齐下,不及细味其言,扭头望向来人,只见一汉子立在高墙之上,不过三十上下年纪,身量极高,环眼浓眉,身着破旧单衣,周身肌肉虬结,一股伟岸气息冲天而起,直吹得人心神摇晃,不觉出口问道:“何人深夜至此?”

那汉子抱拳道:“走卒齐步蟾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心中大骇,出口道:“你是丐帮帮主。”见他虽是形容不俗,但年纪甚轻,双目疑惑罩向对方。齐步蟾自墙头飘落,缓步行来,足下不起微尘,地上青砖却寸寸皲裂,沈文谦不由双瞳收缩,心中骇然,已信了七分。

齐步蟾来到沈文谦身前,笑道:“听景清说明教沈教主蛰伏于此,齐某夤夜冒昧来此,贵人万莫见怪。”说着一双虎目放光,盯住沈文谦。沈文谦被他激**猛志,飘身入院,与他相对,问道:“不知齐帮主来此为何?”

齐步蟾望着他道:“齐某近有一惑,欲求贵人相解。”沈文谦皱眉道:“齐帮主洞彻通达,透析万态,已是无妄高人,便是心中有疑,何必相询在下。”齐步蟾哈哈大笑,说道:“此惑非沈教主不能答。”

沈文谦不知他是友是敌,心中戒备,少时出声道:“却不知齐帮主欲询何事?”齐步蟾道:“不知沈教主以为当今圣上如何?”沈文谦诧异道:“齐帮主何发此问?当今圣上乃百代雄主,无需赘言。”心中罩了一层迷雾,疑惑望向齐步蟾。

齐步蟾目露赞赏,回望沈文谦道:“他是明教罪人,你能夸他,胸抱可见一斑。”沈文谦闻言心间一痛,脸上藏着难言的怒气,少时顿足长叹,不发一言。齐步蟾旋自言自语道:“朱国瑞一人,圣贤、豪杰、盗贼、屠夫之性,实兼而有之,但功大于过,却可谓百代雄主。”

沈文谦听他口出不逊,心中惊颤:“都说江湖之人任意舍命,目无王纲,如今一见,更在传闻之上。”一时想起司马星徽与苏道泉之言行,不觉脊背冒汗,可怜驱除元虏、兴复汉祚的洪武帝,竟成了江湖众枭口中的盗贼、小人。

少时沈文谦表情古怪道:“齐帮主说的太深,在下听不懂。”齐步蟾知他无意多言,哈哈大笑,声音笼罩广宇,也不惧惊醒众人,继续问道:“却不知沈教主以为太子如何?”沈文谦见他形态狷狂不羁,有雄毅之风,皱眉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怎敢妄议尊者。”

齐步蟾闻言,不禁失笑道:“无怪你与朱标有舅甥之亲,连秉性也与他相仿。”沈文谦心中一沉,冷下脸道:“齐帮主一味与在下说这些逆道之言,却不知用心何在?”齐步蟾笑道:“如今天子年衰,子孙早晚登极服冕,却不知沈教主可看清形式否?”

沈文谦脸色阴沉,冷冷道:“齐帮主何必言辞闪烁,直说即可。”齐步蟾道:“也罢,我便说的透彻一点。”起身在院中绕了数圈,才起声道:“如今中军羸弱,四方已是扬沸一片,沈教主是上人之姿,何苦蛰伏在此,辜负高才猛志。”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颤,只觉目瞪身僵,心道:“前有司马星徽,今有齐步蟾,俱出此大逆之言,莫非这天下,真的要大乱了?”一时心中百般滋味交杂,隐约有些期待,却又有一丝不忍。少时冷冷道:“江湖都传齐帮主乃天下横练功夫第一,又正逢壮年,江湖谁人不仰望尊者?看来此番是要入世做出一番事业了。”

齐步蟾虎目微张,逼近沈文谦,沉声道:“明教中人俱一时英豪,当年明尊更是超凡入圣之士,齐步蟾二十年前不过是个孩童,给贵教众人提鞋拂袂尚且不配,沈教主莫要捧杀在下。”沉吟片刻,又叹息道:“想当年令尊华山之上风姿独步,令齐步蟾印象深刻,至今镌刻在心,倾慕不以。沈教主子承父业,可要再整河山,重造圣教,以慰逝者。”说罢神色迷**,似陷入回忆之中。

沈文谦不防他贴近发声,声音入耳,登时心智大乱,一时脸色惨白,禁不住意迷神狂。忽然丹田一热,旋即脑海中想到:“齐步蟾以声音惑我心智,只为激我,我又岂能受他蛊惑,自乱方寸?”暗自催动内息,平复心血,不觉怒道:“我本无欲江湖,尔等何苦逼人太甚?”

齐步蟾哈哈大笑道:“强人所难,齐某不屑为之,况且齐某不逼你,你与你这江湖,也难脱关系。”话音未落,便见一人如风而至,声音清亮道:“齐大头休得放肆。”旋见一团黑影飞也似的落在沈文谦身前,深深一揖道:“景清见过教主。”语气诚恳,神色却颇为踟躇,似乎欲说还休。

沈文谦见二人说话声音洪亮,全无顾忌,心头一沉,扭脸便欲回屋,忽见景清身形一闪,拦住他,焦急道:“教主莫走。”沈文谦皱眉道:“你拦我为何?”景清面有愧疚,少时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精致方匣,递在沈文谦面前,将头扭过去道:“前些日子景某见教主体内寒毒淤阻,特寻来龙虎山‘还阳丹’一枚,还望教主……”

齐步蟾扬声道:“你既不承认是明教中人,却为何又抢老子的宝贝来孝敬明尊后人。”景清闻言目光一寒,沉声道:“不过是块泥疙瘩,你守着它又有何用?”齐步蟾神色一冷道:“这是当年我爹从贤雨峰手中辛苦讨来的宝贝,我丐帮上下如今就剩这一粒了,你入我丐帮总坛盗丹,我打断你一条腿,已是看在你我天大的交情之上了。”

景清脸色一沉道:“你再多嘴,景某真要与你翻脸了。”齐步蟾向前一步,哈哈大笑道:“你要敢跟齐某翻脸,信不信齐某将你手筋、脚筋挑个稀烂?”景清撇嘴道:“你将景某功夫废了,我不信这天下你还能找到一个和你喂招的人。”

齐步蟾道:“年前你景清还放大言,说齐某于你修行已无益处,怎么,如今还想跟我放对?”景清脸色一阴,说道:“我休自大。”齐步蟾一愣,问道:“此话何意?”景清道:“我先前也觉你这笨功夫号称天下第一,如今我看却是未必,玄门手段刚柔悉化,与道合真,想破你不难。”

齐步蟾冷冷道:“江湖都传笨功夫天下第一的乃是先父,不是我齐步蟾,况且玄门不练筋骨,一味坐神望气,拳法越学越虚,身子愈练愈空,早失武之根本。”景清沉声道:“我那日与你说过,我想与王道宗搭手,却……”

齐步蟾冷笑道:“不过王道宗罢了,即便周大拙又能如何?当年他见了先父,不也灰溜溜去了。”说话间神色黯了下去,已是哽咽不能开口。景清也神色悲痛道:“伯父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又成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怎就因病去了。”猛一拍大腿,悲愤不已,也落下泪来。齐步蟾含泪苦笑道:“家父临终前说我丐帮金刚不坏之术,都是骗人入彀的由头,到头终不免黄土一抔。”心神大是恍惚。

少时齐步蟾神色振奋,抹去泪水,扭脸看向沈文谦,沉声道:“景清这小子嘴上不承认,心中着实挂念你,你说你要远离江湖,试问这明教众忠烈之士可会应允?”沈文谦望了景清一眼,见他右腿微曲,似有不恰,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景清笑道:“有智慧法王为教主拔出寒毒,原不需景某自作多情。”

沈文谦摇头道:“能和郭靖元互换兰谱的人物,若称草芥,恐怕世人皆成泥土。”齐步蟾哈哈一笑,正欲开口,忽神色一变,警觉四望,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二位随我前来。”双臂暴伸,抓住景、沈二人,双脚疾在地上一顿,拔身而起,二人只觉被巨钳加身。

景清尚好,沈文谦竟无丝毫反抗之力。眼睁睁任由齐步蟾挟住自家,穿墙越脊而去。

不多时,齐步蟾挟二人来到城中一处僻静院落,双手松开,沈文谦退后两步,面色微沉,望了齐步蟾一眼,愠怒道:“齐帮主如此无礼,究竟意欲何为?”齐步蟾见他神色忌惮,忙道:“沈教主莫惊,齐某并无害你之意。”沈文谦见四下寂静一片,问道:“齐帮主深夜不请自来,到底要做甚么?”

齐步蟾叹口气道:“齐某不过有要事要与沈教主相商。”沈文谦皱眉道:“齐帮主欲商何事?”齐步蟾沉吟片刻,出声道:“我丐帮欲与明教携手共商大计,未审沈教主尊意可否?”

沈文谦道:“此是何意?”齐步蟾神情闪烁,欲言又止,景清“嗨”了一声,劝道:“齐大头平时快人快语,如今怎成了娘们?”面有讥笑。时凉风渐起,三人立在院中,相对无言,少时齐步蟾转望沈文谦一眼,猛拍大腿,叹息道:“齐某藏不住话,也不是耍心眼的人,我与你直说罢。”

话语落下,却也好半天才开口道:“不怕沈教主笑话,如今丐帮众兄弟都在晋王手下讨口饭吃,奈何齐某才疏智浅,不能为王爷分忧,欲邀贵教相助,晋王定会降阶相迎,将贵教倚为肱骨。”他出声如连珠炮一般,含糊将话说完。

沈文谦顿生警惕,问道:“传闻你与莲教郭靖元乃是生死之交,他如今依附在秦王麾下,凶横的很,你丐帮如何投了别家山门?”齐步蟾道:“莲教当年于家父有恩,我与他结义,实因私情,无关两派利益。”沈文谦闻言皱眉不语,齐步蟾见他不答,踟躇片刻,才出口道:“说出来没甚么好丢人的,齐某虽与他乃八拜之交,但实与他性不相投,若非当时年少,齐某断不会与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至今思来,犹觉悔恨。”说完懊恼不已。

沈文谦双目倏然睁大,看向他道:“我是外人,你心中四私事何必与我说的这么清楚。”齐步蟾道:“山东人性子直,肚子里藏不住话,有甚么便说什么,沈教主须知我一片热辣心肠。”沈文谦奇道:“你也是山东人?”齐步蟾点头道:“齐某祖上是东昌府人。”沈文谦点头道:“东昌府距离兖州极近,无怪听你说话有些亲切。”神色松弛下来。

沈文谦听得江湖传闻,哪辩真假,疑惑道:“齐帮主神功盖世,天下谁能杀你。”齐步蟾摇头道:“齐某死不足惜,却不忍陷我百万丐帮子弟于万劫之地。”沈文谦见他面色沉重,也不由神色一慌,不解道:“即便天下大乱,于江湖子弟却有何干系?”

齐步蟾道:“沈教主岂不闻令尊当年长空栈之失?”沈文谦闻言面前一沉,齐步蟾忙解释道:“齐某别无他意,沈教主莫怪。”沈文谦微微摇头,并不说话。齐步蟾道:“沈教主可知当年元世祖佛道之争?”沈文谦点点头,正欲开口,景清却抢先道:“当年佛道之争,全真教大败,元鞑由此崇佛抑道,以致玄门势颓百年,若非当年红巾犯寺,少林仍旧如日中天。”

齐步蟾微微颔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释道,亦或丐帮白莲,若要立世存身,须得王纲庇佑,否则早晚成为齑粉,当年明教便是……”忽住口不语,似不欲使沈文谦悲伤。后者已知他意,感激望了他一眼。景清却幽幽道:“出身明教,却欺师灭祖,亦佛亦丐,不拜神佛幽灵,这天下万千教派,早晚要被他打得形神俱灭,可怜大好江湖,要毁在他手里了。”

齐步蟾沉声道:“正因如此,唯有更朝迭代,才能改换局面,使江湖儿郎再有扬眉吐气之日。”沈文谦听他言辞闪烁,却也听得明白,一时露出极茫然的神情,暗道:“原来江湖诸多领袖,竟藏着这等骇人的心思。”

景清心下也骇然道:“四海英豪,雄心之大,远非我等可揆度。”一时心中忽生渺小之感,回望前尘,心中疑惑:“我半生习武成痴,视为生平至重,所求之道,到头来,在巨匠眼中不过渺若微尘,想来岂不可笑?”一时只觉心中信念摇摇欲坠,几有崩塌之势。

齐步蟾如何知二人心思,沉默看着二人,面无表情,难辩悲喜。直过了一盏茶功夫,齐步蟾忽警惕四望,少时松开沈文谦,倏然窜上墙头,跃出院外,旋听得墙外一声闷哼,不大功夫便见他又纵身入院,手上已抓了一人。

沈文谦与景清二人不虞有此变故,齐齐望去,景清率先开口道:“这人生得古怪,莫非不是汉人?”齐步蟾用手撕开那人衣襟,将后背正对二人。只见他后背宽阔,纹了一尊凶神罗汉,盘旋至腰,点头道:“如果所料不差,当是残元‘诸天八奴’中排末位的罗汉奴。”沈文谦闻言,惊呼出声道:“元人来此为何?”景清与那罗汉一双凶目对望,心生颤抖,扭过头去,忍不住问道:“江湖何时出了诸天八奴这号人物?”

沈文谦见他手臂几可见骨,不住流血,竟似无觉,连眉头亦不皱一下,心中顿生敬佩,呆呆仰望他。少时,齐步蟾右手尽赤,才点穴止住流血,风势愈大,齐步蟾仰头道:“这风一吹,世道更乱了。”

话音一落,忽然晃过景清,伸手向沈文谦抓来。沈文谦不防他倏然出手,啊地一声,向后疾闪。齐步蟾出手并不甚快,一抓落空,也不诧异,正将沈文谦逼在墙角,失笑出声道:“教主小心。”脚一错已垫步向前,左手虚晃,已按在他胸前。

齐步蟾这一掌简劲已极,看似出手随意,不甚用力,实则劲道全起自脚心,周身匀整贯通,乃是以整劲砸人,意在破去对方重心,“吃人”于无形。沈文谦被他逼死,后背紧贴在墙上,面颊血红,勉强拧身去躲避,实则门户已开,防线已溃。齐步蟾大喜,掌心一磕,按实了在他胸口,掌力自然吐出,沈文谦顿觉骨震筋麻,浑身瞬间酥了。

齐步蟾拿住他全身,又抖腕子一颤,这一下使出仿似行云流水般,沈文谦骨肉松脱,登时瘫软如泥,使不出丝毫力道。当此时,忽觉丹田小腹似被一物触动,内息不由自主吐出,齐步蟾手心一热,已知他深浅,手掌一翻,撤销劲力,扶住他肩膀,笑道:“世传《明王心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手段,今日果教齐某大开眼界,痛快!痛快!”哈哈一笑,松开手来。

沈文谦须臾间已将全身之力使尽,此刻虚脱至极,整张脸由红转白,煞是骇人。少时费力挪动脚步,神犹未复,低头呆呆望向地上。景清上前一步,手掌搭在沈文谦肩膀,将柔和内力送入他体内,皱眉道:“若论刚猛无匹,你丐帮‘雷音掌’天下第一,远在‘大摔碑手’之上,你何苦舍近求远。”其语似有埋怨齐步蟾之意。

齐步蟾笑道:“痴景清都念念不忘的东西,齐步蟾自然不能免俗,也想开开眼界。”又道:“况且大摔碑手乃开武林风气之先的手段,沈敬擎当年扬名全赖此术,你如此评价,未免有失公允。”景清见沈文谦面色渐润,松开手,转望齐步蟾,见他洒拓不羁,忽露出茫然的神情,低头问道:“齐大头自负之人也会夸人?”

齐步蟾嘿一声道:“你仗着一本拳谱和半吊子的心经内劲,都敌我五成功力,可见这心经有些门道。”景清抬头笑问道:“你今怎不夸我天赋惊人了?”齐步蟾怅然道:“独看‘大摔碑手’,不过一流手段,若辅以心经上的内劲,此掌法便成了世间绝顶的神功。”扭头望向沈文谦,目光灼灼道:“令尊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惜齐某与他天人永隔,不能瞻仰泰斗。”双目含悲,无限惋惜。

景清见他已有离去之意,炯炯望着他道:“你接下来要去何处?”齐步蟾弯腰将地上罗汉奴提在手中,目向北斗道:“我要去一趟塞外,诸天八奴一出,局势愈发乱了。”景清点点头道:“你在明,敌人在暗,早做准备为好。”齐步蟾不接他话,回望沈文谦,劝道:“令尊一世英豪,阁下莫要自悿斗志才是。”沈文谦拱手道:“有劳齐帮主牵念,在下自有分寸。”

齐步蟾深眸望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拎着罗汉奴,就向外跃去。景清见他要走,忙向前疾追两步,立在墙下道:“你这就走啦。”齐步蟾头也不回道:“小心玄门,少林也莫要大意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景清顿足叹息,颇为不甘,旋听远方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日月之下无新事,可笑青衫尽白头。”声音雄浑刚烈,在高天徘徊,久久难散……

景清悲叹无限,望着齐步蟾离去方向,暗思:“权利之为物,最是迷丧心智,他此时虽能看得透,但恐日后时局渐迷,他又如何能把握住分寸?称霸江湖易,立足红尘难,即便如他格局虽大,一个不慎,恐怕也要被红尘埋葬。”一时隐隐为他担忧起来。又胡思乱想一阵,轻声叹道:“武之一道迷心,名利之途丧智,天下果真有达道,能教人通达不惑么?”

沈文谦站在他身旁,闻言默然道:“若要不惑,唯有读书。”景清痴痴笑道:“景某也读了二十年到,即使到今日,也不曾放下,可读书越多,迷惑越多,我看他不是出路。”沈文谦摇头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古人说这句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景清问不置可否道:“古来读书人无非三种出路,在我看来,都难逃避困厄,况且这世间凡是能逃避的地方,都是坟墓。”继而望着沈文谦道:“既难逃避,读书何用?”

沈文谦心生波澜,旋而问道:“却不知哪三种出路?”景清道:“第一条路,乃是学得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出则将入则相,古往今来,此种人不胜枚举。”沈文谦默然听他说话,景清继续道:“第二种人则是粪土傲王侯,中国之读书人自来有隐士情怀,蓬蒿中果能寻到通达之理否?”沈文谦问道:“第三种路却是什么?”

景清道:“第三种乃是夫子所言:卷而怀之。”沈文谦疑道:“此话何解?”景清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此非隐,乃是卷而怀之。”沉吟半晌,继而长叹息道:“卷者,收也;怀者,藏也;卷怀二字,其中多少苦辣酸甜滋味,须得细细品尝。”一语未落,沈文谦微微摇头,继而爽朗一笑,望着景清道:“依我看,真正的读书人,其实只有一条出路。”

沈文谦见他不语,笑道:“所以,万卷贤经,所言不过‘良心’二字。人之良心,便是直,便是勇,便是无所畏惧、纯任自然,是不造不化,无识无知……”

景清心中一阵狂跳,紧锁眉头,似在回味斯言,少时楠楠道:“良知与直……直……直……”忽醒悟道:“教主一言,教景某茅塞顿开,从此茫茫红尘,再无痴傻景清。”说着恭敬拜倒在地,高声道:“圣教主在上,请受属下一拜!”说着三叩其首,额头沾满灰尘。少时磕头已毕,仰脸望着沈文谦,痴迷之态已冲得无影无踪,永难再回。

沈文谦见他似有所悟,心中大喜,匆忙上前扶住他道:“你比我还大几岁,我如何能受你此一拜。”景清道:“景清先前孤魂野鬼,不懂规矩,如今既已洗心归教,断不敢乱了尊卑。”又用力磕了几个头。

沈文谦见他执拗,也无可奈何,撤开手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不枉学了这一身文武手段。”景清一跃而起,欣喜道:“景清前半生懵懂,今日豁然开朗,竟似重获新生,单此一点,景清磕几个头不冤。”沈文谦目光落在他身上道:“知难行易,我辈行走世间,当时时如履薄冰啊。”

景清乍听此语,痴痴望着他,心中暗想:“教主年纪不大,怎会有如此多感慨?”便在这一瞬间,心中生了尊崇之意,目光望向他,已带了几分钦佩之色,恭敬道:“属下谨遵教主教诲。”

沈文谦见他魂不守舍,目中似罩了一层浓雾,心道:“明教众人奉我为主,我又有何能力可中兴大业?”想起齐步蟾先前所言,身处料峭寒风之中,一时心中思绪万千,乱作一团。

二人缄默半晌,沈文谦才长叹一声道:“天色不早,速回监中歇息去吧。”景清眼珠转了几转,面色迟疑,试探道:“教主身边缺个照料之人,景某不才,微躯尚可……”沈文谦仰头望见天上月隐星稀,东方欲晓,已有些疲惫,转身摆摆手道:“我在国子监中读书,每日功课紧张,你在也多有不便。”

景清道:“属下也在国子监中读书,不过早教主几年入监罢了。”沈文谦摇头道:“天将及明,早点回去歇息吧。”话尤未落,天色忽暗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来雨,沈文谦亦不冗言,趁着夜色,冒雨独行而去。

景清立在院中,任由雨水落在神上,少时周身寒冷一片,喃喃道:“这一回风大雨急,不知多少人要被打湿身子……”

许观道:“已经将近午时了,如今钦天山桃花开的正盛,我约了景清一道踏春赏花,兄弟快收拾一番,与我出门。”话尤未落,景清踏步来到沈文谦近前,冲他微微欠身。沈文谦望着二人,摇头道:“这几日心绪不佳,功课都拉下了……”许观一把拉住他道:“你是肚子里有真东西的人,何必学这些虚仁假义,青春易去,莫负韶光。”不由分说,匆匆拉沈文谦出门。

沈文谦被他一路拉着出了国子监,少时许观引他向北前行,穿过上元县学,不多时,已至一座矮山之下,山脚立一块碑,写了“钦天”二字。

原来此山名唤钦天山,又名鸡鸣山,山上有寺名鸡鸣寺,此寺原为三国孙吴后苑之地,西晋年间在此倚山造室,以为道场,后历朝营建寺庙不绝,规模日盛,自古便有“南朝第一寺”之美誉,又有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寺之称。

三人自山下拾阶而上,正值初春,地着新色,枯树吐芽,满山望去只见一片浓荫绿树,翠色浮空,霎为赏心悦目。登不过一顿饭功夫,三人已至山顶,正见山顶一丛桃林,花开十里,连绵不绝至山北后湖之畔。

沈文谦转身背湖而立,极目南望,只见山脚一条大河流蜿蜒铺开,河两岸寺庙林立,蔚为壮观。许观以手指道:“此河名为进香河,乃是专为帝后入山进香所修,河两岸又新造了十几处庙宇,有功臣庙、关帝庙等,平日香火极盛,梵香飘出十里,国子监与上元县学中亦时常可闻。”

沈文谦望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建筑,饶他目力极佳,也看不清贡院与乌衣巷所在,心中叹息一声,轻声道:“许久不去拜见老师,却不知老师一切可好。”许观笑道:“前两日老师讲经,我刚从他府上回来。”沈文谦颔首不语。许观打量他两眼,心下暗笑,取笑道:“恐怕兄弟别有牵念,魂不守舍罢。”

沈文谦似被他说中心思,面色忽一红,低头道:“许兄莫要胡说,我一介穷儒,连书都读不成,哪敢有什么杂念。”景清立在一旁,忍不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教……沈公子莫非……”忽而幡然醒悟,惊呼道:“莫非是方先生……”

沈文谦以目视他,景清住口不语。许观也目有忧色,少时开口道:“小师妹与皇孙走的很近,兄弟你……”沈文谦闻言心中一颤,惊呼道:“你说什么?”旋觉失态,又说道:“二位莫要轻揣我意,我不过仰慕灵儿姑娘才学,实在别无他意。”别过头去,叹息无言。

景清笑道:“景某生来就是闹天宫的脾气,到死也改不了了。”与许观四目相对,放声大笑,声传四野,冲散沈文谦心头不快,至此沈文谦思绪稍畅,丢下二人,孤身径入桃林。走不多久,便见一所巍峨梵刹依山而筑,矗立在眼前。此刻香客甚少,山门半掩,香火气隐隐飘来,直压花香一头。

沈文谦立在石阶之上,抬头望见一块烫金匾挂在山门之上,书着“鸡鸣寺”三个大字,气势不凡,隐约有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沈文谦怦然心动,目光在匾上停留半晌,才悄然推门,偕步入寺。

沈文谦进了寺院,转折之间,连穿几重宝殿,眼望楼阁清幽,草木初放,心头渐渐轻快起来。少时穿过弥勒殿,来到大雄宝殿之中,殿高数丈,坐北朝南立了三尊巍峨佛像,气势夺人,又见殿内左右各立十二尊佛教天神,合为二十四诸天。

沈文谦心神悸动,合十一拜,不敢久留,匆匆出殿。尚未走下石阶,便听外面人音沸盈,继而酒气入鼻,沈文谦眉头一皱,匆忙敛意凝神,躲在炉台之后。

少时便见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形容丑陋,身材矮胖,脚步踉跄道:“我这头昏的……厉害,观音菩萨在哪?本公子要与她……黄粱一梦。”竟是在佛门清静之地口出谤语。须臾就听一人应道:“王高高厚颜无耻,又开始咬文嚼字了,可惜却说得狗屁不通。”继而笑声四起,污言秽语充斥在庙廊之间。

沈文谦暗呼不详,心道:“如此在此处碰到了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应天四少。心中厌恶,正欲抽身离去,忽听王高高道:“方才山下看到的小娘子当真水灵的很,老蔡可知是谁家的姑娘?”紧接着便听一猥琐声音笑道:“你这黑皮莫非活够了,那可是小千岁的禁脔,方孝孺的千金。”听其语当是那蔡姓公子无疑。

沈文谦心中一紧,暗道:“许兄与王高高都说灵儿姑娘与皇孙有私,莫非此事非是讹传?”心脏揪成一团,再不敢离去,当下立在台后,凝神细听。少时便闻王高高问道:“什么是禁脔?”便听一人醉醺醺道:“王大少不学无术,狗屁不通,国子监无人能及。”捧腹大笑。王高高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本少爷名动秦淮,学富才瞻,乃是国子监典范,谁人不知?”

旋见那蔡姓公子一巴掌拍在他面颊之上,喝骂道:“你这厮喝了二两猫尿便不知天高地厚,小心哪天舌头被人拔了去。”王高高酒壮邪胆,已是意醉神狂,毫无惧意,只是出乖露丑道:“若是能亲佳人一口,休说舌头,便是脑袋,也可摘去。”一时哈哈大笑,又双睛放光,似在惋惜道:“可惜方才离得远,否则本公子定要上前……上前看个仔细,也好携美入寺,共上梵天。”继而放肆大笑,露出丑恶嘴脸。

沈文谦听他言语粗鄙不堪,说些污言秽语侮辱佳人,更添恼怒,实在难以忍受,当下按耐不住,就欲出手惩治。正此时,忽听一清脆声音喝道:“混账东西,敢编排本姑娘的不是!”旋见一妙龄少女缓步入寺,身后跟着一绿衫婢女,独对四人,竟然全无惧意。

沈文谦望见来人,身形一滞,再不敢稍动,躲在台后,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颗心狂跳不止。王高高看到二女,登时大为欢喜,摇晃向前,口眼歪斜道:“原来是灵儿姑娘,黑牛这厢有礼了。”说话间折腰拜倒,蓦觉腹内恶浪翻滚,哇地一声,口中吐出秽物,恶臭盈寺。

那少女便是方灵儿,见状已是花容失色,退后几步,蹙眉骂道:“纵酒邪行,污秽禅林,你这厮不怕身下火窟么?”王高高吐了两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口吐醉言道:“若有仙子陪伴,火……火窟也是极乐。”身颤步斜,伸手向方灵儿抓去。

其余三人见他酒壮邪胆,也惊得似醉似醒,蔡姓公子惊呼一声,就欲向前阻拦,奈何王高高脚步颇快,转瞬已至方灵儿身前,几人眼见他就要唐突佳人,均阻挡不及,沈文谦躲在台后,更是怒不可遏,用力掰下香台一角,催动丹田,用力掷出。

方灵儿本是花容失色,眼看便要遭受轻薄,忽见王高高惊呼一声,噗通跪在地上,上半身摇晃两下,瘫软在方灵儿脚下。方灵儿俏身而立,不免心中惴惴,未及多想,身后婢女春临却轻移莲步,抢向前骂道:“你这登徒子狗胆包天,竟敢唐突我家小姐。”起脚向王高高身上踩去,这一踩力道虽是不重,王高高却如遭重刑,惨叫出声,反将少女芳心惊吓,退后两步,见他在地上打滚呻吟,才芳心略定,唯胸间余怒未消,掐腰骂个不停。

蔡姓公子与其他两人不虞此变,见同伴跌倒,不及上前阻挡,就见方灵儿身后婢女动怒,心中俱想道:“这婢子年纪不大,却怎地恁凶。”望向方灵儿,均露出忌惮之意。为首那蔡姓公子心绪更乱,一时进退两难,酒也醒了大半,只在原地抓耳挠腮,心中忐忑不安。又是惧怕方孝孺千金,更是心惊宫中那位少年,几人不敢呼喊,也不敢向前。

方灵儿本面色煞白,及见此种情景,不由噗嗤笑出声来,眉头舒展开来,冲春临笑道:“我以为你这小丫头有些性子,谁曾想确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春临手捂胸口,嗔道:“我不过怕这家伙弄脏了我的新鞋子罢了,否则我才不怕他呢。”方灵儿揶揄道:“你要不怕,就再踢本姑娘踢上他几脚,将他的牛黄狗宝给我踢出来。”春临闻言嬉笑道:“什么黄什么宝,这种婢子才能说的话,小姐堂堂应天第一才女怎能这么不体面。”小脸红晕一片,旋上前又踢了王高高两脚。

王高高此刻头晕眼花,更兼背心又挨了两下,胃中倒海翻江,大嘴一张,吐出七八口酒食,满身满脸都是秽物。直将皇家宝寺禅林,折腾成一片污浊之地。

春临仓皇失措,呀一声向后跳去,躲开数丈,远远看着他,眉头紧锁,心中嫌恶至极。王高高在地上滚了多时,才止住哀嚎,忽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伸手在嘴上一抹,登时邪胆迷心,口中怒骂道:“两个小蹄子敢……敢打老子,今天不在菩萨面前给大爷来一曲……《游仙窟》,大爷的姓……就……就倒着写。”目现**光,狞笑抓向二人。口中哼唱道:“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

确是《游仙窟》中的**词艳曲。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飞身入寺,快逾闪电,沈文谦亦看不清来人动作,王高高已入旱地拔葱般飞起,高有丈余,人在半空,已将秽物吐成一片,向沈文谦身旁香台之上落去。沈文谦骇然大惊,匆忙躲避,衣衫堪堪未溅污秽,再去看王高高,已挂在香台之上,四肢抽搐,口吐胆子不止。

方灵儿主婢二人陡脱险境,看向来人,花容更添惊疑,来人却不回头,径飘向蔡姓公子身前。那蔡姓公子闻言神色难辨,惊呼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来人轻吐一字道:“滚。”

那蔡姓公子见他好似天神,含着杀气,匆忙住嘴,扭头就欲开溜,来人手指向香台,轻声道:“将这头死猪也给我一并带走。”三人忙不迭点头,惶惶窜到香台之前,四周空敞,沈文谦无处可避,与那蔡姓公子狭路相逢,后者面色不虞象台之后藏了人,啊的一声惊叫,及看清沈文谦面孔,脸色忽变,旋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默然将王高高搀起,四人狼狈向寺外窜去。

少顷,来人背对香台,垂手而立,声音不高不低道:“玄门叶继儒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沈文谦心中叹息:“玄门为何苦追我不放。”移步走出,望着来人背影。叶继儒默然片刻,忽衣衫无风自动,转身如电向沈文谦胸膛抓去。

叶继儒见他化得奇妙,心中吃惊,面上却无表情,手臂横拨,快如闪电,已抓住沈文谦臂膀,掌心劲力含潋深沉,就欲催吐而出。当此时,忽觉有人搭在自家肩膀之上,声音不轻不重道:“几日不见,小魁首已然脱胎换骨,无愧玄门天才之誉。”

叶继儒一惊,来人悄无声息,他空门尽开,也不知对方深浅,惊出一身冷汗,动也不动。来人似无敌意,手掌搭在他身上,也无丝毫力道,叶继儒浑身僵硬,肌肉紧绷,少时心中一紧,好似被猛兽盯住一般,不由自主忙缩回手掌,神色尴尬,不敢稍动。

来人见他撒手,也不与他为难,退后两步望向沈文谦拱手道:“教主受惊,属下来迟。”叶继儒愣了一下,问道:“痴景清何以奉他一个庸人为主?”景清道:“承蒙教主不弃,景某如今已是圣教中人。”

叶继儒默默点头,双目如电盯在景清脸上,俊眉间有悲伤不解之色。少时,目光收聚,色转清明,蓦然出手,身似游龙、手如巨蟒般向景清缠绕而去。景清不料他倏然出手,似乎未做准备,面色陡变,手忙脚乱间急退两步,就欲转身向寺外窜去。叶继儒见状,掌心吐劲,内力狂涌而出,就欲隔空阻拦。不虞景清意在诱敌深入,忽刹住身形,侧身逆了骨肉,闪电贴近他身子,如钢刀般插在他中门之上,出手在他臂弯轻轻鹤啄一下,已刁住他手腕。

叶继儒被他轻轻一啄,便觉一股奇气入体,颇为不适,蓦地轻喝一声,浑身如金鸡抖翎般一哆嗦,手臂生出一股螺旋之力,将景清弹开。景清一退丈余,叶继儒却双瞳一缩,咦了一声,问道:“你受伤了?”后者骨肉噼啪一阵轻响,点头道:“被齐大头揍了一顿,伤得不重。”

叶继儒沉默半晌,说道:“江湖宗门巨匠之中,属齐步蟾年纪最轻,我久欲见他了,可否为我引荐?”景清摇头道:“你虽有所悟,勉强摸到了化境的门槛,可惜仍不是他对手。”

叶继儒笑道:“我今日若是用剑,你也不是我对手。”目光中一丝傲然闪过,瞳孔旋复清澈。景清见他气息圆润,锋芒尽敛,已有返璞归真之意,笑道:“你若能胜我,为何这几日每日在国子监外打晃,也不敢动,还要今日在这鸡鸣寺趁虚而入?”目含讥笑之光。

叶继儒双炯异光,微怒道:“你设局诱我?”周身杀气森然弥漫开来,沈文谦立在一旁,陡觉压力奇大,退后两步。景清却不闻不见,上下打量他道:“你如今已摸到化境之门槛,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登堂入室。”

叶继儒望向沈文谦,目有不屑道:“你缩头畏尾,明教中人早晚不能护你周全,教你落在叶某手中。”沈文谦闻言心中一惊,不由抬头望向叶继儒,横起眉毛道:“我与阁下有一年之约,如今言犹在耳,阁下却背信失约,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叶继儒闻言面皮一热,旋拉下脸冷笑不语。景清叹息一声道:“玄门高名大义,今日在阁下手中毁于一旦了。”叶继儒思索片刻,哂笑道:“还要谢过景兄,教我明白虚名假利,最是迷丧心智、妨碍修行,如今叶某已经名利抛下沟崖,说甚么仁义礼智信,如今说来都是虚言。”

景清哈哈大笑,不屑道:“我看阁下将道德良心抛下了沟崖才是。”沈文谦亦长叹一声,劝景清道:“他既失信,何苦与他多言。”转而面对叶继儒,傲然笑道:“玄门手段虽有风采,但明教陋术尚可自矜,今日无需依靠他人,沈某亲自与你交手。”

叶继儒闻言似不可置信,抬眼看向他,只见他无丝毫怯意,颇感意外,失笑道:“都道酒壮怂人胆,不曾想佳人亦能激人猛志。”沈文谦沉默不言,景清却急道:“教主不可。”

沈文谦笑道:“有你为我压阵,有何不可?”景清咬牙道:“如今他已半步化境之巅,就是对上属下,也有胜算。”沈文谦笑道:“你却忘了我昨日与你所说之话?”景清一怔,少时呆呆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言落下,心中酸楚之极,不敢再阻他。

沈文谦默然点头,缄口不言,少时冲方灵儿处望了一眼,只见佳人一脸惊怖,二人四目相对,沈文谦心中一热,呼吸转重,少时扭过头去,调顺气息,不敢再望她。叶继儒负手微笑,凝立不动,沈文谦也笑意浓浓,渐渐静心凝神,不辩喜悲。

少时,沈文谦足底一震,劲发根节,晃到叶继儒面前。

叶继儒眼中一亮,不闪不躲,任由他撞来,眼看二人便要撞在一处,叶继儒倒吸口气,不待他身至,疾步相迎。沈文谦也浑然不惧,探掌前抓,一掌三式,一式多变,直取对方中线。景清眼光毒辣,已知他所施之术乃以大摔碑掌为本,兼而有夜雨萧萧剑之意,脚下踩出鹿步梅花桩法,手上虚实难测,颇为神妙,心中暗赞:“教主天才,可惜根基尚浅,实是与叶继儒无力相抗,我须护他周全才是。”一念落下,悄悄移动脚步,站住了方位。

沈文谦见他意柔招刚,不敢硬接,忽斜向一滚,堪堪躲过叶继儒一抓,使出地行拳的打法,双脚发力,就欲绞杀叶继儒下盘。叶继儒见他身法虽慢,却如虚似实,时重时轻,不漏一丝破绽,意态悠闲道:“你这身法不错,看来明教主不唯无学之士。”微微点头,意甚嘉许。

沈文谦乍闻此声,旬月以来羞辱骤然涌上心头,直激得周身血脉贲张,汗毛炸立,不觉猛催丹田,将平生功力都附在这一绞之势中,就拔他根基。叶继儒傲然不惧,只听他骨骼噼啪作响,右臂倏然暴伸,五指张开,向沈文谦头颅抓去。

仍是后发先至,沈文谦双腿尚未绞实,叶继儒手掌已至他头顶半尺之处,沈文谦被他掌风所逼,突然抬头,口中一吸一吐,便听一声清啸,旋见一条白练从他口中射出,叶继儒大意之下,难以躲避,便觉手心一痛,急忙撒手,骇然后退丈于。

在场众人不虞有此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叶继儒立在一边,低头向手心看去,却见掌心被一物捣破肌肤,虽不甚深,却血流如注,一时难止。

叶继儒出手武功,却伤在对方手下,登时呆立场上,如失魂魄,少时面容苦涩,抬头看向沈文谦,喃喃道:“这才几日,你就修成了智慧心剑之术,是我大意了。”以目视他,露出极悔恨的神情。

沈文谦知他艺业精深,远在自家之上,故行险招,使出心剑之术,吐气成剑,居然一击奏效,将他掌心刺破,也吃了一惊,神情呆滞望着对方。

景清心中却是又惊又喜:“教主天赋惊人,果然不愧是我明教领袖。”又转望叶继儒,见他不见恼怒,反而面有悔愧,心底腾起忧愁道:“叶继儒先前不过虎狼,尚可抵挡,如今已成毒蛇,更加难躲难防,看来已成景某平生劲敌。”目光复杂,流连在他身上。

片刻,叶继儒一声惊叹,面色却平和了许多,俄而浊气吐出,好似了却一桩心事,眼望沈文谦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教叶某知此道理,接下来叶某全力施为,沈教主断无幸免之理。”说话间使出“灵剑”之术,扰乱他神魄。

沈文谦也默运“蛰龙眠”之术尽心抵挡,奈何功力相差太大,一时却仍觉眼前异象陡生,魂不附体。景清站在一旁知他已被对方乱神,正欲开口喝破,忽见沈文谦猛然抬头,目放光华道:“景清退下。”

一言未落,垫步向前,与叶继儒贴面而立,竟是以“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之术放对叶继儒“灵剑”之术。可惜叶继儒毕竟功力深厚,沈文谦此与他四目相对,心神交锋,只觉双眼如针芒刺烤,痛不能忍。不过数息功夫,浑身已是大汗淋漓,身躯颤抖。

沈文谦却直似未闻,站在原地,继续与他相对,身躯颤抖更甚。远处方灵儿却看得真真切切,惊呼出声道:“你这登徒子,快些躲开。”这一声却有奇效,似春雷一声响,将他震醒,沈文谦这才真魂归窍,知是佳人救了他性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感激望向方灵儿。

方灵儿距离颇远,却仍旧感受到对方灼灼热意,不觉唾了一口,娇嗔道:“你这登徒子呆呆的,哪有你这样看人的。”沈文谦此刻犹在流汗,忙收回目光,转望叶继儒。方灵儿欲言又止,少时忍不住出声道:“他很厉害,你……要小心……”沈文谦闻言心底骤然涌起一股热流,流遍全身,周身不适,也瞬间遁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沈文谦直呆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整全身,重新出手。

这一出手,整个人却恍似跌入了梦境,出拳悠悠****,步法杂乱,好似醉汉一般。双拳也歪歪扭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不快不慢向叶继儒抽去。叶继儒见他好似孩童,模样十分可笑,一时目瞪口呆,惊愕万分。景清见了这一幕,喜上眉梢道:“去巧存拙,纯任自然,教主顿悟了。”

叶继儒听他叫喊,也似慌了一般,倏然后退,沈文谦疾步向前,贴住他不放,叶继儒身形如电,竟也躲不开,瞬间沈文谦一拳抽实了砸在他肩窝之上。叶继儒挨了一掌,心息只是一乱,虽不狼狈,心中实难相信此事是真,羞得满脸通红。一时慌乱,又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沈文谦却目光清澈,行动简拙,对他不依不饶,合身扑了上来。

叶继儒绕着寺庙兜了两圈,直到气息微喘,才幡然醒悟,似被他羞辱一般,大喝一声,由退转进,一拳骤然捣出,这一下调息理劲,威力颇足,拳至中途,变而为掌,正抓住沈文谦拳头。

沈文谦被他一抓,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人也清醒过来,心头虽有明悟,当此时却无暇思索,拳头也仿似被毒蛇咬住,痛入骨髓,继而气血沸腾,身躯颤抖。慌乱间手臂胡乱一抖,不知从哪平生一股巨力,叶继儒受此力道,居然倒飞而起,直被他甩出一丈开外,落地连退几步才稳住脚步,狼狈不堪。

沈文谦拳上被他抓的皮开肉绽,也流出热血,却不觉痛,神色异常凝重。略一思索,便有许多体悟涌上心头。不多时,叶继儒只觉惊风袭来,沈文谦已再向他出手。

此时再看沈文谦,竟将所学招数尽皆抛弃,出手好似大江奔流,**,表情好似得道高僧,不喜不悲。叶继儒心中一凛,仓促间出掌与他相对,轰然巨响,两人四只手掌撞在一处,沈文谦向后飞跌,口中热血长喷。叶继儒也震得两臂发麻,后退一步,险些坐倒。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手心忽有一股暗流,似小蛇般沿手臂窜入体内,横行在胸腹之间,一时痛如刀绞,几难忍受。至此方知自家虽有所悟,与对方却仍如小丘比之泰岳,难以撼他分毫。此念方生,忽觉体内暗流蠕动起来,好似受惊小鹿般四处逃窜,瞬间涌入手臂,好似向沿来路逃回一般。

沈文谦从未遇此奇事,匆忙内视,才发现丹田之中悄然生出一股柔和热流,紧随在那奇气之后,紧撵不放,似要将它吞噬。

沈文谦啧啧称叹,暗自心惊,不及多想,强压住喉中一口热血,双拳并用,再次主动出招,使得是大摔碑掌中的一式“肘底锤”,此术共有三招,两虚一实,前两式只是虚晃,真正的杀招却是藏在肘下这一击重锤之法,实为此拳诸多招式之中最为阴险毒辣的一招。

叶继儒见他此拳虽然不俗,却因功浅力弱,实不足惧,当下冷笑一声,出掌相迎,二人一撞,沈文谦再次飞出,叶继儒身子一晃,内息一乱既整,脸上露出不屑神情。

沈文谦这一撞几将丹墀撞碎,双臂更是渐渐肿胀起来,瞬间已如小树一般,动弹不得。叶继儒稳操胜券,不由生了杀心,上前两步,冷笑道:“沈教主能接叶某三招,黄泉之下足以自傲。”出掌似大潮拍岸,汹涌澎湃,眼看便落在沈文谦颅顶。

当此时,叶继儒忽面色大变,竟而身不由己,颓然坐倒。瞬间又一惊而起,手指沈文谦道:“你……体内藏了什么东西,竟……”一时气喘吁吁,只觉意难自守,神不能敛,下盘也难再固,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沈文谦见状,心中莫名其妙,以为他有意做戏,仔细一看,见他目光缭乱,面色惨白,却又觉不像做假,更添不解。叶继儒却勉力抬起手臂,指点他道:“你这手段好似……”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猛然间神色也委顿下来。

景清却面孔遽变,惊呼道:“你被伤了肺气。”叶继儒面色阴沉似水,忽面色凄厉,声音嘶哑道:“你既习了这手段,叶某拼了命也不能留你。”一咬舌尖,强行催动丹田,身向前扑,运指如电,向沈文谦腋下点去。沈文谦此刻周身酸麻,已不能动弹,仓促间,景清自一旁合身扑上,与他对了一掌,叶继儒一声惨叫,倒飞出去,晃了晃,忽栽倒在地,手指沈文谦,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景清方才出手留有余地,不在伤人,却是不欲趁人之威,叶继儒却似不支,被他一击而倒,竟无力起身,面色更如一张白纸,脸色狰狞可怖。景清看在眼里,也莫名其妙,扭头狐疑打量沈文谦两眼,转冲叶继儒道:“小魁首何必做态,岂不让景清看轻了你。”

叶继儒双目怒凸,凝眉瞪目,恨声道:“你若在乎她的死活,现在便向叶某屈膝,叶某或者留她性命。”沈文谦闻言一怔,望着方灵儿,只见她花容惊动,俏脸挂满恐惧,心中一痛,好似有一股寒气钻入骨髓,冰冷彻骨,使人如坠深潭。

景清见他心若浮舟,飘摇不定,惊呼道:“教主万万不可。”方灵儿也惊呼一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千万不能……”呼吸一滞,已说不出话来。沈文谦见状,仰面笑出声来,笑声中充满愤懑之意,似有一丝无奈,少时眉眼挂了一层寒霜,说道:“你行偏影邪,沈某耻与你做对手。”

叶继儒羞怒已极,高声笑道:“好!好!好!你沈文谦既然无情,叶某今日便圆你之愿,痛下辣手,教佳人芳魂玉殒。”手上运足了气力,方灵儿惊呼一声,额间冷汗涔涔而下,一口银牙紧咬,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沈文谦见状,再难忍受,心中一痛,噗通双膝跪地,双目怒火焚天,将叶继儒罩住,扬天大呼道:“匹夫而敢!”景清也怒火满腔,忍不住痛呼一声道:“教主……”旋冲叶继儒怒道:“阁下欲毁玄门一世英明吗?”眼角已淌下两行浊泪,玄门伟逸形象,已在他心间轰然倒塌。

方灵儿见他因己屈膝,也美目含烟,望着沈文谦,不可置信道:“你……”忽然心间一痛,说不出话来,双腮已挂满泪珠,扑簌落下。

叶继儒见状神色狰狞,哈哈大笑道:“人言富贵雄心灭,温柔志便消;你即便是邪术有成,如今也要向玄门屈膝,性命操在我股掌之间。”

沈文谦双膝跪地,一颗心反倒平静下来,默然望着叶继儒,横眉冷对道:“我非是跪你,实不愿你加害无辜之人。”景清闻言,好似被雷电击中一般,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从来都是别人向我明教教主下跪,我教主从未向他人屈膝,教主有此一跪,无论如何,都将永载史册了。”看向沈文谦目光大有不同,夹杂着三分不解,七分钦佩。再望片刻,目光愈发迷茫,沈文谦孤单背影,却似一粒种子一般,悄然在心中生根发芽。

叶继儒冷笑道:“自古书生最是无用,你如今死到临头,还说这些迂腐之辞,无怪沈敬擎当年华山有死无生。”沈文谦面无表情,望着他道:“阁下究竟如何才肯放人?”

叶继儒此刻双肺如火烧般疼痛难忍,不敢耽误,一手指他道:“你现在便自封穴道,立在原处不动。”沈文谦望了方灵儿一眼,旋仰头望天,长叹一声,倏然出手在点住周身大穴,目光平静,冲叶继儒道:“阁下还请放人吧。”神态坚决,已有决死之意。

少时,忽见他双脚在地上一蹬,扑向前去,手掌抓住沈文谦,左右提住二人,向寺外窜去。景清心头火起,却不敢追向前去,只得捶胸顿足,望天空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