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铸剑

剑士一生,为剑而生,为剑而亡,此善终也。

厉乾一松手,用尽毕生最后一点功力,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女儿脱离火海的踏板,令她借力而上。而他自己,随着厉雪南的一滴泪滑落,如一片落叶般飘落铸剑台,刹那间与火中之剑融为一体。

烈火熊熊,焚我残躯。

残焰之中,那最后一丝温暖的笑意终于泯灭。

然而那把被重铸的旷古绝今的神剑,在距离剑柄不盈一寸的地方,却有一滴泪的形状,似是宝相庄严仁慈而又法力无边的神之眼,默默着怜悯众生。

大龑三十九年秋。

“日月之光,与之同春;

吾王之尊,铭感于心;

神剑一出,万世升平!”

太平宫中,紫云殿前,有黄金台,日光照耀下,熊熊燃烧的火焰显得更为毒烈,中有铸造之器,一把于烈火之中安然无恙的长剑,隐隐泛着淡淡的幽光,正泰然自若,凌驾于高台之上。

而离它最近的人——天下第一铸剑大师厉乾,此时却正怒目而视,鼻孔中重重喷出一气,对眼前这帮溜须拍马沽名钓誉之徒报以冷眼。

位于大殿天阶正前方的黄金铸剑台中,上古神剑飞瀑凌云剑,正浴火重生。

这把铸造自万年前的黄帝蚩尤时代的剑,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据说,在黄帝率部打败蚩尤部落的战争里,便是以这把神兵破了蚩尤的军阵。而它流传至今,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帝王的荣辱成败,见证过多少王朝的风霜雨雪。

昔年,当大龑王端木培于六年前在甘南月牙泉中令它又重见天日时,被尘封已久的它已锈迹斑斑,被万年风霜侵蚀得只剩下一块黝黑的剑骸。如今,天下第一的铸剑大师厉乾,为了重新铸造这把神器,取南国之嘉木为柄,敷北岛之冰霜为面,撷月下灵光,采良日之照,以周文武之火燃之,历经九九八十一月,日夜不息,使其符合天罡之兆、地坤之利,终于要使这把旷古神剑重现昔日光辉。

自古绝世好剑,都为不世出之物。此番重铸飞瀑凌云剑,不谛是创世之举。而神剑出炉时,又需以活血祭之,才算是重铸成功。

厉乾微微抬眼望向苍黄,觉得无比的刺眼。长久以来的牢狱生活,已深深损毁了这位铸剑大师的眼。屈指一算,这把剑重铸了多久,他就已来了多久。午日西斜,再过得三刻钟,这把能够使天地变色、令日月无光的旷世神兵,就算是重铸成功了。

一旦神剑重铸成功,那么,身为铸剑师的他也就要离开了。是永远的离开。因为如今大龑国的主宰者端木培,是绝不允许这个能够重铸神剑的人再活在世上的,他的归宿,只有死亡。

“厉大师,孤这把剑就要铸成了,你已为孤铸剑六载有余,如今大功将成,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端木培已将他视为死人,如此之说只不过是他傲慢之极,自视为无所不能的天下共主,彰显其威风而已。

“厉某,无甚心愿。只求大王一会儿勿以活人祭剑,王应是拯救万民之士,不宜做生灵涂炭之举。焚身之举,吾赴之。”铸剑师淡淡回答。

大龑国君睥睨,嘴角扯出一个无谓的笑:“昔日瑶山红尘城的‘四友’,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厉乾,你竟然肯血祭飞瀑凌云,那样也好。”

铸剑师闭上眼,不再说话,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降临。无论此生经历了什么,铸剑师的使命,就是坚守到剑铸成的最后一刻。

一时三刻转瞬即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毒烈的日光似乎被铸剑池中的光芒盖过了,就连久久吹拂的南风,都换了方向。厉乾即将举身赴台,大龑的文武百官皆俯首于地,等待着这辉煌的一刻。

有了这把风云变色的神剑,从此以后大龑的江山社稷,会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千秋万代,直到永远!大龑国君端木培表面上古井不波,端坐于紫云殿中,而龙袍下的手指关节已因微微紧握颤抖而发白。

这一天,他终于要等到了!已将近而立之年,眼看大龑社稷已在番邦狼族的强攻环伺之下,风雨飘摇。而他多次的用兵无果,屡次徒劳,还被番邦狼族抢走了大龑边境上的飞云十二州!如今,神剑一出,天地变色,万军之中取敌军上将首级如同吹灰,再也无惧番邦铁骑来袭。

一步、两步、三步……还差七步,这九五台阶就到顶了,厉乾每走一步,就回想到昔年的瑶山往事……大哥,二哥,四妹,这些永不能再见的人,他们……都还好吗?还有……雪儿,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登顶的一刻,炎炎热浪迎面袭来,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如果没有这些变故,他会以一名普普通通的铸剑师的身份,躲在天云山青庐中铸一辈子剑,和心爱的妻子白头到老,还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呢!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被这个暴君变成了水中花、镜中月。

风月无情,江湖再见。

闭眼,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自己的毕生心血之作告别,亦是祭奠。

身体倾向炎炎烈火之中,火势瞬间弥漫开来,剧烈的压迫感和窒息传遍全身,只是一个瞬间,毒烈的火舌已经舔遍了他的全身。

弥留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清水秀的地方,和那几个人在一片竹林中谈天说地,饮酒论剑。四周寂静,雾色苍茫间,还有一个白衣的小女孩朝他跑来:“爹爹!”

耳际似乎出现幻觉,这是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了。

而此时的台下,却真的有一个绛紫色纱衣的女子直直朝高台奔来,她似乎一路冲杀,边跑边大声叫喊:“爹爹!”

“什么人?拦住她!”端木培一贯从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慌乱——如此戒备森严的皇城,光天化日之下这女子如何进来?且不说那些千个百个的羽林卫,那战无不胜的十二天鹰固若金汤的防卫难道形同虚设?!

凭着一贯的直觉,端木培觉得事情不对劲,急急起身离开王座,奔向铸剑台。

大龑王站在狭窄的黄金台边阶上急迫的举目游走,在这最关键的一刻,可不能有任何差池,让他六年的心血功亏一篑。

瞥眼之下,却只见火光吞噬之下的铸剑师,已瞧不清身在何处。

就在台中火舌即将完全吞没厉乾、电光石火一刹那间,奇变陡生。一道白影迅如闪电,转瞬即至。大龑王惊觉,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被那道白影从身后突袭,一掌将他打入了熊熊燃烧的铸剑台下!

而铸剑师厉乾,却被一条不惧火的白练迅速自火中捞起,随着那道白影惊鸿一瞬间便把他裹挟着急流而上。

“飞花无极……你……你是?”

半空中,已被烧伤了一半身体的厉乾,不顾自己严重的伤势,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来不及多做解释,白衣女子已急急将他拉下黄金台,同时在半空中右手一翻,将掌心的避毒丹纳入了厉乾口中,以减小烈火之毒对他的伤害。

虽然女子蒙面,而厉乾也濒临昏死之境,然这个瞧上去略显苍老且鬓发斑斑、浑身须发和衣衫都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狼狈中年人,却还是试探性地一喊:“你是……雪儿?”

白衣女子目光与他相对,见到中年人的眼神中落拓而略显惊喜的目光,忍不住微微点头,望向厉乾的眼底涌起苦涩之意——她就是厉乾之女,厉雪南。

整整六年来未曾谋面,而此时这对亲生父女一见面却又面临着生死考验。

六年前,父亲厉乾被迫离开家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时时刻刻透着活波可爱,不谙世事的样子。如今却已是武功高强、沉着冷静的成年人,岁月真是如流水般逝去!带走了一些人的童年和纯真。

可他们父女,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大龑国君,低估了端木培为王之前出自端木世家——那个称霸中原武林百年之久的古老神秘家族,忘了原先的大龑王,原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

在烈火的炙烤下,端木培居然凌空借力,在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刹那,端木培一跃而起,丝毫不理会被烧焦的须发和一触及就被烧得褴褛的衣冠。残损的锦衣远远挥出,凌厉一卷,已牢牢缚住身在半空中的厉乾的腿。

厉雪南微微皱眉,沉着冷峻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慌乱。此时,端木培就要趁势借力而上,若让他活着踏上地面,那么先前所做的一切铺垫和牺牲都徒劳了。

而这道理,早在六年前厉乾就懂了,所以他才在妻子被端木培带去剑庐的属下杀掉时,他没有立刻以命相搏。而是心如滴血地选择了隐忍不发——当时的端木培因怕他不肯铸剑,或是自尽殉妻,便以他们女儿的性命来要挟他。为了保住唯一的女儿厉雪南的命,厉乾只好咬牙就范。

如今的大龑国主端木培,乃是历代端木皇族后裔之中武艺最高、心思最沉之人。就算是建立大龑的第一代国君端木渊,文治武功,算起来也未及他一半。

端木培自然深谙眼前的形势,不等自己先落到地面,便以端木世家的绝杀之招“沉雷落石”照着厉雪南打去,擒贼先擒王。

眼下厉乾身受烈火之毒,不可能有所抵抗,而救他的这白衣女子,武功却着实不弱。此时三人皆身在半空,毫无躲藏和借力之处,实在避无可避。若这一掌打实,厉雪南便会非死即伤。厉乾已被烈火焚伤甚重,内息经脉已几乎停滞。然此时他看到端木培打出那一掌来,却用尽全身力气一扭,把厉雪南扳得偏过几分,夹在了两人中间,生生挨了半掌,还有半掌打在了厉雪南的肩膀上,父女俩瞬间如断线风筝般下坠。

“噗”的一声,这位铸剑大师的血,已然如喷泉般洒出,染红了厉雪南的白衣。

血洒神台,那些滴落的血都被祭台下烈火之中的神剑吸去,而肩膀上躲不过那一掌的厉雪南此时受到重创,和父亲厉乾齐齐坠落黄金台。而那厉乾,却来不及和久别重逢的孤女再说一句道别,只能在眼神里留给她最后一抹温情和疼爱。

似乎是得知父亲将要做什么,厉雪南在一瞬间嘶声大喊:“不!”

剑士一生,为剑而生,为剑而亡,此善终也。

厉乾一松手,用尽毕生最后一点功力,让自己的身体成为女儿脱离火海的踏板,令她借力而上。而他自己,随着厉雪南的一滴泪滑落,如同一片落叶般飘落神台,刹那间与火中之剑融为一体。

一股青烟冲天而起。

烈火熊熊,焚我残躯。

残焰之中,那最后一丝温暖的笑意终于泯灭。

与此同时,早已在旁埋伏好的绛紫色纱衣的女剑士,早就窥准了时机,此时如鬼魅般突袭而至,没有任何的迟疑,她看准了最佳时机,手中的一对墨笔狠狠一截,淡紫色的烟雾洒出!

一股淡紫色的烟雾弥漫开来,端木培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紫衣女子趁机推了那个还未站稳脚跟的国君一把,断了他的后路。端木培大惊失色,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随着厉乾的跌落一同掉入火海。

然,端木培那种死里逃生的怨念过于强大,竟生生用一只手插入黄金台壁炉一侧,妄图延缓下坠的力道,再次跃出,那只手臂却在与壁炉接触的一刹那间,竟被生生烧成焦碳,他的惨叫声也止不住身体的迅速下坠之势。

算来算去,端木培他没料到,这第二段埋伏的必杀之招里,那个铸剑师竟能以舍己为代价,救出厉雪南!即使父女相见后,厉乾仍然无心求生。其实,厉乾的心早已随着六年前爱妻的逝去而死去。

独活于世的孤女默默无言,此时她只能尊重父亲的抉择。

或许,那对于一个铸剑师而言,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吧?

“啊啊啊啊!救我啊……!”

端木培纵横一生,第一次向面前的仇人露出惊恐乞怜之状,然而厉雪南稳稳落于台沿,望着黄金台中的将死之人眼眶泛红:“端木培!你也有今天!昔时你杀我母亲,离散我家,就没想过会有今天的报应么?!”

端木培求生无望,然而一时却没有死去,这令他痛苦到了极致。一代帝王到了末路,竟在烈火中发出最狠毒的诅咒:“厉乾的孽种!你也别忘了,你今天也会葬身于此!就算我死了,这天下也终归会是我端木世家的!来啊!我们都死吧!死吧!”

厉雪南没有答话,眉头微微一皱,却做了破灭了这个末路国君端木培的最后举动。

“端木世子是吧?哼!我已经派人去‘照顾’他了。对了,大龑王。这次行动,不止有我瑶山的人,还有你大龑最忠心耿耿的右将军……秋梦鹤!”

话音刚落,端木培却早已然缱绻不动。厉雪南发现,这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霸主,早已被黄金台中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得僵硬,已没了人形而化作一堵焦炭,但他却死都不肯松手,成为一个黑漆漆的“碳人”,就那样黏在黄金台的壁炉之上挂着,或是心中执念太过,竟不肯落于火底。

报应!厉雪南在心中默念,对着火海重重一跪,算是与父亲作别。

而此时,大龑国君被杀,紫云殿霎时乱成一团。混乱之中,数道黑影汹涌而至,见人就杀,大殿广场中央血溅五步。

这些人,都是瑶山红尘城中的顶级七杀手,是那座凌驾于江湖和庙堂的巍巍高城中最凌厉的攻击力量,“七杀”的主要任务是暗杀和刺杀,眼前便专挑大龑皇室下手。负责保卫的十二天鹰武功虽强,却也控制不住这样混乱不堪的局面,大声传令:“御林军!御林军支援!”

然而,造反的军队已经控制了局面,在右将军秋梦鹤率领的部将里应外合之下,整个皇宫很快被清洗了一遍。

眼前早已血流成河,而厉雪南眼皮都不抬,似乎没有受到一丝影响。片刻之前,这世上和她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已然逝去,从此之后,世上已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撼动她的心志。

很快,一场残暴血腥的清洗运动已然告终。

绛紫色纱衣的女剑士在一旁向她禀报:“厉城主,并无世子踪迹。”

不知为何,这个一向沉稳的女剑客,此时望向城主的眼光,却依稀有些闪烁。

厉雪南并未注意到,低头沉思:“我知道了。墨首唐潇,任务已完成,你带我们的人先走,回城中修整待命,我还要留下来夺剑。一个月后,我会归来。”

红尘四首之一的墨首唐潇谨然点头,领命而去。

下一刻,流光飞逝,天地变色,日月同辉,神剑出炉。

大殿前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乱斗,众目睽睽之下,黄金台中的祭剑竟自行跃出,在空中尽情吸取日月光辉。一时间,光华耸动,震惊八方。这奇异的景象持续了半刻钟,终于,神剑从空中缓缓跌落。

就在这时,早已暗暗潜伏在四面八方的无数人影,却于一瞬间同时发动,纷纷飞身上台,抢夺那把在传说中旷绝古今的神剑。这些武林人士,早就在得知重铸神剑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做好了抢夺的准备。

然而这把被重铸的旷古绝今的神剑,在距离剑柄不盈一寸的地方,却有一滴泪的形状,似是宝相庄严仁慈而又法力无边的神之眼,默默着怜悯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