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上)
CHAPTER 36
单宁不依不饶抓住童郸推她的手,她从来没有主动索要过他的吻,但现在她主动凑着他的脸,亲他的胡茬,他的唇,她泪痕未干的脸颊贴着他的面孔,摩挲着,令她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不知是因为夜里转凉还是别的。
“别闹。”童郸在轻声地喝止她,他捉住她环上后背的手,她却贴得更紧了,她的吻小鸡啄米似的,有些笨拙的不得要领,却像点燃他似的,最后他的喝止变成了喃喃自语。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这个单纯又执拗的傻姑娘,他忍不住回应着她的吻,又把吻带到更深处,他顺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下,接着他的手也不安分起来。
单宁闭着眼睛,她有些紧张又有些义无反顾的决绝,她感觉童郸把她一把抱起,走进了卧室。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所有的顾虑都退后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寂静之中,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窗帘没合稳的缝隙里透出点点微光,单宁紧闭的双眼募得睁开,对上童郸幽深的眸子,他仿佛清醒过来似的,伸手替她掩好有些凌乱的衣服,“好好睡。”
她抓住他不让他起身,“为什么?”
“我不能。”顿了顿,他说,“你还小,什么也不懂。”
“我懂,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那我也不能,你明天一早就回去。”这次他干净利落地起来,把房门轻轻地带上,出去了。
这夜的下半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着。童郸三点钟打开电脑,往boss邮箱里回复了一封同意外调非洲一年的邮件,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却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童年时那些记忆碎片,纷至沓来,那些他以为早已隐没在成长背后的隐痛,又一次张开翅膀,将他笼在阴影之下,无处逃脱……
最初的记忆,和别的孩子,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不同。村里很多都是像他一样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留守儿童,只在过年时父母打工回来陪上一两个月,而每到这时,外婆就会带他去镇子上的亲戚家暂住,卖面果果、卖糖人、卖自己手糊的灯笼,忙忙碌碌的,顺便替他攒够下年的学费。
外婆是个坚强的女人,在村里算是见过城里世面的人,她十九岁时嫁给了城里的裁缝,跟着他离开了家,一直到四十四岁才回来,那时童郸只有三岁。
三岁之前的记忆,他都忘得差不多了,直到十岁那年,他又一次因为上课出去掏鸟蛋被张老师罚站并告诉了外婆。
“跪下。”她指着墙上挂着的黑白女人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眼睛大大,扎着两只麻花辫,嘴角含笑,眼神和脸都偏向右侧,向着远方,似乎有无限的憧憬。“你这样淘气,这样不争气,你怎么对得起你妈,她可是拿命换的你啊?啊?你说,你长大了到底想干什么?你就这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的,你长大了拿什么养活自己?啊?”
“我可以卖糖人,卖灯笼,我还可以替人写对联,”他虽然顽劣,毛笔字却写得像模像样,一村子的春联大都是他写的,“等我长大了我也可以种田。”
他耿直的模样差点把外婆逗笑了,她绷住脸,“你就这点出息?你妈当年,可是考上过大学的。”外婆的脸上现出那种痛楚又怅惘的神情,“你不能就在这里窝一辈子!”
“我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的思维显然跳跃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对于这个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他对她的好奇多过思念。
“闭嘴。”他口气里的轻松刺痛了外婆,“你怎么,你怎么……一点人心都没有?那可是你妈。”外婆闭眼拭泪,看来是她多虑了,她一直害怕无父又无母的生活会让童郸自卑,因此执意带他回到相对淳朴的乡村来生活。没想到他竟然铁石心肠,对自己的生母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就从来都不想要妈妈吗?”外婆想起她的女儿芳芳,自从女儿出事之后,她对女儿的记忆就只停留在小姑娘的时刻了,那是母女之间最亲密快乐的时光,没有秘密,没有背叛,也没有耻辱。
“我有外婆就够了。”童郸昂头说,他并非天性凉薄,只是,既然一件东西从没有拥有过、也就不知道失去的痛苦,有时他会幻想自己像孙悟空一样自由自在,天生地长,齐天大圣也没有父母,还不是一样大闹天宫,旗开得胜,他好歹还有外婆。
“那要是外婆也死了呢?”
“外婆不会的。”他抿起嘴唇,有些恨外婆这样咒自己。
“外婆总会有那一天。”她叹口气,十年前,要不是为了怀中这个小东西,她早随着女儿一同去了,村里人都 羡慕她嫁给了城里人,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桩婚姻里的苦,生芳芳的时候大出血,她好不容易捡回了半条命却失去了生育能力,从此婆婆待她就大不如前,话里话外嫌弃她让童家绝了后,童树仪是个孝子,芳芳十岁时终于和她离了婚,另找能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去了。她凭着一双巧手硬是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还考上了大学,原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还要再重新拉扯个更小的。
“到那一天,你怎么办?”外婆用拐杖敲着地砖,她才五十出头,身体颇为硬朗,用不着拄拐走路,那拐杖只在训他和揍他时使用。
童郸低下头,“那我和您一起去,反正我无牵无挂的,赤条条来去干净。”这是他新学的一句戏词,用的还挺溜。
“胡说!”外婆气的发抖,“你娘拼死带你来这世上,我拼着一口气带你到这么大,就是为了你和我一起死吗?那咱俩现在一起死了算了!”
童郸不敢再说话,他在心里把张老师骂了一万遍,这个老师三天两头爱告状,眼睛仿佛粘在他后背上似的,他去哪儿去干了什么都知道,还像个长舌妇一样整天和外婆嘀嘀咕咕,他决定今晚上去他家后院把他家芦花鸡窝里的鸡蛋给偷了报仇雪耻。
“你不想好好上学,明天我带你进城,你表姨那工地上有个拉砖的活,你去干两天,从今以后我也不养活你了,你自己养自己吧。”
童郸料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他晚上一直被支使着干活,没抽出空来报仇,只好怀着对张老师的仇恨睡着了,梦里一只黄鼠狼把张老师家装鸡蛋的篮子偷了个精光,他乐得哈哈大笑,失眠的外婆听见他没心没肺的笑声,兀自盯着房梁,老泪啪嗒啪嗒滴在枕头上,她想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魔王一样的孩子,他的性子一点也不像芳芳,看来是随了他老子了,那个畜生王八蛋,毁了我女儿一生。她一壁恨一壁还是起来给童郸盖踢掉的被子。
童郸在工地上晒的更黑了,一笑起来只看见牙齿白的发亮。他充其量连童工都不够格,也没人真敢使唤他干重活,但他堵着和外婆的一口气,一心一意要证明自己是男子汉,能养活自己。加上他爬树掏鸟惯了,身体倒很结实,个头也不矮,倒也能出一半的体力,他也不是真要出蛮力,别人拉二十块,他拉十块,跑的趟数多,数量也很客观,倒让工头刮目相看,工钱倒也像模像样的结了。
这下外婆傻眼了,本来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结果倒遂了他的意了。想到他要这么自暴自弃的过一生,外婆着急上火,一个没留神,挑水的时候绊了一跤,腰椎骨折,她没舍得上大医院,找乡下郎中用土方草药包了两块夹板,躺在自家**硬扛着。
童郸当晚就回来了,他做小工一个月的钱也不够外婆去医院,把家里留着给他交学费的两头猪卖了,才勉强够手术费。
过了两个多月,外婆勉强能下地了,他背着小书包又去学校了,张老师仿佛不知道他逃课了半个学期,自顾自讲课,他比哪一堂课都听得认真,但还是不喜欢做笔记。下学期的学费,张老师悄悄帮他垫上了,他暑假先去帮他家割了水稻,又进城打了一个月的工,把欠他的学费还清。结果下一次还是要老师替他先垫,断断续续,一直到初二,他才把欠张老师的学费还清。但他知道,学费还的清,这份恩情,他一辈子都还不清。
外婆自那次之后,身体大不如前,重体力活不能干,田是种不了了,只能做点小生意,他初中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外婆就在学校门口摆早点摊,他早起也会去帮忙。
这回,他感觉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大家看他的眼光,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同情。说嫉妒吧,也没看他怎么头悬梁锥刺股,早上给外婆帮忙是没什么时间早自习的,放了学还要打一会篮球才回家,但门门功课都是第一,除了英语,乡下小学,英语是不教的,他的口音也有些奇怪,普通话不像普通话,方言不像方言。但是初二之后,他的英语也慢慢追上来了,口音虽然有点怪,但很流利。说是同情吧,他衣着简朴却从来干干净净,有时会碰见他在学校的食堂打工,削土豆皮切大白菜,都干得像模像样,开家长会他从来都自己去,他说外婆很忙。他从不提他的父母。但有人在他面前无意中提了,他也从不生气。
童郸在众人敬畏的目光里平平静静地度过了初中三年的时光,迎来了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他和外婆,要回到十五年前,他们离开的地方。
市里的房租很贵,为了省钱,外婆租的是城乡接合部的老房子,外婆还是在学校门口摆早点摊,她总是赶最早一班公交车,童郸要跟着一起去,她不让,她让他省下时间念书,说这三年是人生最重要的三年,能不能鱼跃龙门,改变命运,就在此一举了。她更不想让童郸再受孤立,有一个在学校门口摆摊的外婆,容易让人嘲笑。但她不敢说出口,童郸虽然长大了,执拗的性子却一点没变,越不让他做的事情偏要做,这一点,倒像他母亲。
为了省住宿费,童郸也不住校,和外婆住一起,挤虽挤,可是彼此照应,也很安心。他以为就会这样平静渡过三年高中生活,像初中一样,没想到高一下学期,班里转来了一个女生,陈欣悦,白皙的面孔上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毛发很旺盛,长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嘴唇上也有淡淡的绒毛,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她的美,班里给她起了个绰号“新月格格”。
陈欣悦除了物理不好,其他都很不错,她喜欢向物理课代表童郸请教问题,下课总是赖着他的位子不走,一来二去,流言就传开了。童郸不以为意,结果有一天放学,他被两个不认识的小流氓揍了,他挂了点彩,对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以为就这么算了,结果第二天,抽屉里就多了张小纸条:拳头的滋味怎么样?老子警告你,放过陈欣悦,她是我的!再不放手有你好看!后面画着三把带血的刀。
无聊。童郸把纸条一揉一团,扔进抽屉里。
隔了几天又有人放学时拦他,“我并不是怕你们,不过还是请你们转告下,我对什么陈欣悦胡欣悦都不感兴趣,别再来烦我,再有下次,我也不客气了。”这话起了作用,至少有两三个月,他过得很清静。他自己也主动避着陈欣悦,她再问他题的时候,他会说“我想一想”,然后找出在哪本辅导书的第几页,有道类似的,再指给她自己看。他基本上不再主动给她讲题了。
陈欣悦是个聪明的女孩,几次下来,她就不再问了,何况她也不是真的不会。明面上的障碍已经扫除,暗中的追求者也就现身了,陈欣悦生日那天,隔壁班的马力送了一束玫瑰花,还在学校广播电台里点了首《爱如潮水》。
陈欣悦把花扔进了楼道的垃圾桶,她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因为马力威胁她要是不答应,“就有她好看”。马力是高价自费生,据说家里很有些背景。她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敢告诉家长,她爸在外地工作,家里还有个小弟弟,妈妈也很忙,情急之下,她向童郸求救,请他放学陪她一起回家。
“我要接外婆,你找别人吧。或者告诉教导主任,让他帮你。”童郸拒绝得很干脆,他不想卷进任何事非,他是来念书的。
“你怎么见死不救?”陈欣悦红了眼睛。
“你怎么不去找别人?”童郸又重复了一句,他这话正戳中陈欣悦的心事,她一时语塞,转身走了。
陈欣悦约了要好的女生陪她一起回家,前一个礼拜都相安无事,那天女生说她有事,她只好自己回家了。快到家门口的小巷子,马力带着两个小混混等在那儿,“为什么把花扔了?”
陈欣悦不回答。
“我问你为什么把花扔了?”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买了给你,百合好不好?蓝色妖姬?”
“我对花过敏,谢谢。”
“……小样,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把你办喽?”马力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他旁边的两个小混混故意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
“我要回家了,你让一下,拍戏呢你?”陈欣悦心里虽然紧张,面上还是镇静的。她家近在咫尺,她不信马力就敢在这小巷子口把她办喽。
那俩混混差点噗嗤笑出声,马力悻悻道,“你还挺幽默。我要是拍戏你肯定得是女主角啊,就怕你没档期啊。”
“你入戏太深了,同学。让一下让一下,我还得回家做饭呢。”陈欣悦看出马力是个纸老虎,心底气更足了,抬脚准备回家。
“大哥,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小混混之一说。
马力有些懵,他发现陈欣悦不像看起来那么柔弱,他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演,就被人顶在杠头上了。“你说怎么办?”
“不能这么便宜她,至少得亲一下再走。”小混混之一说。
“亲三下。”小混混之二说,他本来想说一人亲一下,但他估计马力不肯。
“你敢?”陈欣悦喝止准备过来的马力。但马力怂了一天,这会子天快黑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让你看看我敢不敢。”
小混混一边一个,拖住陈欣悦,把她摁在电线杆上,其中一个顺势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陈欣悦骇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叫人,偏偏这时一个路过的行人都没有,“你乖一点,让我亲三下。不然,我就让他们把你扛我家去。”马力的脸近在咫尺,那张脸明明还孩子气得很,额头上暴着几颗青春痘,却透着狠巴巴的威胁。
马力的嘴巴已经凑了上来,陈欣悦紧抿嘴唇,她想到底是左腿踢他还是右腿踢他,又怕反抗之后招致更大的侮辱,“救命啊。”她把头一偏,躲过马力凑上来的嘴唇,放声大喊,巷子里传来弟弟的声音,“姐姐,你在哪儿?”
谢天谢地,弟弟来找她了,“救命啊”,她叫的更大声,马力来捂她的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腿也毫不犹豫的踢了出去,小混混压着她的手,恶狠狠地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拧了你的胳膊。”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叔叔伯伯,我姐的声音在那边,你们跟我来。”
马力和小混混互看一眼,那小孩又叫道:“爸、哥,快,这边,姐姐声音在这边,我听到了。爸,你怎么把打猎的枪都带来了,你是要打姐姐吗?”
这下小混混们赶紧松了手,马力一瘸一拐的,跟在他们后面溜走了。陈欣悦还在纳闷,爸什么时候回来的,弟弟已经跑到她面前,“姐,你怎么在这儿?”
“快跑。”陈欣悦拖住弟弟的手一路狂奔,她刚才脚都吓软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直跑到家门口,她才停了下来,又想起来,推了一把弟弟,“你怎么不在家做作业,怎么想起来去找我的?”
“有个大哥哥刚给我们家打电话,让我去巷子口找你,说你很危险,还说让我多找几个人,我去哪找人啊,也来不及啊,他就教了我这几句话。”
是谁打的电话呢?时间卡得那么准,他刚才一定在这附近,公共电话只有斜对角的小卖部有,那边正好看得见马力他们而他们看不见他。陈欣悦又往外跑,弟弟扑通扑通跟在后面,“姐你怎么还出去,不怕再遇上危险?”
陈欣悦脚步慢了下来,危险,是的,刚才报信的人明知道她有危险自己却不出面,而是通知她的家人,说明他根本就不想让自己涉险也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处在那样的境地他就眼睁睁看着而不施以援手,她对他的感激就化成了恨意。
是的,这样的事情只有他做的出来,陈欣悦调转方向,又向家里跑去,她不要去找小卖部老板娘证实了,她猜到他是谁了。如果是别人她也不在乎。她弟弟跟着她跑来跑去的,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问,只是默默栓上了门,此后一个多月,他放学了就去接姐姐放学,半大小子保护着,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