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CHAPTER 21

大三开学,思嘉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她开放的着装,也许受了巴黎浪漫风气的影响,她的胸以下和腰以上总是要留出一截令人遐想的空间,为电子系男生平淡枯燥的学院生活增添一抹蠢蠢欲动的亮色。有好几个夜晚,单宁从西门外的天桥经过时,总能看见思嘉被一群男生簇拥着,言笑晏晏地往男生宿舍楼走去。关于她的流言有许多个版本,都不是好女孩该有的那些。

单宁与她并无深交,仅有的两次,都是因为辛柏,在她心目中,她从不认为思嘉像流言里说的那样。然而,人言可畏,即使在上大课的时候,其他女生也保持着与思嘉的距离,思嘉也总是自觉地坐在男生中间,偶尔与她一起的是另一个同样爱出风头的女生关璐,据说已经和男朋友在校外同居了。

这一天,是酷爱点名的马哲课,上了大三,大一大二的放纵劲头都已经过去,大多数学生开始考虑未来,不愿意再因为点名这样的小事而白白的挂科,反正上课也可以干别的。马哲课是大课,十几个班一起上,座位十分紧张,到得晚的学生只能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不但要忍受粉笔灰和唾沫,还时不时会被点起来回答问题。因此前两排是迟到专用座位。

凌思嘉在教室里搜索了一圈空位,看见单宁右边有一个空位,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引得前后左右一番注视礼,但本人却目不斜视地坐了下来,让单宁反而有几分尴尬起来。老孙在她左边耳语道,“要不,我们坐第一排去吧?”

单宁轻轻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这样近的距离思嘉会不会听见她们说话,因此心虚地看了思嘉一眼,见她若无其事地看着书本,小心地扯了一下老孙的衣袖,示意她结束这个话题。

教马哲的丁潇老师进了教室,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例行的点名,点到“凌思嘉”的时候,教室里有一阵无声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凌思嘉今天穿了一件一字露肩小黑裙,锁骨处两根细细的吊带,一头微棕的小卷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后背**的肌肤,黑色的金属耳钉,只在顾盼之间隐隐反射出光芒,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唇蜜,已经比平时看来朴素很多,但丁老师还是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方才把目光转到学生名单上去,“孙华琼。”

老孙站了起来,其余人的目光还没有从这一排转走,他又点起了“单宁。”

老孙铁青着脸,这下所有人都看见她们和凌思嘉坐在一起了。

“抱歉,能借我一本书吗?我忘记带了。”凌思嘉对单宁说。

单宁能够感到老孙的目光从旁杀了过来,带着凛凛的寒气,但她实在无法拒绝思嘉这简单的要求,她把自己的书推给思嘉,想与老孙合看,老孙像只护雏的母鸡一样把自己的书护得紧紧的,宣告她誓不与思嘉同流合污的决心。

幼稚,单宁在心里暗叹一声,只好转过头向思嘉抱歉地笑笑,“咱俩一起看吧。”思嘉善解人意地把书推了过来,一整节课她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听得很认真。单宁却忍不住偷偷地走神,她恍惚记得宿舍卧谈时大家曾讨论过思嘉的种种,从她身上的装扮到结交的朋友,甚至眼尖的同学说她的右手无名指有微弯的残疾。

此刻她的纤纤素手就搁在桌子上,单宁目光稍作停留,又跳了开去,她在心底鄙夷自己,果然八卦之心人尽有之。

好容易挨到第一节课下休息,老孙终究没有去第一排的决心,倒是凌思嘉说自己坐在后排看不清,要挪去前排独坐,并且再三向单宁道歉,希望再借她的书一用。

单宁点头,她走了,老孙自然不会再剑拔弩张,心底却有微微的歉意。

单宁自小是乖乖女,虽在人群中并不出挑人缘却一直不错,她能想象那种受人排挤的孤独,何况是来自同性的孤独。

张爱玲说:女人若得不着异性的青睐,也得不着同性的尊重。

但异性的青睐多了,恐怕也得不着同性的尊重。也许老孙她们对思嘉的排斥,除了不屑之外,还有隐隐的嫉妒。想必思嘉也知道这一点,后来,即使别的地方没有空位,她也很少坐在单宁旁边,而是选择坐在前排,有时和关璐一起,有时她一个人。对于这门大多数学生昏昏欲睡的马哲课,她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

丁老师对这位打扮新潮的女生从印象深刻到习以为常,再后来,课间休息也会和她聊上两句,聊到高兴处便露出满口烟熏的黄牙,与他课堂上一贯幽默潇洒的风度大相径庭。

单宁偶尔经过的时候,发现他们是真的在讨论哲学问题,甚至是一些老掉牙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存在即合理”等问题。

思嘉极为认真地说,“如果说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原因是因为河流在变,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同一条河流。那河流在变,人也在变,世界上也不存在同一个人,这就是一个伪命题,就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样。”

丁老师点点头,“人不过是一个称呼,你可以说是马,狗,各种动物,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说,万物都在变化,变化才是永恒的,就像你们学物理,物质的本质就是在一刻不停地运动。只要有运动,就有变化。”

“那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了,就像歌里唱的,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那老师教给我们的这些哲学知识,又怎么证明它是正确的呢?”

“哲学不过是一种思想,一种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你说它正不正确,最好的方式是实践,对了就坚持,错了就修正。比如你们现在来听课,有些人认真听,有些人开小差干别的,有些人翘课,从你们各自的角度看,也许觉得都是正确的,但究竟正不正确,期末考试挂不挂科就知道了。”丁老师哈哈大笑,“我是教哲学的,但我是个行动派,我希望你们不要一听到马克思主义列宁思想就觉得是任务是包袱,认真学一学,说不定若干年以后,你们在社会上有什么事情难以做决定的,想一想唯物主义辩证法,说不定就解决了。”

在思嘉的启发下,丁老师组织了两节主题讨论课,都以人心为主题,一场“人心就是江湖”,一场“却道故人心易变”。大家可以自由发言,以3分钟为限,若没人发言,就老师点名。发言的结果计入期末总分,占30%,只要发言就算80分,没发过言的拿及格分,如果点名人不在,得0分,基本就算直接挂科了。因此上人倒是出乎意料的整齐,连第一排都坐得满满的。

大班班长也是学生会副主席仓文朔带了个头,大意就是,人心虽善变难测,但人与人相处,还是应该保持一颗赤诚之心,温暖相待。遇到矛盾冲突时,要多站在对方角度上为他人考虑,少一些意气用事,多一些退让,也就没有“江湖风波恶”一说了。这番话中规中矩,倒是很符合仓主席一贯低调谦和的作风。

后面几位发言的同学大都在仓班长发言的基础上稍加变化,企图蒙混过关,丁老师微微一笑,说道,“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没有标准答案,只有自己的观点,接下来发言的同学,不仅要有论点,还有论据,如果只是单纯重复前面同学的论调,算0分。”

老孙吐吐舌头,悄悄向单宁抱怨道:“一个讨论课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不是说好发言就算分的吗?”单宁见丁老师顺风耳般往她们这个方向瞟过来,不敢搭腔,只胳膊肘微微捣了捣她示意她不要大声说话。

“孙……华琼,你说说看。”

还没等老孙开口,他又笑嘻嘻地补充了一句,“说得不好,0分哦。”

老孙脸涨得通红,除了军训那段时间天天在队前被罚站军姿外,她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一着急,就有些结巴起来,“人心,这个当然是有……有江湖的,这个江湖嘛……”

后排的许峥嵘不厚道地“扑哧”一声低笑了出来,老孙右边的谭晶晶回头狠狠盯了他一眼。

单宁有些着急地举起手来,“老师,那个孙华琼刚才跟我说她还没组织好语言,可不可以等她想好了再说。”

丁潇点点头,“那你先说。”

单宁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点起来,站起来咬咬牙道,“其实,人心就是江湖这个命题对我们学生来说有点……有点太深奥了。我记得这个话出自徐克的电影《笑傲江湖》,说的意思是想退出风波险恶的江湖,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除非像鲁滨逊一样隐居在无人的小岛,否则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但其实,我们都只是学生,大家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学习考试,彼此之间就算有竞争也都是相对比较公平的,对于人性的复杂和争斗,实在理解得不够深,这也许也是我们幸运的地方吧。”

丁老师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是典型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过,也算是一种观点,算你过关。”

“你呢,想好没?”他转向孙华琼。

单宁这样都可以过关,老孙的胆子也大起来,她依旧红着脸,不过声音大了些,“我觉得人心就是江湖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我不完全同意单宁的观点,我们虽然是学生,但并不是完全生活在真空里,我有个好朋友,她小时候,家里的几个伯伯叔叔姑姑本来关系都很好,也很疼她,但是,她爷爷突然去世,没有来得及留下遗嘱,家里亲戚为了争留下的财产闹的鸡飞狗跳,有些都不来往了。没有遇上事情,大家都很好,遇到真正的利益冲突,才看得清彼此,所以说,人心就像江湖,你永远猜不透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什么。”

老实的孙华琼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都有些隐隐地不安。许峥嵘低声笑道:“老孙啊老孙,想不到你看起来无害,内心如此阴暗。”

“你才阴暗!”谭晶晶啐道。

于是许峥嵘被老丁点了起来,“不要在台下搞阴谋,要到台上来嘛。我看你这位同学的心理,就很阴暗。”丁潇笑眯眯地说。

许峥嵘挠挠头,“我是人。”故意顿了一顿,听见大家的哄笑声之后才继续说道:“是人,心里就都有阴暗的一面。比如我,要是挂科了,肯定就想,别我一个人挂呀,多几个人一起挂多好,补考路上也有几个伴儿呀!比如,我要是中彩票大奖了,肯定不敢真面目去领奖,肯定把脸蒙得好好的,深藏功与名,为啥呀?我阴暗呀,我怕有人和我一样阴暗,来打劫呀?”大家又是一阵笑声,许峥嵘等大家笑够了,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人性本来就是有阴暗的、善良的一面,就像万物需要雨水滋润,又怕洪水肆虐一样,所以说人心就是江湖,不是说江湖有多么不好,而是说人心像江湖水一样反反复复善恶难辨,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了解这一点,让我们不要盲目相信他人,却也不要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善良。”

许峥嵘的话竟然博得了满堂掌声,丁潇点点头,“口才不错嘛,说得很精彩。”

谭晶晶也被点了起来,“你也说说看吧。”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能因物赋形,人心像江湖,就是说人心像江河水,像一面镜子,你心中有什么,从中就能看到什么,比如我讨厌一个人,也许只是因为对方一个无意的动作得罪了我,却让我认为他对我有敌意,心里先存了这样的想法,就会越看对方越讨厌。但如果我并不在意,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真心换真心,江湖换江湖,就算人心像江湖,我也愿意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丁老师点点头,“这就说到真心了,下一节课我们讨论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个话题你们女孩子最有发言权,男朋友不听话了,就说,哼,你变心了,当初追我怎么怎么样,现在对我没有以前好了。你们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大家也可以自己推选人发言,剩下的时间,有没有学生主动发言,没有的话,就按学号来点了,7号…”

第二次讨论课刚上课没多久,丁老师被系主任叫走了,临时指定许峥嵘主持,气氛一时有些冷场。许峥嵘自己先说了几句,见没人主动发言,便点自己宿舍的人起来救场。

梁衡说,“唔……唔……其实也就是说,人心善变……”他一着急,又扯到上节课的主题。许峥嵘煞有介事的制止道,“嗯,提醒一下,不要重复以前同学的论点,要有新意,新意。”

谭晶晶撇撇嘴,“瞧他那副拿鸡毛当令箭的样子,小人得志。”

“嗯,故人心也不一定指爱情,可能是友情、亲情,但这里指的是爱情,这是纳兰容若的一句诗,上一句是等闲变却故人心,下一句是却道故人心易变。曾经的恋人互相指责对方,你先变了心,却还说我容易变心。”梁衡把事先百度来的话念完,心里却在嘀咕,这样简单明了的意思,要讨论些什么呢?后面的人就只能重复前面人的观点啦?

“嗯,那你的观点呢?”许峥嵘不依不饶。

“爱情……”梁衡说出这两个字,有些不大自在,毕竟是工科生,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如此风花雪月的事情还是第一次,“爱情这种事情,讲求的是你情我愿,俗称的强扭的瓜不甜,你既无情我便休,如果在一起就要珍惜,真的分开了就彼此珍重彼此祝福,分手后再互相指责又有什么意义呢?”顿了顿,又补充道,“说这句话的人也许并不懂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许峥嵘哈哈笑道:“这种爱情观太理想化了,一听就没有谈过恋爱。辛柏同学,你现身说法一下。”

连叫了两遍,辛柏也不响应,许峥嵘有些下不来台,第一排的凌思嘉站了起来,“我先说吧,辛柏同学可能还要思考一下。”思嘉转了个身,侧对着许峥嵘和半个教室的同学,缓缓说道:“这句话其实非常悲伤,这是纳兰性德的一首诗,全诗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这是一个女子的口吻埋怨她的情郎变了心,当初相遇时有多美好,分别时就有多残忍。我也同意梁衡同学的说法,这个女子其实不懂得爱情,因为对不同的人来说,爱情是不一样的。她想要的爱情,和对方能给的爱情也是不一样的。”

教室里静悄悄的,都在等着思嘉说下文,“也许当初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就是那名男子能给出的全部爱情,可能只有三天,一个月,一年,而女子想要的却是一生一世。这种时间上的不匹配不平等是她伤心的源头,别人已经朝前走了,她却还留在原地,固守着最初的承诺,这时候,爱情就只是她一个人的爱情了。所以说,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这个女主不懂爱情,爱情不是一个人的固守,而是两个人的坚持。要么追上去,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要不潇洒的走开,忘了他。”

单宁看着思嘉皎白晶莹的侧脸,心里默默地想,思嘉啊思嘉,你说得如此轻松,那你对辛柏,是追赶还是放手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辛柏,见他懒懒地盯着窗外,似乎听见了思嘉所说,又似乎没听见,脸上是一贯的惫癞表情。辛柏发现单宁看他,倒是笑得很灿烂。

单宁回以微笑,心里默念道,可悲啊,辛柏这种人,和他做朋友不知比男朋友开心多少,思嘉啊思嘉,你真的明白吗?

她这一番胡思乱想,思嘉后面的话就没听清楚,只听见思嘉最后总结道:“男人对爱情比女人更决绝,因为他们更理性,也没几个男人真能做到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女人更感性更坚贞,在爱情里就更容易受伤。可是,爱情之所以让人陶醉,不就在于它让人情难自禁、情非得已吗?我们今天在这里空口讨论爱情,不如勇敢地去爱一场。”

教室里静可闻针,思嘉说得太投入了,连老孙都在想心事。许峥嵘轻咳数声,“辛柏同学,你的看法呢?”

“我,”辛柏闲闲地站了起来,“男人让女人伤心,有些是男人的错,有些是女人自找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女人也会让男人伤心的。女人一面鼓吹男女平等,一面又喜欢在爱情里扮演弱者,似乎分手都是男人的错。这锅我不背,我代表广大的男同学说一句,男女平等,男女的爱情也平等,这首诗说的是怨女,我们也有痴男不是。如果真付出过感情了,就愿赌服输,没什么好后悔的。”辛柏说完,就坐了回去。

在这两位的带动下,陆陆续续有人主动发言,许峥嵘松了一口气,快下课的时候,丁老师从教室最后一排站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不错不错,我不在,大家也讨论得很热烈嘛。其实这两堂课,第一堂课,讨论的是为人处事的基本态度,是你们即将踏入社会后面临的问题,我觉得大家的发言都很真诚,也深受启发,你们人生还很长,若干年后当你们回到学校再聚首,想一想当初自己说过的话,希望你们还能记得自己的初心,不要只看得到社会的残酷。今天这节课,其实讨论的是爱情观,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马上会面临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面临恋爱的苦恼,很少有人能第一次就遇见合适的人一直恋爱、结婚,可能会面临分手、甚至背叛,也希望今天同学的发言能给你们一些启发,让你们品尝爱情美好的同时也记得保护自己不受、少受伤害。有人问我学马克思列宁主义有什么用,学哲学有什么用,我想和大家分享一点我个人的看法,我们说人生无常,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是无法预料也无法掌控的,但我们可以掌控的是自己在面临这些突发事件时的态度,而态度,就是哲学教会我们的事。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