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而知卿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在温暖的白炽灯的光晕里,像是潭深不见底的泉,比茶卡盐湖深邃,比十月中旬的星空神秘,你站在木椅上的脚挪了挪,垂下头来问我:“现在怎么样了?”

“嗯,比刚才那个50度的亮多了。”我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转身看见了水泥地上堆积的半箱红烧牛肉面,还有一个便携式电饭锅。一米之外是张单人床,墙壁上贴了张贝克汉姆的海报。空气中弥漫着冗长绵密的沉默,被你从凳子上跳下来的声音打破。

“温如故,什么时候回去?”我盯着你的眼瞳,下方是浅浅的青色,很明显是熬夜的印记,你背对着我收拾快递盒子的动作停了半拍,缓声说:“之卿,你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套着蓝色快递服的背影,在灯光里显得分外消瘦,大概是吃了很多天的泡面的缘故。

“是爸叫你回去。”缺失某种理直气壮的身份,我拉出了父亲。

“是你爸,别混淆关系。”你清冷的声音响起后再没下文。

我穿着藕色一字扣鞋,**的脚背被夏日的蚊子叮了红肿的包,从小便是这样,只要被蚊子叮了,红肿就会迅速蔓延在皮肤表层周围,直到最后肿得像个馒头才停歇,我坐在矮凳上不停地揉搓,大有种怒其不争的心情,你将一小瓶风油精递过来冷声说:“涂上。”

还曾记得那年我胳膊被蚊子叮得像节熟透的莲藕,我边擦眼泪边洒花露水,你走过来将花露水夺过去,边给我涂风油精边说:“香精那么重,根本不管用。”思绪还在蔓延,被你的声音打断。

“太晚了,你回去吧。”隔着窗户,我看见七月某日的落日自地平线出缓缓坠落,连同我的期望,被时光轴吞没。

终是没说话,出门前我告诉你:“下周六我还会来。”

你没出来送我,我在蜿蜒的小巷里踏过深深浅浅的泥泞,有光自身后亮起,我的影子垂在前面,还有一辆三轮电动车的影子缓缓移动,笨拙得模样让我想起了哆啦A梦被冻在极地的情形,它被冻结的大肚兜,却依然想尽办法带着大雄逃脱。

奇怪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

我照常穿带着洗衣液清香的校服,扎马尾,背包里揣着街边热气腾腾的包子,骑车去上学。只是身边没了那个叫温如故的人,季风从耳边疾驰而过,却带不来我想要的人。

这是温如故来我家的第716天,离家出走的第23天,此刻距离高考还有49天。

饭后我照常回卧室做作业,母亲跟着走进来,伴随着声叹息说:“如故那孩子是在永宁巷子里住着吧。”

“嗯,妈,你们能不提温叔叔的事情吗?先让他好好高考。”

母亲点了点头说:“那孩子,还是太敏感了。”

温如故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高中同学,一起上学创业,这样想来我们该是当之无愧的青梅竹马,很不巧,温如故是在初三才走进我的生命里,处在不同城市的我们就此因为他父亲的事情而遇到一起,他带着那双湿漉漉空灵的眼睛将骨节修长的手递向我:“你好,我叫温如故,一见如故的如故。”

那时候,我总会想起川端康成在《雪国》开端的那句话: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

我的心也是在那瞬间停息,带着缓慢的悸动。

我说:“你好,我是关之卿。”

你没有过多的言语,黑色的匡威书包斜挎在左肩,跟着我母亲走进给你准备的卧室。对于你的父亲,我知之甚少,只听闻母亲说是因为持刀伤人被判入狱,你父亲拜托我父亲来照顾你几年,我们的生命有了交集,微妙且汹涌。

他们都说,你是个怪人。你终年背匡威的黑包,穿匡威经典款的帆布鞋,细碎的刘海挡在额前,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从不多说一句话。每每看着你那双眼眸,如星子般灿烂,我总觉得全世界都瞎了。

“喂,温如故,你等等我啊。”我看你顺着回家的路径自往前走,于是冲着你挺拔的背影喊了一声,你没停下来,却是放慢了脚步。在往后的日子里,你总会在距校门口第二棵白桦树下等我,背倚在树干上,垂着头像在沉思,有时候也会带着耳机朝校门口看,我喊你的名字,你抬头面无表情的往前走,我是个不会和男生相处的人,总觉得你是块难以焐热的冰块。找不到话题的路上,我总是尴尬地绞着书包带,问你要不要吃块太妃糖。好在你从不会拒绝我的邀请,伸手接过时,偶尔会触碰到你冰凉的指尖,我没有牵过男生的手,那时候的我以为所有男生的手都是冰凉的。

同学们都知道我们一起上下学的事情,同桌会八卦地问我:“喂,之卿,你不会是和咱们班那个怪冰块在交往吧?”

“别乱说,我们只是刚好顺路。”我耳垂滚过一丝烫意,余光看到你认真看书的模样。

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正打算去你的出租屋。你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某种强制自己安定的颤抖。

你的脸上洒着冷白色的灯光,肃穆苍白的脸垂着,阴影投落在修长的手指关节处,对面的男人还在嚷嚷:“明明是你撞的我,小小年纪怎么就肇事逃逸,你家长怎么教育你的?”

我看到你握紧的拳头,骨节泛白。在你挥出去的瞬间我上前制止:“温如故,冷静点。”

你抬头停了动作,眼神里溢满了被误解的愤恨。

警察录了口供,原来你早上急着送件加急快递,经过丁字路口的时候和这位卖水果的大叔撞到了一起,你忙着帮捡掉落的水果,大叔却说你的电动三轮车撞伤了他,你急着送快递,只好留了二百元作为补偿。未曾想,这位大叔去警局调监控说你肇事逃逸。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这座不大的城市被笼罩在整片暖黄色的光晕里,却让人有种兵临城下的阴郁感,你走在距离我左后方五十厘米的位置,身影拉长在我脚边,你唤我:“之卿,我今天回去。”

“你想考到哪里啊?”我回头问你。

“你呢?”没回复,反倒问了我一句。

“我啊,去厦门吧,我这么颜控,一定要去个高颜值的城市。”

我听见你在身后的笑声,连同今天所有的阴霾都释然,记忆里很少有事情会让你笑出声来,然后你低低地回了句:“本性难移。”

“温如故,你够了啊。”我瞪你,你依然在日暮里笑着,是难得见的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愉快。

温如故,温如故,后来的年岁里我在无数梦魇里唤过这个名字,似曾如故,转身江湖。

如果不是那次校园事件,我绝对察觉不到你与生俱来带给我的细腻。

高二体育老师见大家无聊,提议玩那个从小玩大的大俗套“丢手绢”游戏,体育委员将充当手绢的易拉罐放到我身后时,我站起来急着去追,校服裤子是浅蓝色的,游戏中的我是亢奋的。当我挂着校服裤子屁股处的一片鲜红跑了一圈半时,同学们的笑声变成了无言的沉默,继而是一样的眼光和细碎的谈话声,你将我拽坐至地上,耳垂红着没有说话,同桌在我耳边悄声说:“之卿,你来那个了?”

瞬间我发现了所有不对劲的源头,看着裤兜里差点甩出去的卫生棉,我突然气恼地想哭,脱下外套系在腰间便跑回了教学楼。

大课间的休息时间是二十分钟,我站在天台的窗口,纠结着要不要回去上数学课,最后,理智还是打败了我的薄脸皮,还好座位是被调在倒数第二排,我正欲从后门冲进去坐好,却被身后的大力拽了回去,是你,握在我腕间的手散发着温热,还有额间一层细密的汗,黄昏的楼道里透进金黄色的光,悉数洒落在上面,你的眼睛依旧湿漉而空灵,“拿去换上。”你将手里的校服裤子递给我,裤脚处翻着刚剪过的毛边,裤腰肥的要命,那是你的裤子。

垂头,我看见你穿着那条曾经打死都不肯穿的红色运动裤,那是我妈妈买给你的,她直夸裤子舒服,却不知道你最讨厌红色。

没等我回应,你穿着那条裤子进了教室,接着我听见里面有男生吹口哨的声音。

穿着那条“阔腿裤”进了教室后,一阵嬉笑声入耳,是班里活跃的男生女生打趣你:原来咱们班的怪冰块是个闷骚男呀,刚才怎么没见你的红裤子。

我的糗事被另一件绯闻淹没,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落进教室,散在你垂着的睫毛上,像极了一副静默的素描画像。

放学的路上,我挥了挥拳头冲你谄媚地一笑:“温如故同学,今天谢谢你的大侠义气相救。”

未曾想,我冰凉的手被你握进了手中,夏日的湿热空气绵密至极,无孔不入,那一刻我手心的潮湿一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三秒之后,你便放开了,顺带说了一句:“别乱晃,影响我走路。”

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就这样被戳破,我在你身后脸烫得要命。

你并没有参加高考。

距离开学还有十三天,可我一点都不期待去那座高颜值的城市了。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你缺考的原因,我明明记得考前一天你还在书房里和我说:之卿,别紧张,依你的成绩一定能考去的。

你说的那么认真,我甚至认为你暗藏着一个要考到和我同一城市的秘密。

考完试那天,母亲一脸郑重地和我说:“之卿,你温叔叔过两天就出来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你的卧室已经收拾得如同来之前一样整洁。这几年,我从未以异样的眼光对待你,父亲曾说:“你温叔叔是个善良的人,他是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的,持刀伤人,那是事出有因。”

最后一次见面,是你走那天。家人提前设了饭局,我看见了那个和你一样沉默的男人,他在酒桌上话不多,一直在感谢我的父母。

饭后我接到了你的电话,你醉醺醺的声音在听筒那边像是一个深情的电台主播,你说:“之卿,我要走了。”

我一改往日的平静,高声问你:“温如故,你为什么不去高考?”

“读大学,只会是我父亲的累赘,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独立。”

“狗屁理论。”

一直接受着读书有用论教育的我,面对这样的温如故,直接撂了电话。

我承认我很冲动,在温如故面前。

在你的电话打来的第十三遍时,我还是接了起来。

“打算去哪里?”我天气渐冷的街道,凉嗖嗖的空气钻进鼻腔。

“走着看吧,去开车,去学工,去奔走,去把自己变得更配得上优秀的人。”

“温如故,你是个骗子。”眼泪自眼角滑落,我并没有察觉。

“之卿,在厦门好好读书,你那么优秀,一定要骄傲地笑着。”

我听见有打火机清脆的按动声,然后是你长长的呼吸声,你在吸烟,是第几根呢?

我还是没能说出那句简单的话,它太沉重了,包含了过往所有的记忆,沉重到我无法独自提及。

你说:“之卿,我不换号,二十四小时开机。”

摸着滚烫的眼皮,我压低了声音说:“换了吧。”

联系不到你,我才会死心。村上春树在《1Q84》里说:世上有一类事情,不知情反而更好。

比如,我无法说出口的那四个字。

2016年,我独自去了趟青海,买了红色的格纹披肩,站在澄澈的茶卡盐湖上,我想到了你,那双深邃而潮湿的眸子,飞鸟掠过,扬起清风,我的左侧是一阵冰凉的空气。

学校是在郊区,因为扩建,周边的路并不平整。从机场出来已是晚上八点多,路灯昏黄的光只照到一半,我在走进夜路那一段时还是不由得攥了攥手,一直以来我胆子并不小,独独害怕走夜路,我纠结着要不要给室友打电话出来接一下我,又觉得太打扰了,鬼使神差地拨给了你,手机那头是一阵忙音,没有说停机,也没有人接。

身后传来一阵机车的轰鸣声,自远而近,明亮的车灯照亮了那段黑暗的路,高二夏天的回忆钻入眼帘,一辆电动三轮车笨拙地为我照亮泥泞的小路。我顺势快步往前走,想在车主离开前正好走到学校后门,在我步入光明的路灯下的那一瞬间,机车转入了另一条路,震耳的轰鸣声随着灯光离去,是个陌生人吧,刚好路过而已。

我听到轰鸣声中夹杂着的手机铃声,是你喜欢的那段电音。

温如故,你是个骗子,说好了要换手机号的啊。

我在一本杂志的扉页读过这样一段话:你要记住大雨中为你撑伞的人,帮你挡住外来之物的人,黑暗中默默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哭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总之是以你为重的人。

而现在,你是我多么想忘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