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是每次阿泽投下最后一网的时候,其实都是在想象,百年前成田君脚踏着滔天的波浪,手持利剑,面对着身形几乎充塞天地、头颅高昂,呼吸卷起风雷的巨大龙蛇,是如何挥起他的长剑一下又一下的?甚至将手中的网挥洒出去的刹那,阿泽总忍不住想象自己是成田君,对着龙蛇的血盆大口,投出去致命的一剑。

当然这样的想象,是跟任谁也不能说的。所以阿泽只能每日在别人都回家之后,在空旷下来的海港,独自一人演练属于他自己的英雄故事。阿爹去世阿娘离开以后,阿泽再无旁的亲人,他也不大会同别人打交道,打渔生涯本来又清苦,每天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他最高兴欢喜的时刻。往往一天下来,不管收获如何,撒完这一网,所有的焦躁和疲累仿佛都随着一身汗水抖落海里去。再收拾好东西,踏着一地月亮光回家,阿泽有时候觉得自己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而此时阿泽的背上,一层淡金色的夕阳正渐渐离开,留下密布的汗水。在阿泽直起腰的那一刹那,纷纷跌落。随着手腕猛一用力,臂上青筋虬结,连着肌肉高高隆起,手臂一伸一缩之间,已将网自海中湿淋淋拽出来,甩到船舱里。

网上粘着只有一大团烂糟糟的海草,中间几条细小的银梭鱼兀自蹦跳。阿泽吐一口气,笑了起来,弯下身子拈起一条,放进嘴里嚼起来,甘甜微腥的汁液和细嫩的肉瞬间填充唇齿。阿泽慢条斯理地将剩下几条扔回海里去,整理好网,准备回家。

从细软绵密的沙滩一直走到镇上青石的街道,今晚不知为何,四下里格外寂静,半条街走下来,竟然没有看到人影。只有碧蓝的天上月亮一路紧紧尾随,把月光从高高的屋檐上倾倒下来,落在地上的光像银子又像霜,一片片薄薄的脆而亮,阿泽脚步踢起来,幻想着它们会发出铮铮叮咚的声响,就像琵琶弦被随手拨动那样。

阿泽有一次送鱼到欢喜楼,当然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只能到后厨去。那天恰巧,有一把琵琶,不知何故被丢在后厨门口,面上漆大半已经斑驳了,还沾染星星点点鲜红的蔻丹胭脂和杂陈的酒痕,有一根弦也已经断了。阿泽几回路过欢喜楼下面,听得里面欢快悠扬的声响声,即使是在女子的娇笑、酒客的喧哗里,犹是不能磨灭的清亮沉润、活泼欢跃。不知道当时弹奏的琵琶,是不是就是这一张?阿泽想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后厨大师傅走过来,看到地上的琵琶,拿脚踢了一下:“又是阿摩耶丢出来的吧?有她在,我们后厨少不了柴火,烤出来的鹅都格外香一些。”

旁边帮伙的笑起来:“大师傅这话不怕被苏娘听去!苏娘可是疼钱疼得紧,何况这一把琵琶至少要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阿泽打鱼光景最好、又能赶上好市能卖上价钱的时候,一个月下来,统共也就得二两多点银子,不知道能不能买的起那琵琶上的一根弦。然而大师傅嗤笑一声:“你问问苏娘疼钱多还是疼阿摩耶多?阿摩耶可是现成的摇钱树。”

几个人说笑着把蔬果肉菜往里面抬,剩下阿泽站在门边上,对着那把琵琶。其实仔细看,还是大半新的,那些剥落的漆面,多半是被指甲的印痕刮擦的,想来用它的人从来不曾爱惜过。阿泽心里头没来由一阵可惜,虽然他这样粗笨的人,从来不曾碰过一张琴一把琵琶,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好的,应该小心翼翼对待。然而得到它的人却全然不当回事,那个叫阿摩耶的女子,想必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从来没有把它放进过眼里,酒客们曾经将跳舞女子的身子压在它上面过,醉酒时恐怕她长长的裙摆也将它带翻在地上过,如今它又被丢在后厨的门口,面上还蹭上去一块大师傅靴尖上的泥印子。阿泽忍不住,弯腰下去拿袖子擦,手指触过,鬼使神差一般,就撩动了弦。

那是阿泽唯一一次碰过琵琶,至今阿泽犹记得手指拂过琵琶弦,那几下细碎而清脆的叮咚声。以后有月亮的晚上阿泽都会想起那几下琵琶声,像在月亮底下掰开一块薄薄的冰,铮然的清亮声音,一路传过去,一直到很远很远。

阿泽不知道他面上此时已然带上微微的笑意,不自觉侧过耳朵去听,听那幻想中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缥缈的琵琶音,琤琮清越,连天接地一样的,由远及近。阿泽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长街。

那是真的,他耳中听到的琵琶音,混杂在一片琴瑟笙箫的声响里,并没有被淹没以至无闻,反倒是显出一种落落大方的轻快欢喜。歌声喧笑四下里响起,寂静的长街突然一下子被充塞至无处容身。

那都不是幻觉,面前的长街上突然出现一支长长的队伍。当先是两排总有二三十个曼妙少女,一式薄绡的绯色衣裙,包裹住玲珑的身体,洁白的臂膀和腿脚**在外,怀抱着各式乐器,有琵琶胡琴、长笛短箫,还有多半是些阿泽没有见过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流淌出丝竹管弦的声响潺潺不绝;而在错落有致的琵琶笙箫之外,如影随形的是另外两队少女的歌声:“……难得美人花间醉,不辞辜负长生天……”那声音仿佛是透亮的,像能倒影出月光的水波,在半空之中摇曳,与丝竹乐音一同沉浮,如重的雾,轻的雨,不疾不徐间落满整条长街,青石板上倒影出来的亮,一定不是月光而是她们声音里的水色。

春日细雨一样的歌声才刚落地,长街上平地忽然翻起一层红色的波浪,几十个少女时而款摆妖娆时而热烈劲疾的舞,缠在身上的红色舞衣将多半洁白的身躯**出来,两厢对照,形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艳,如春水一样**漾流动的身姿,脚上和腕上缠绕着细碎的链子和银铃,随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发出绵密清脆的欢快声响。她们手持花篮,一路倾洒下纷纷扬扬的花朵。

即使是阿泽这样二十年生长秋田港从未出去一步、只在老人的口中听说清平江以南的人,看到这里,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到了那个四季花开、终年暗香涌动不绝的地方。

四方海域中,以天近海地处最北,秋田港更是最北边的港口,在北方的湾流和海风中矗立少说也有几百年,一向酷寒冷冽乃至萧瑟肃杀,然而这支妖娆漫长的队伍,仅仅走完半条街不到,已把秋田港染成了江南。一场声势浩大的无边春色已经铺展好,只等待花开的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