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溶金一样的落日,眼看着就要被密不透风的网般的暮色收拢了,最后尽数沉入海水里面去。然而阿泽还是背转身过去,对着微澜正好、起伏摇曳的海面,如同十三年来的每一天一样,撒下这一整日的最后一网。

十三年,打从七岁时候从去世的阿爹手里接过这张网开始,每一天,阿泽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待到所有人都收网归船了,还要撒这最后一网。若是一整日的收成都好,那这最后一网就当做额外的利是;若这天里头网走的都是空遭,那说不定这一网就能扳回多半日的辛苦。当然海上的运气比风浪还要捉摸不定,有时候一整天下来,只有三三两两一星半点塞不住牙缝的小鱼挂到网上来,当然更不用说指望着最后一网能成什么气候;可也有说巧不巧的时候,这一网下去,填满半个船舱,那也是有的。

总之不管如何,这最后一网的规矩,到了今天,阿泽已经守了整整十三个年头。十三年里头,除非是不出海,否则没有哪一日阿泽曾经落下过最后一网。天长日久,一同出海的,没有不晓得的,渐渐阿泽在这一带也出了名,连附近的人都知道天近海这边秋田港有个后生,出奇能吃苦耐得住煎熬的性子,十几年来自己定下的规矩就没更改,日复一日也熬了下来。当然对此,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赞他坚忍,单这一样事能连着十几年做下去的劲头,由此就可以看出,将来说不定是个成得了大事的人;然而也就有人反驳说怕不是什么坚忍,是脑筋傻不懂得转圜,何况祖祖辈辈打鱼的,能有什么大出息成得了什么大事?整个天近海千百年来,不就出过一个成田君么?也没人曾听闻成田君日日打鱼多么辛苦认真,二十岁上头,可就已经斩杀过龙蛇被乡里传颂,连朝廷也颁下诏书嘉奖;他阿泽若是个能成大事的,怎么这样辛苦,到二十岁还是穷得只剩两间破屋一条旧船?

这些话当然也有一些进到阿泽耳朵里,毕竟十几年,风言风语多了去,除非阿泽是聋子,否则不可能听不到。但人家说归说,好的坏的,阿泽听见也只管听见,还是照样打他的渔,每日里撒他的最后一网。

这一天也是跟往常一样,不过是十三年,和以后多少个十三年里寻常的一天。直到阿泽弯腰撒下网去,立起身子等待。看不出来与以往有什么不同,甚至连倾泻在海里的落日,也是寻常见惯了的澄明流金颜色。

“阿泽,船满仓满,是时候好回家喽。”

“后生仔不晓得事,见好就收,说的除了吉庆坊里那些见了骰子就不要命的,还有我们这些撒网的。天近海的鱼再多,长远下去,也要被你打捞光了。”

迤逦走过去三三两两归家的渔民,多半都是相熟的,路过阿泽的船,不免都要扯上几句,这也是和往常一样了。甚至日日里重复的词话都没变过,有调侃的,也有话里头带着刺的,阿泽听着也一样浑不在意,只微微点头算作应了。

李三叔住的离阿泽最近,往日里阿泽爹还在的时候,跟他交情最好,打到好鱼多半炉子上炖一锅汤,烫上一壶酒,兄弟两个就能喝上半宿,待到汤浓时候,阿泽的娘端出来一人一大碗,喝完之后李三叔带着醉晃悠悠回家去。三叔倘若那天鱼卖上了好价钱,一高兴也会叫阿泽爹过来自家喝酒。阿泽爹去了以后,娘守了不到半年改嫁,往后剩下阿泽一个人,多亏三叔照应。这时候走过去,照例要叫阿泽一声:“阿泽,早早收了网,去我那里喝酒!”

阿泽也还是照常那句:“待我打完这最后一网,就好回去了。”

三叔其实早料到他这番回答,十三年了,这对答仿佛从来就没有变过;因此三叔晃晃手里的斗笠,摸摸脑袋,也就走过去了。

人群一旦散开,就好像鱼群突然潜入深海,带走所有喧嚷,热闹了一整天的秋田港,到这时候忽然静寂下来。苍茫的天地间仿佛一切声息和动作都被凝结,只剩眼前这一片微微起伏动**的海水摇曳出细微声响,还有撒网的阿泽手中渔网在半空中激起风声和投入水中的脆亮一声,成了整个穹宇间最后的响动。

而当阿泽撒好网,停下来站在船头等待的时候,在他背后,仿佛一张大幕徐徐落下,像赵家祠堂年年祭祖后请的戏班子,唱到最后惨淡而无声地收场,一切声息动作都没有了。

落下这一网的时候,阿泽的念头里,其实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一网下去会捞上些什么。海上讨生活十三年,又是打出生一睁眼就开始看着阿爹那一辈子的人日日撒网打渔,阿泽心里头明镜似的,这样每日比别人多撒一网,其实并无甚么用处——这些年来他打到的鱼可有比别人多多少?自己知道。

其实阿泽这最后一网,原本也不是为了打渔。只是日常这个时候,人都走了,太阳还没有落山,一个人对着苍茫茫的海面,纵然是阿泽这样平日里木头一样呆的人,也会想到很多。只不过阿泽嘴巴笨,不会说出来,心里头翻滚的念头,可比海浪还要凶猛得多。

这时候阿泽想到最多的,是成田君。

近百年来,成田君的故事在这片海上,随着风吹早已经四散到无处不晓了。反正阿泽打从出生起,就没少听说成田君斩杀龙蛇的故事。有说成田君手持宝剑,足踏百尺浪头,与龙蛇在海上大战七天七夜,翻波倒海,最后将龙蛇的头颅斩下,龙蛇泼溅出来的血,把半个天近海都染成了黑色,那是比硫磺燃烧的火焰还要毒的血,天近海里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网不到一条活着的鱼——然而若没有成田君斩杀龙蛇,只怕千百年里,天近海都打不到半条鱼,都填入了龙蛇的肚腹;也有人说那龙蛇正在修炼内丹,一旦功成,从此不单是海上能够兴风作浪,上天入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那时候任你神仙也制它不住,龙蛇为修成内丹,深潜天近海海底洞穴,而成田君为了除去龙蛇,下潜三日之后,终于找到龙蛇洞穴,趁龙蛇内丹未成,一举击杀,毁去未成形的内丹,并将洞穴封住,彻底绝了后患;更有说龙蛇其实是妖,日常化身人形,四处吸取人魂魄精元,为害一方,而成田君为了除去祸患,平定乡里,不辞千万里辛苦,远赴若秋山习得剑仙之术,终于斩杀妖孽。

总之成田君的模样在故事里变化了一千种,从仙风道骨的白衣秀士到仗剑威武的虬髯大汉,而龙蛇也从海中鳞甲披布、长逾千尺的蛇形怪物到柔媚妖娆的艳女,会幻化出千百张娇艳的面孔蛊惑人心,被她摄去魂魄乃至挖取心肝的人,至死的时候面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等等,不一而足。要知道传说与流言其实等同,走得越远越看不清楚本来面目。然而众说纷纭之中唯一结局仍能肯定的是:最后是成田君斩杀了龙蛇,除去一方祸患,并由此声名不朽,传颂百年。

阿泽听着成田君的名字和故事,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