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阿泽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那香气,他在阿摩耶房里闻到过。

整个暗牢里半点别的声音也入不到阿泽的耳朵里,只有阿摩耶轻轻的声音:“他们真是狠毒,让你成了这样子……”

阿泽是什么样子,他自己半点也看不见,可是阿摩耶声音里的心疼,他却是听得见。他嘶哑着嗓子,只说得出一句:“是你来了,还是我要死了?”

阿泽想他一定是要死了,所以临死前看见最挂念的人。否则怎么可能有人来看他,何况是阿摩耶。他无声无息地露出一个笑容,要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不能想不能念的吗?

阿摩耶一声叹息:“你不会死的,我不要你死。”

阿泽昏昏沉沉间,只觉得有什么柔软的芬芳的东西凑近过来,湿漉漉的像是雨水淋过的蔷薇,而后一个温润的珠子,滑落到他的口中。

“珠子还你。你用一生的运气,换我的一夜,你的一生,我仍要还你。”这是阿摩耶留给阿泽的话,只是阿泽什么也听不到。

那赌出去两碗苦菜汤的,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居然没有输。所有人都认为死定了的阿泽——包括阿泽自己,居然没有死。

没死,且还放了出去,这在暗牢里头,还是头一遭。暗牢这么多年来,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活下来的却只有阿泽一个。

阿泽足足过了半个月才醒过来,身上的肉一块块腐烂掉,又重新长出来,还有几处,骨茬子都露出来了,多亏得三叔不肯死心,抹着眼泪说这孩子可怜,是被人冤枉的,把阿泽那条渔船卖了——人都要保不住了,留着渔船还有什么用,到处求大夫开药,天天拿草药熬了硬掰开嘴灌下去,伤口处熏洗,才慢慢好起来。

三婶骂他:“他自己作死哟,守着好好的阿俏,眼看着就要定亲马上有家的,大好日子不过,非要闹这样一出,险些家破人亡的,这样的你管他作甚?”

说是这样说,然而药汤还是三婶熬的。

期间阿俏来过三叔家里,给了三叔一包散碎铜钱。

“三叔,你为他的事情,没少出钱出力。这是我的那一份,当初他去我家里的时候给的,我一分不少,都还给他。你拿去替他抓药吧。”

阿俏此时已经梳起了发,插上了梳子,那便是已经下定,过门只在早晚罢了。三叔怔怔地看着她:“阿俏,你当真不去看他一眼?”

“三叔,冬至时候,我便要成亲了。”阿俏转过头去,眼睛望着不知何处,“他心里头没有我,我去看了也没有半分用处。”

那羞怯的、见人只知道低头绞着衣襟的女儿,终于是长大了,可是却要成了别人的妇人,她头上的角梳,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李字,那是她未来夫家的姓。

杏花一样的女孩儿,终于要嫁人了,随风打了个摆,终于落到人家院子里去了。

阿俏直到走,都没有转过头,看一眼就在三叔家旁边的、她曾经进出过无数次的小屋。

冬至那天,一早上起来爆竹声响便不断,接亲的唢呐声喜气洋洋,从码头那边一直伸过来。李家祖上是做货郎的,一副担子挑起营生,直到在街上买下了铺面,逐渐安身立命,算得上有钱,所以娶新妇也舍得。

新娘子的头蒙在盖头底下,看不清楚是什么样一副容貌神情。老刘头倒是笑眯眯的,见人就只管招呼吃好喝好,背地里却是有人说的:老刘头脑子好使,一见到女儿先头定下的那个不行,立马还又能搭上李家,且是火速成了亲,这里头多少故事,谁又说得完呢?

三叔坐在阿泽的床前,听着外面的喧响,搁下碗叹了好一会的气,又想起来药凉了药性便收敛了,怕是不像先前那样济事,心疼着花出去的钱,赶紧又端起来往阿泽嘴巴里灌。

“那么好的阿俏,进了门能纺布也能到集市上卖鱼,两三年便能换一艘好点的船,或者把屋子翻一下,再大一些,养几个小孩,快快活活的一家人……真是作孽。”三叔念叨着,“你喜欢的那个女子,生的好看,可是顶什么用呢?做那样营生的,又美的不像人,不能娶回家的……”

然后他手一抖,药碗险些掉落地上。

阿泽睁开了眼睛,愣怔怔地看着空茫里不知何方。

“哎呦,可算是醒了。”三叔又喜又急,不禁擦着泪,“我还寻思着,这要是再躺下去,怕是只能把这屋子也卖了,换钱买药,只能将你搬到我们那边去……”

阿泽没有说话,却努力伸头,要往外看。三叔惊疑了好一会,忽然间反应过来:“那是唢呐声……是阿俏,嫁给了李家的小子……不说这个了,你把药喝了。”

阿泽木然着一张脸,任由三叔把药端到他跟前,他一张口,没等药到嘴边,却是哇一声,竟吐出乌黑的一口血来。

血里头,一颗圆润的珠子,犹自照映着温润的光,像是曾经照在阿摩耶脸上那样。

阿泽后来又是在**躺了足足半年,才渐渐能下地。只是腿脚到底是落了些毛病,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脸上也留了疤。三叔一心救他的命,哪还有闲钱和功夫再去花在他一张脸上,故此原本还算英朗的一张面孔,再也回不到从前。

日子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从前,好歹还有一条船,现如今却只剩得家徒四壁,三叔还搭进去多少铜子去给他买药。如今阿泽是再也没有力气和本事,重新挣那一条船回来。

阿泽也不愿意再耽搁在家里,拖着一条腿出去,到集市上找营生。只要没死,总的想法子活下去。

鬼使神差一样,阿泽走着走着,还是走回到那条让他着了魔的长街,走到了欢喜楼的对面。

阿摩耶,阿摩耶,倘若当时他死了,可否进入到她的梦里?可是此刻他依旧活着,便只能与她隔着一条街,却如同隔着星河万里。

阿泽最后望一眼欢喜楼,他是来同阿摩耶告别的。

再见了,阿摩耶。

车马辘辘响起,迤逦行来。阿泽本能地就要转过头,躲到一边避让。

然后清脆的皮鞭声音响起来,夹杂着一个男子的怒骂:“小贱人,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信不信我花了你的脸再把你仍回到这欢喜楼里头,到时候连扫地的丫头都比你好看!我看你倒是要如何容身!”

若不是亲耳听见,谁能想象,一贯温文清雅的长公子,骂起人来居然是这样的不堪入耳?

阿泽呆了一呆,完全出乎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将他整个魂都定住,浑身的血都抽干了。

马车的帷帐高高掀起,里头长公子搂着的,不是阿摩耶还有谁?化成一滩水,流到阿泽的心里,也还是阿摩耶的形状。

然而长公子揉捏着阿摩耶的那一番架势,哪里像是鞠着一捧水,到像是恨不得杂碎一块冰。他死死捏住阿摩耶的一张脸,阿摩耶脸上已经胀得通红,清晰可见指痕,然而她的一双眼睛,却依旧是满目倔强,丝毫不把长公子放在眼里的架势。长公子脸都扭曲了,小婊子小贱人地骂着,恨不得杀了阿摩耶一样,可是阿摩耶全然不怕他。

马蹄踏踏,就这么从阿泽跟前驶过去,那交错的一眼,像是有一万年那么长。阿摩耶眼望着阿泽,忽然间笑了,是的,她看见阿泽了,所以对他笑着,努力挣脱长公子的手,无声无息地张开口,比划着口型。

傻小子,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