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泽扔了网,一言不发跟着三叔走到舢板上。三叔也不多话,把酒壶递给他,阿泽接过来,脑海中恍惚闪过阿摩耶提起酒壶一泻而下的情形,不由也照着学。那烧辣辣的烈酒,顿时像是在脑子里炸起一蓬烟火,轰轰烈烈五颜六色,晃眼到他半天说不出话喘不上来气,只有热的泪被逼出来,呛得一个劲地咳。

三叔看着他,叹一口气:“阿泽,我和你三婶,是看着你长大的,晓得你原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少年人心性不定,偶尔有些玩心,那也是难免。只不过你这会,是动静太大了些,浪费得也过了。闹得整个秋田港都知道了,你叫阿俏还有老刘头一家面子往哪搁?”

阿泽怔怔地望着波光嶙峋的海面,远远的一只灰鸥飞过,是要去往哪里呢?

三叔的话一直在耳朵边绕,绕的阿泽心如乱麻。他原本没有想过,这事情到底要怎么算个了结,他原本只想着帮阿摩耶解围,谁想到,把自己扔到这样的境地。

还有阿俏。

“……俏丫头的性子,就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头。也难怪,换谁摊上这事情能不气?阿泽,左右是你做的太过火了。那么贵的珠子,你倒好,一只手就给出去了,你风流快活也不过就一晚上,可是以后的日子,却是阿俏同你受苦,这叫她怎么甘心?不过要我说,阿俏心里头没有旁的人,只有你。老刘头一家也认准你,生气归生气,可是总不至于便没有挽回的余地。我一上午捞上来四五只蟹,都个顶个的大块头,回头你拎上,再去沽一坛酒,我同你一起去他家说情,好好认个错赔个不是。大好的姻缘,哪能叫这档子事坏了。你听我的没有错……”

阿泽望着沉沉的海面,一丝风也无,只有微澜,梦呓一样轻飘飘地起伏着,没有个着落。

就是这样吧,还能怎么样呢?阿泽又重重地喝下一口酒,等那股火烧火燎的辣在腔子里,像是吧所有的火烧尽了,他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我的不是,幸得有三叔……这事情,劳烦三叔了。”

“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三叔慨然应道,看着他的神色,算是把心放下来,接过酒壶,也学着阿泽的样子灌下去一大口,结果呛得胡子下巴上全是酒。

只是后来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阿泽并没有想到,他没能再去找阿俏,也没能跟阿俏说上那句对不起。

是船帮的少爷亲自引着自己的家丁,以及官府的差役,到码头边上拿的阿泽。长公子并不曾出面,他也不需要出面,拿一个小小的阿泽而已。

当时黑黑压压,码头上挤了一大片,都是甚少到码头上来的人。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网,惊疑不定:这架势,是要干什么?

船帮少爷走到前头,以睥睨的姿态打量着码头上劳碌的汉子,冷冷地吐出一句:“那个叫阿泽的,在哪里?”

阿泽就这样被带到船帮少爷跟前,一帮差役虎狼一样,押着他就要走。三叔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地挤到跟前:“你们,哪能随随便便抓人哪?这,这是怎么回事?”

船帮少爷已经转身,闻言冷冷回头,丢下一句:“什么叫随随便便抓人?他偷盗,有人亲眼看到,他偷了我们船帮的东西,现在就带着他去起赃。”

阿泽头脑里轰然一片,船帮少爷说了什么,码头上议论纷纷说的又是些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被押着一路带回去他那间小屋,船帮少爷居然熟门熟路,像是笃定不会认错。

这世界,几时见过强权有错?错的永远是阿泽这样的人罢了。

直到一包又一包金珠玛瑙、玉石翡翠——阿泽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好东西,明晃晃的,能闪瞎人眼,如今却货真价实从阿泽床底下被起出来,围观的人,尽只剩下抽冷气和惊呼的声音。

船帮少爷笑了,看着阿泽,像是看着一只戳在鱼叉上的鱼,有怜悯,还有残忍和快意。

“这下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阿泽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比谁都知道,说什么也是没有用。船帮少爷,甚或是背后的长公子,是决意要置他于死地。他是网中的鱼,砧上的肉,待宰的羔羊。

阿泽闭上眼睛,不去看那晃眼的珠宝光泽,只是心里头却不受抑制地想着:那么多的宝物,一样样拿出来,换来跟阿摩耶喝茶,怕是能喝到天荒地老,头也白了。

船帮少爷志得意满地一笑:“都带走。”

只留下三叔声嘶力竭地喊:“真不是阿泽!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不会做贼的!他若是偷了这些东西,早该远走高飞,怎么还会一日日撒网打渔!”阿泽很想回头,叫他不要喊了,然而脖颈被人死死压住,动也不能动一下。他很想说不要押这么紧,反正他也不会逃,反正,逃了也是没有用,天地之大,难道有他容身的地方?

阿泽被关进郡府的大狱里头,乌漆麻黑不见洞天,阿泽的心里,一步步可是清清楚楚。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了阿摩耶,得罪了长公子和船帮少爷,以及整个秋田港所有的男人,眼下谁不是恨他入骨——就凭你,凭什么?

阿泽浑不知道自己在那牢里呆了究竟是多久,多少天,本来暗牢里头既不见天日,哪里知道日升月落;再者,阿泽自进去以后,不知道受了多少顿打,多少次他被悄悄押到刑室里,对方也不审不问,只管各种刑具一起招呼,最多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乱打。与其说是对付犯人,倒更像是一场又一场泄愤。阿泽咬住了牙,从头到尾不吭一声——也没有人真正想听他说什么,阿泽想他们多半是要他死,只不过不能死的那么痛快。

因为阿泽倒有一多半的时间是昏迷不醒,那些人下起手来,仿佛他是一块死肉,多少次阿泽也当自己是死了,然而都没有,他还是活过来,睁开眼来——一睁眼等着的又是下一场刑罚,或者毒打。

暗牢里的其他人等,据说因此还开了一个盘口,赌阿泽能撑到几时。

“这一次再拖出去,就不会再有命回来了。”其中一个瞎了眼的瘸腿老犯人言之凿凿地说,“我赌一碗苦菜汤。”

“那我就赌两碗!”另一个一向跟他不对付的老犯人随即拍着牢门,大声喊道,然而谁都听得出来,他底气有些不足,显然是并不有把握,阿泽能熬到下一次的刑罚。

阿泽听不见他们乱哄哄的喧嚷,听见了又能有什么?他反正是要死的,死之前还能让人热闹一下,也就是这样了。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不知道躺了多久,身上的痛已经麻木迟钝,渐渐感觉不到了,脑海中混沌一片,空茫茫所谓喜乐伤悲,半点也无。甚至于来拖他受刑的人来拉他起来过,然而软绵绵的像拖着一团棉花,随后两个人低声合计了什么,居然没有再拖他去,而是就丢在监房里。

那赌出去两碗苦菜汤的,因此又松了一口气:好歹又能延宕一刻,不比那么早难堪加上心痛。暗牢里清苦,一天只合半碗苦菜汤,两碗那便是能要人命了。至于那赌一碗的,却是怏怏了好一会。

阿泽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勉强睁开眼,看见的也都是血红颜色——他的眼睛早被打的出血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依稀铁门被推开,有人的脚步声走进来。

那声音太轻了,不像是狱卒的重的像踩在人心上的脚步,而且还夹杂着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