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姐不会再出现了。从上山始,这个念头盘踞在陈明朝心中,到下山也没停息。他是逃下山的,那是四年前的事,他没有忘得很干净。有时要见到记忆中的人,才知道自己忘没忘干净。近来他忽然很想找到长姐,问一问她,当时将他送上山是蓄意为之、还是情非得已。——其实他不清楚答案能够给他带来什么。他不记得长姐的面容,只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个漂亮女人。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七八岁。

昨日,他来到了这个没有名字的小镇。郊外的蛇嘶声从他耳畔浮过,悬在天上的月亮中间有个漆黑的洞,只剩下一圈雾蒙蒙的光。街道四周大门紧闭,一个穿黑衣的身影在街上游**,那影子瘦而渺然,差一步融进夜色。陈明朝想向那影子打听,最近的旅馆在哪里。一盏灯火在小巷中等着他,忽明忽暗。

当下,是晚饭的时间。庭院外有人向这里眺望。

旅店的老板娘端着托盘走到露台上。她薄施粉黛,脸颊丰润而脸色苍白,蛾眉也淡,只有起伏的薄唇上微微染着红。她的表情同面容不甚贴合,但这不意味着她顶着一张假的面容。她的丈夫早已死去,名字更被遗忘,娘家姓孙,旁人提及时,称孙氏。

孙氏的发髻松松挽在脑后,插一支桃花珠钗,淡金色钗子上镶着七枚珠宝。她低下头时,同样苍白的颈子从衣领中露出,那衣衫同肌肤交叠的部分漫着薄荷的香气。

陈明朝问:“多宿几日,可有什么不妥?”

她将碟子从托盘中拿出,放在地板上。

“客官尽可以一直住下去。”她答。

“我是有原因的。”

陈明朝望着分隔小巷与庭院的那堵矮墙,背后窗格内灯光明亮,眼前却是黑暗。

“我本意到松州西一座小城,那儿是我的故乡。可惜半路负伤,不能快马加鞭。”

“在这儿养伤便是。你伤哪儿了?”

“背。”

食物摆开。

碟子里有数片青笋,几枚枸杞,一碟炸花生米,卤牛肉,一碗龙须面。金黄的面汤里漂着葱花。筷子伸进碗中时,他的外衣自背后落下,露出一段染污的绷带。她的手掌按在上面,一阵剧痛向陈明朝的五脏六腑中钻。他手一抖,筷子不由停下。油花溅在地板上,皮肤则渗出一层冷汗。

“你是医生?”她问。

“我行过医。”

“那也不能治疗自己的背伤。”

她打开房门。

“我这儿有药。你带了药么?”

“用完了。”

“不打紧。”她道。

她揭下绷带,刺鼻的药粉味涌了出来。那药粉敷得很潦草,一道长刀伤切过后背,边缘红肿,脓液外溢,伤口也没有仔细清理。

“是仇家么?”她微热的呼吸拂在陈明朝背上。

“算是。”他答,“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一顿:“我在那儿待了四年。”

“做些什么?”

“采药,制药,看病,杀人。”

“你会武功?”

“以前会。”

“现在不会了?”

“很久不用了。”

“男人真可怜,”她说,“不会武功就没法子保命。”

她将发黄的药粉慢慢拭去,重新涂上药膏。她的手指每次经过,都有寒意和疼痛往陈明朝身躯里渗。他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面,汤是滚烫的。百草门的人还在追他,他觉得这儿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