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波诡谲(一)

八月十一,离决战之期还有四天。

阳光洒落在叶溪虹的眼里,也在心中,他的怀里的“或跃在渊”的酒还未开封,他觉得还未到时候喝。

叶溪虹、云若幽陪着陆喜鸳把“燕小青”与“律青川”的骨灰盒送回了苏州城高升钱庄。他让大管家胡亮务必保管好,等八月十五后,陆喜鸳再回来取。

陆喜鸳并未走入高升钱庄,而是在高升钱庄对面的“翠微寒舍”里会面。

这是一座景致幽然的私家庄园。是陆东升的产业之一,是陆东升平日里接待江湖豪侠与重要官员的地方。

叶溪虹与云若幽在翠微寒舍的“集萃园”等候。

他们看着在远处楼阁里的陆喜鸳,其谦谦公子的形象才略微深刻了一些。

胡亮似乎在告知陆喜鸳什么急情,陆喜鸳起身拍了拍桌子,背负双手,似乎埋怨着什么。

胡亮忙起身致歉,陆喜鸳说了几句便离开,下得楼来。

胡亮在楼阁栏杆上望着陆喜鸳怒气满怀的样子,一脸着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叶溪虹与云若幽面面相觑。

陆喜鸳走入二人身前,却面如春风地道:“久等了,我们走吧!”

叶溪虹一边望着远处楼阁上大管家挠首无奈的模样,一边看着陆喜鸳,轻声道:“莫非钱庄有什么急事?”

陆喜鸳知道瞒不过叶溪虹的眼睛,于是道:“我们出去再说。”

原来高升钱庄陆东升也成为了鱼邪衣挑战天下群雄的赌局庄家之一。现在全天下登记在案的已有六十五家钱庄参与了鱼邪衣背后的交易,这其中还包括了九大通天商铺,声势与规模不可谓不浩大。

在苏杭两地,所有的钱庄均以高升钱庄马首是瞻。特别是此次鱼邪衣与叶溪虹的决战,高升钱庄是背后的推手之一。毕竟决战之地在杭州城。在生意上,不管陆东升做什么,陆喜鸳从不反对,但是此次,陆喜鸳非但反对,而且他还斩钉截铁地告诉胡亮——“如果他还不收手,我一辈子都不回来”。

叶溪虹听完后,告知了陆喜鸳一些内情。

从鱼邪衣挑战第一个江湖人“白龙剑向坤”开始,背后的黑暗钱庄“冢麟”、“海牙”便已开始运作,通过一十四场决战,如今交易的筹码已做到了惊人的地步。

叶溪虹调侃道:“现在我与鱼邪衣的赔率如何?谁高谁低?”

云若幽笑道:“那还用说,肯定是溪虹哥哥高!”

陆喜鸳一脸苦涩,神色复杂,轻轻一叹,道:“据管家胡亮告诉我,现在最新的赔率还未公布于天下。但是他告诉了我——鱼邪衣的赔率是一赔三,而你的赔率是……一赔九。”

云若幽道:“一赔三……一赔九——那到底是数字大的好,还是数字小的好?”

陆喜鸳道:“赔率越高赢的几率越小,反之赔率越低赢的几率越大——所以……在天下人的心中,都觉得买鱼邪衣的胜算更大!”

云若幽一惊,怔道:“凭什么?凭什么溪虹哥哥的赔率那么高?就没有人相信溪虹哥哥能赢是不是?”

叶溪虹面不改色,嘴角一扬道:“我也去买鱼邪衣赢,说不定也能够赚笔喝酒钱!现在苏州城的投注点在何处?”

陆喜鸳道:“在各大钱庄都可以投注,不过今日午时在苏州城‘凤来楼’会有一场规模浩大的交易会。”

叶溪虹略微担心,道:“这场交易会,是你父亲操办的?”

陆喜鸳点着头。

叶溪虹笑道:“走!我们去看看!”

陆喜鸳看着叶溪虹一跃向前的身影,只好跟上前。

云若幽似乎也有所察觉:“相信溪虹哥哥不就好了,其他的不用想太多。”

巳时三刻,叶溪虹、陆喜鸳与云若幽刚走到凤来楼,便已瞧见酒楼里拥挤不堪的场面,混杂的喧哗声一点也不比枫桥闾门一带的商圈差。三人挤进酒楼大门。客栈里的江湖人士占了九成,但是没有大门大派的子弟,他们的口音各异,穿着也不统一,佩带的兵器也是多有不同,很难第一时间分辨他们的身份。客人已把酒楼能塞的地方全部塞满,没有板凳就坐地上,没有桌子就拿着酒喝端着饭吃,就连楼梯也坐满了客人,二楼的栏杆处也悬着不少客人歇息的双腿。二楼吃完饭的就飞下大厅,大厅见二楼空了就飞了上去,此情景颇为奇异。

此间各种声音都有,嘈杂得就像是即将煮开的热水。

此刻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却只有一个。

“弹花剑无影,碎梦刀无痕——‘天外神剑’鱼邪衣与碎梦刀叶溪虹的决战!”

便在此时,一个人的声音传来:“鱼邪衣在一个月之内已击败一十四位江湖中最顶尖的江湖高手,包括‘连云剑庄庄主’沈空侯和‘佛剑无涯’苏心海这两个可以说直逼剑神叶晨的剑客。我相信他这次还是会赢。”这个人的声音很低沉,也恰恰能在纷杂的声音里突出。

一个声音尖锐的人道:“可是‘碎梦刀’叶溪虹的‘破境虚音’的绝妙刀法已堪破刀术之道,难道他不值得看重?况且叶溪虹是刀魔傅天狼的徒弟,又是神剑叶晨的儿子!”

声音低沉的人道:“叶溪虹的刀确实不错,听说他最强的刀法是他的左手刀。可是他的左手刀从未出过鞘!如此隐秘难测的刀法——你有信心?可是鱼邪衣出剑的速度与辉煌,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他的剑又有几人能够披靡?”

“当今天下确实已难出其右!”

“不错,他已将燕氏九剑里的‘飞雪连城’、‘琉璃剑影’、‘万境归墟’三招剑术都已融会贯通,真是旷古烁今的剑术奇才!”这个人的声音本来很低沉,在念出“旷古烁今”这四个字的时候却兴奋得叫破了音。

“鱼邪衣与叶溪虹这一战的盘口如何?”

“鱼邪衣是一赔四,而叶溪虹是一赔十。这次所有的人还是看好鱼邪衣,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悬念!一会等轩辕老爷子等人来了就知道大局走势了。”

“来来来,我们先喝……”

叶溪虹依旧面不改色,轻声道:“真是有意思。”

陆喜鸳苦笑道:“此情此景,我却感觉像是菜市场!江湖人便是如此,一窝蜂!”

云若幽吐着舌头,道:“我也觉得像菜市场。像在谈论两头仔猪的价格……”

看着云若幽的鬼脸,叶溪虹与陆喜鸳对视一笑。

他们都觉得有云若幽这样的女子在身边很好。对江湖涉世不深,无心机,医术还高,还聪明伶俐,人也美。他们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说隐秘的话。

“轩辕奇老爷子到了!司马千光、魏陵金、申屠悔、萧史龙也到了!”

凤来楼里所有人全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掌声与欢呼声取代。

剧烈的鼓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这五人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进凤来楼才停息。

叶溪虹、陆喜鸳与云若幽赶紧抢占有利位置看热闹。

只见大厅里的人已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摆放着五把椅子,一字排开。最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老人,这个老人只是头发白了,身子骨却非常硬朗,一双眼睛更是精力旺盛,皮肤也没有皱纹。这个人就是众人口中的轩辕奇,似乎是这些人口中的领袖。

白发老人左边的汉子才五十多岁,头发却已光秃,他不停地摸着脑袋,就好像摸多了头就会长满头发一样,他的脸极长,就像是马的脸,真是人如其名,司马千光——“似马”“千光”。不过他衣着华贵,其双手上每一根手指都带着宝石戒子,其脖子上也带着一串巨大的黄金项链,实在是财大气粗,珠光宝气。

轩辕奇右边的魏陵金也约莫五十多岁,他一脸麻子,也许是麻子长的太多,很难寻觅到他那双极细小的眼睛,你找到了他那双眼睛却又找不到他的嘴巴了,似乎他的五官就掩埋在了他的麻子之下,他也不在乎。他的衣着简易,与司马千光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

司马千光的旁边坐着一个蓝衣青年,这个青年的脸是苦的,苦瓜一般。愁眉苦脸就不说了,还常常摇头叹气,他本来颇为俊朗,却让人不想多看他那张脸,申屠“悔”这个名字也取得很贴切。

最后一个坐在魏陵金旁边的则真正是个美男子,他约莫二十多岁,叫做“萧史龙”,似有萧史乘龙幻化升仙之意,他整个人充满仙气,握着一把香扇,举止也颇为雅致。

大厅里安静得过分了,甚至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轩辕奇咳嗽一声,打破了沉寂,只听他道:“刚接到确切的消息,鱼邪衣得到了当今武林第一谋略家,华山神隐陈禅的指引,再次突破了剑术的巅峰!大家说,这是不是个好消息?”

“是!”“太好了!”

叶溪虹与陆喜鸳倒是惊出了一声冷汗。

叶溪虹咬牙道:“陈禅不是失踪了吗?”

轩辕奇笑了,看到轩辕奇笑,在场的所有人才一起附和着笑了。

笑声也随即停止。。

轩辕奇道:“大家相不相信老夫的眼光?”

在场的人众口同声道:“相信!”

轩辕奇笑道:“很好!很好!只要跟着老夫走,老夫包大家数钱数到手软!”

众人再次同声道:“跟着轩辕老爷子没有错!”

轩辕奇道:“下面是最紧张的时刻了,老夫要请到一位重要的来宾!”

“是谁啊?”大家都在议论。

轩辕奇拍着手,喝道:“有请苏州城高升钱庄的庄主陆东升陆老爷子!”

陆喜鸳心中一沉。

叶溪虹揉了揉他的肩膀,云若幽也挽着他的手。

众人让出一条道路来,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封金色的信笺。

那是个儒雅英俊的男人,保养得极好,只是眼神之中充满了沉郁之感。

陆东升没有看到人群中的陆喜鸳,而是径直来到中央轩辕奇的身旁。

轩辕奇与陆喜鸳默契地躬身一笑。

轩辕奇道:“大家安静了!下面是重要的时刻!仔细听陆庄主说话!”

陆东升咳嗽了一声,他挺直了腰板,打开金色信笺,扬声道:“我宣布——‘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弹花碎梦决’——现在赌鱼邪衣胜的赔率是一赔三,而赌叶溪虹被杀死的赔率也是一赔三!这是最新的消息!大家赶紧在决斗前下赌注吧!多下点,下的多,赢得就多!”

众人开始猛烈地鼓掌,掌声穿透楼宇,直破云霄而去。

叶溪虹没有说话,他赶紧抑制住了陆喜鸳的情绪,云若幽却也似乎被气炸了!

叶溪虹拍了云若幽一下,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叫你看住烂鸳鸯,你倒还生气了!”

云若幽挽住陆喜鸳的手臂,心中仍旧愤懑不平。

“快让让!”

这时,八个劲装大汉抬着两个巨大的红木箱子从客栈门外走了进来,众人纷纷让开。

两个红木箱子放在大厅里,一字排开。

左边一个箱子的上面写着两个金漆大字“胜负”。右边一个箱子的上面写着两个金漆大字“生死”。

胜负箱子的里一分为二,中间用铁片隔开。

左边写着“鱼邪衣”,右边写着“叶溪虹”。

生死箱子同理,左边写着“鱼邪衣”,右边写着“叶溪虹”。

轩辕奇坐下喝着茗茶,歇着嘴力。

陆东升接着道:“因为前面一十六场决斗投注量实在太多太广,江南江北的投注点现在已全部满员。今天轩辕老爷子和陆某决定在这个‘凤来楼’里特别开设一个临时投注点,不收银两,只收‘陆、郑、楚、袁’四大钱庄联营的银票,大家最好还是按老规矩用信封将银票封好,在信封上写清楚自己的名号,姓名,性别,门派和在哪个地方下的赌注,写清楚具体的银票数目,还有写上投注的时间,时间要精确到几时几刻等等。大家清楚了的话就开始往箱子里投注吧!”

轩辕奇旁边的司马千光补充:“如果实在是带了银子来的,先到‘高升钱庄’换取银票。今日投注截止的时间是午时三刻!过时不候!大家抓紧时间!”说完,他抓着脑袋,呵呵笑着。

其他三个人喜气洋洋,互相聊着天。

话语刚落,在场的众人已纷纷将自己怀里装着满满银票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投进了巨大的“胜负”字样的红木箱子里面,有的人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信封上的字迹,核对有没有写错字,数数银票的金额有没有算错等等。虽然信封过于小巧,但是大概投了将近大半炷香的时间后,巨大的红木箱子里竟然已完成了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里,竟然没有一封是投叶溪虹的。

但是在“生死”箱里,投叶溪虹的已接近四分之三。这应该是与胜负箱对应的。

轩辕奇、司马千光、魏陵金、申屠悔与萧史龙已消失在浩瀚的人群里,那是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的。

陆东升最后才离开,轿子在门外守候着他,大管家胡亮在其旁。

陆东升还未坐进轿子。

一个人的声音道:“你原本知道,叶溪虹是我最好的朋友!”

陆东升转身,当他看到陆喜鸳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朦胧,他擦了擦眼睛,才看清陆喜鸳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

陆东升心疼地走进其身旁,摇着头,想伸手却又收回,脚步略有迟疑。

“你瘦了。何时回家?爹亲自给你下厨,做你喜欢吃的菜!”

陆喜鸳咬着牙,握紧双手,道:“叶溪虹是我的朋友!你这是当着我的面扇了我朋友一巴掌!你要是想让我回家,就立刻停止这一场疯魔一般的行动!简直恶心至极!你现在很缺钱吗?”

陆东升攥着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揉搓着,他淡然笑着,他望着云空,道:“很多时候,做生意其实就是跟跑江湖是一样的,都是身难由己!你永远看不清前面的路有多远有多难,可是人还是必须要走下去不是吗?”

陆喜鸳啐了一口,道:“荒谬!我就不相信你不做,难道别人还用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做不成?”

陆东升低头看着陆喜鸳的鞋子,摇着头,道:“鞋破了。回家换一双吧!”

陆喜鸳收回了脚,满脸羞红,口头上却道:“我不回去!除非你停止这一切!”

陆东升闭上了眼睛,脸上却仍然笑着道:“这不仅仅是你朋友与鱼邪衣的决战,也是天下江湖的决战,更是所有钱庄与黑暗钱庄的决战!你终究历练太少,还是不懂!”

陆喜鸳道:“你用不着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个家,我是不打算回了!”

陆东升轻叹了口气,摇着头转身坐进了轿子里。

“起!”

胡亮向陆喜鸳挥了挥手,便护守陆东升离开。

叶溪虹拍了拍陆喜鸳的肩膀,道:“干嘛和自己的父亲那么冲!”

陆喜鸳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摇着头,道:“不知道,不想回答,反正看着他虚伪的样子就是不舒服!”

云若幽笑道:“你多好啊,还有这个关心你的父亲,还这么有钱……我从小就没见过爹娘……唯一一个伯父都不要我了……其实你父亲还是很爱你的……”

叶溪虹心疼地挽着云若幽,向陆喜鸳道:“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云若幽脸一红,暗自欢喜,道:“对!别……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陆喜鸳没有再说话,轻叹了口气。

叶溪虹摇着头,道:“看你叹气的样子跟陆庄主是一模一样!”

离午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下注的人还是排着老远的长队。

有的人专门提着一箱箱珠宝银两从“高升钱庄”换来银票。

有的人特地从其他地方赶来投注。

有的人是已经在其他城镇投注过了,又赶来“凤来楼”投注的。

天空中出现了黑云,朵朵黑云仿佛暴雨来临前的预兆,让本来纷乱不已的空气增加了些许阴郁。可是排队下注的人龙并未受天气的影响。

云若幽道:“现在决斗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些人就把钱投给了‘鱼邪衣’了,就好像稳赢了一样!他们是不是得了疯魔还是什么病症?”

陆喜鸳苦笑道:“你医术很厉害,赌钱就没有我在行了。下赌注这个玩意,就是要长时间的预热,预热期越长,这个赌注就会越滚越大,到最后赢的钱就会越多……看眼下这个阵仗,估计这一场决斗的赌注超过天价数字不成问题。”

叶溪虹握紧刀,道:“我有不好的预感。”

陆喜鸳与云若幽同声道:“什么预感?”

叶溪虹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所有人都投鱼邪衣赢,假如鱼邪衣这一场决斗输给了我会怎么样?”

陆喜鸳笑着道:“那就是大庄家赢钱了,所有赌注大庄家没收,而且那些小的庄家门还要倒赔给庄家钱。”

叶溪虹眉心紧皱。天空中的黑云不经意间在他的心里浮现。

陆喜鸳也想到了一点,用手心拍着自己的额头,摇着头道:“这陆老头儿看来一生的心血都要赔了!”

云若幽忽然指着长街一角。

“溪虹哥哥,那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