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癫道人

月光柔媚下的村子,晚风抚动着枝桠,点点的萤火在林间旋舞,夜安静着,像过去的很多个夜一样。

一个黑影突然自林梢间一闪而过,快得像鬼魅。

黑影落在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屋顶上。那是一名道士,黑夜掩盖住了他青色道袍上的酒渍,但掩盖不了他身上浓浓的酒精气味。

世人管他叫做酒癫,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就连他自己都忘了。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该是何等的逍遥。

在人们的眼里,武当的弟子一个个尽是仪表堂堂、手握利剑之人,而酒癫却是个十足的例外,他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手里握着的也并不是剑,而是一个装满了酒的葫芦。他根本不像是道人,倒像是一个落魄的乞丐。

“哪里有邪祟,哪里就有酒癫。”世人是这么说的,可更多的人还是把这句话当做是一个酒鬼的孟浪之言,那些去晦除邪的把戏,不过是骗些财钱罢了,世间哪有什么妖魔鬼怪!

自有关暗影之州的传说历经了几十代、一百代人之后,传说就只是传说,甚至人们都渐渐忘记了这个传说。

或许,数几耄耋之年的人还记得那个传说。相传,暗影之州里生活着一群形态各异的妖类,它们邪恶而强大,它们无畏而凶残,它们的寿命很长却又是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世间所有的邪祟都来自影州,它们在人间肆意妄为、蛊惑人心,甚至幻化成人形,挑起了人间一次又一次的战乱和纷争。它们是罪恶的,总是利用人类的自私和欲望去施行它们的罪恶。

可是很久以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妖,所以老人的话总是被年轻的人当做笑谈。就这样过了一代又一代,那些笑谈都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很多的妖以及身边的怪事,到头来不过是人类自己的装神弄鬼。

但酒癫明白,影州是存在的,妖也是存在的,人类所处的中州至今也残存着诸多来自影州的妖类。而他的使命就是驱除这些妖类。

自武当的创教道尊用剜心的代价,封印了影州和中州的结界缺口之后,中州便不再遭受影州妖族的侵害之苦。但没有人知道那个缺口能被封印多久,酒癫自然也不会知道,而他知道,一旦封印被再次打开,整个中州将生灵涂炭。

两界的缺口地处武当山之内,由武当历代资质最深的四位长老把守。缺口需要从中州内部打开,而打开缺口的方式是同时激活十二道符。十二道符起初在来自影州的十二只异兽身上,但上千年的朝代更迭和历史轮回里,十二只异兽和符都已散落人间不知去向。有人说,异兽早就死了,符早就埋在泥土里烂了。也有人说,有个牧羊的孩童捡到了一个符献给了他的领主,领主把它做成了一块精美的玉,那块玉叫做和氏璧。

不管传说的真伪,武当一直在搜寻影州妖类的踪迹,抑或是它们在中州的后裔,然后将其关押甚至斩杀,以防它们集齐了符企图打开缺口。

酒癫此次来到淝城,正是为除妖而来。

那是一只狐狸,一只来自影州的狐狸,而早已化作了人形,正躺在被它迷惑了的一个男子的身旁。

酒癫降过无数种妖,起初他以为妖尽是善恶不分的畜类,可渐渐地他才明白,原来妖也会有爱,甚至它们的爱情比人类更为执着更为痛彻心扉。但爱情不是给它们在人间作恶而得以开脱的借口,更何况酒癫是一个根本不懂爱情的人。在他的眼里,妖就是妖。

酒癫抓起别在腰间的酒葫芦,刚要打开再喝上一口的时候,脚下踩着的瓦片突然飞起,于是他一个纵身跳下了屋顶,落在了院内。

他被发现了,但冲出房门的并不是那只狐狸,而是被狐狸迷惑的男子。

酒癫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威猛的人,仿佛千斤的重石在他的手里都是玩具。

酒癫只降妖而不杀凡人,可那人的身手一点都不像是凡人,一身的膘肉在他的身上却如此灵活,出手的招数奇异而诡变,且每招每式都冲着酒癫的要害而来。

酒癫于那人斗了数十个回合才将他击倒在地,随后,他要找的那只狐狸终于现了身。

那哪里是一只狐狸,简直可谓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美人竟会是妖畜所化。

她不仅人美,就连出手的招数都美得无以加复,宛若九天仙娥曼妙的舞蹈,就算是天下最厉害的男人,在她的舞蹈面前恐怕也接不下三招。

酒癫也不能,他虽不懂爱情,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

当美人的手掌再次舞到酒癫身前的时候,指甲突然变得血红而尖长,如利刃般掏向他的胸口。

酒癫捂着被抓伤的胸口,若不是他反应的快,想必血淋淋的心脏已经攥在了美人的手里,然后被她无情地捏碎。

酒癫思忖着,单单降服她已经很是吃力,再加上那个功夫高深莫测的男子,他断然不敌。

于是他便用了诡计,一个“纵云梯”闪落在男子身后,集内力于手掌,重重地击在男子的后背,离死穴只偏一寸的地方。

当美人抱住躺在地上重伤的男子时,酒癫趁机出了手。

被连续的几个杀招打伤元气的美人终于倒了下去,变回了一只狐狸,一只通身血红色的狐狸。

酒癫看着那只狐狸,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时候,却不知身后的男子竟又站了起来。

酒癫猛然回过头,可为时已晚,满眼杀气的男子已经到了身前。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双目被血丝染得通红,脸上和脖颈处以及手臂,凡是**的地方,青色的静脉和红色的血管分明可见,让人不由得心生怖畏。

男子一掌击在了酒癫的肋骨处,他似乎听到了条条的肋骨断裂的声音,以及五脏六腑被震碎的声音,大口的血自口中喷出,身子飞落到丈外之远。

那一掌无论打在谁的身上都足以要命,更别说是在酒癫没有多少防备的时候。

酒癫拖着仅剩的几口气回到了烂酒屋,他好困,又好想喝酒,最好是那种呛到心脾的烈酒。

他有气无力而蹒跚的脚步撞翻了一张桌子,老掌柜寻声下了楼。

“三更半夜怎么也喝成这个样子?”老掌柜抱怨着说,“你不会是没了钱,特意来偷喝我的酒的吧?”

酒癫又吐了一口血,老掌柜这才知道他并非是醉酒的缘故。

“酒!给我一坛最烈的酒!”酒癫对老掌柜说。

“你需要的不是酒,是郎中。你就要死了!”

“郎中也救不了我的命,”酒癫说,“但没有了酒,我只会死得更快。”

“你都要死了,还喝这酒做什么?”

“有了酒我便死不了,”酒癫笑了声,“我只要借着酒好好的睡上一觉,没有了酒,我是睡不着的。”

一脸无奈的掌柜搀着他上了楼,又送了坛烈酒。

两日之后,酒癫还是那个酒癫,他真的没有死,更让老掌柜不解的是,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受过伤。

“他还是人吗?”老掌柜想着,“没有人能够在那样的伤势中活下来,更别说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痊愈!”

娑婆世界本就诸多怪事,老掌柜不再去思考那个似人非人的酒鬼,他更在乎的还是他的店,以及他酿的酒。他斜了眼坐靠在一旁偷懒的店小二,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他要酿出真正的好酒,让那个一口一个“烂酒”的毛头小二心服口服。

他身为这家店的掌柜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前烂酒屋并不叫“烂酒屋”,而叫做“好酒屋”,只是因为他酿不出十五年前那样的酒,才一气之下改了名字。

其实,那个年纪轻轻的店小二在这家酒店的时间比老掌柜还要久,在“烂酒屋”还叫“好酒屋”的时候他就在这里,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五六大的孩童。

老掌柜其实并不算老,只是看起来比较老罢了。十五年前他被迫接下了这家店,以及那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孩子不喜欢他,一直到现在都不喜欢,他们好像是天生的对头。

这十五年来,老掌柜只做了两件事,一个是等待,另一个是酿酒。

他在等待的是这家酒店以前的掌柜,也是把酒店和孩子交付给他的人。一等便是十五年,他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就连他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但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有那个人的消息。

再说酿酒,先前他是不会酿酒的,也根本不懂酿酒。酿酒的方子是那人留下的,一样的方子,可他就是酿不出一样的酒。

小二是品酒的人,小二不喝酒,只是品酒,而他也只品过那人和老掌柜的酒。从“烂酒屋”还是“好酒屋”的时候,小二并不称那人为掌柜,而称先生,他只称如今的老掌柜为掌柜。

“烂酒!”

十五年前,当老掌柜把他酿出的第一坛酒端到小二身旁,就听到抿了一口酒的小二这样评价道。

“烂酒!”

他满还期待地把第二坛酒端到了小二身旁,而小二依然这样评价。

“还是烂酒!”

小二对他的第三坛酒评价说,于是,“好酒屋”就成了“烂酒屋”。

“烂酒!烂酒!”

十五年过去了,小二依旧是如此评价他酿的酒。

他越来越讨厌满嘴毒舌的小二,也越来越想见到那个把这里的一切都丢给了他的人,有时候他恨这家酒店,也恨那个人。可更多的时候,他也爱这家酒店,也爱上了酿酒。

“这么好的酒,为何要说成烂酒呢?”酒癫终于忍不住问小二说。

“烂酒就是烂酒,没有为什么!”小二不屑地说,“等你尝了真正的好酒,你自然会明白它为什么是烂酒。”

“我什么时候才能喝上真正的好酒?”

“也许很快,也许很慢。”

“很快是什么时候?很慢又是什么时候?”酒癫又问。

“很快也许是今晚,很慢……”小二突然不说话了,一向爱笑的脸变得阴沉起来。

“你们都是在等酿酒的人吧?”酒癫说,“但是你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小二执拗的样子。

“能回来的早就回来了,回不来的你们就算等到死他也回不来。”

“要死的人都死不了,你怎么又知道,回不来的人就一定回不来呢?”低头算账的老掌柜也开了口说道,“要死的人没有死,是因为他还不到死的时候,同样的道理,回不来的人没有回来,是因为还不是他回来的时候。”

“可十五年可以做完很多的事。”酒癫说。

“十五年的确可以做完很多的事,但也可能只是在做一件事,比如我,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做酿酒的掌柜。”

“一个酿了十五年烂酒的掌柜!”小二在一旁低声补充了句。

酒癫笑了笑,原来世界上还有比他更疯癫的人,可以心甘情愿地耗费十五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去等待一个生死未卜的归者。

归者也许在归来的途中,也许还在远去的路上,但等待归者的人,一直就等在原地。

他呢?他是归者还是游者?连酒癫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他两者都不是,他只是茫茫人海里,一个孤独的流浪者。他没有家,所以四海为家。他没有爱,所以无所不爱。他什么都没有,所以面对肃杀的苍生时,他无所畏惧。

他是酒癫,一个无关红尘却以酒为命的道人。

他是道人,一个服魔降妖却注定孤独的酒鬼。

“听说了吗?孟郢发生了命案!”

酒癫听到邻桌的一个男子对同来就餐的另一个人说。

“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另一个人回答,“死的还是个秀才!”

“听说是觊觎秀才之妻的美色。凶手是个屠户。”

“绰号叫做猪肉王。”

“你认得?”

“谁不认得,孟郢就他一个屠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