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吴震赶到的时候,只见裴明淮正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榻上。一具尸体伏在不远处,裴明淮身边却堆满了珠宝,不由得也吃了一惊。
裴明淮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睛。“你来了,来得好快。”
吴震道:“我本来就要来的,不是叫你别来吗?这里出了什么事?”
他走到榻沿,想伸手去取那些珠宝,裴明淮却高声道:“不要动!”
吴震立时缩手。“有毒?!”
裴明淮道:“那人便是中毒死的。毒性极烈,只需碰触到便会渗入肌肤,立即发作,并不须服下。”
吴震去察看那具尸身,一惊道:“清虚?!”
裴明淮道:“正是他。”他把方才之事详详细细地与吴震讲了一遍,吴震听了便道:“必定是那幕后真凶要将清虚杀了灭口,便将答应给他的珠宝上涂了剧毒。清虚这等人自会喜不自胜地检视珠宝,必然中毒身亡。只不过,那真凶却未曾料到你会在这时前来。若非你在这里,凶手便可轻轻松松地处理掉清虚的尸体,然后把珠宝带走。”
裴明淮道:“我来只是巧合,不过也实在是来得凑巧。”他用一方撕下来的衣襟包着那朵珠花,递到了吴震面前。“这便是他临死时竭力想要给我留下的线索。”
吴震瞪着那珠花,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道:“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在等你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想得头都大了,却还是想不出个结论来。”
吴震道:“也许那人的名字里,有个梅字?”
裴明淮狐疑地道:“跟金家有关的人,有名字里带梅字的吗?”
吴震道:“虎魄……难不成谁的名字跟虎有关?”
裴明淮道:“有吗?”
吴震想了半天。“好像没有。”他见裴明淮皱起了眉,默然不语,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我在想西偏院里少掉的那个人。”
吴震略一沉吟,道:“那个叫江平的?”
裴明淮道:“不错。我在小楼上见到他的时候,便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好像以前见过。但我仔细打量他,我却可以确定我以前从未见过他。”
吴震道:“江湖上擅长易容术的人很多。”
裴明淮道:“不错,出神入化的我也见过,确实是神乎其技。”
吴震一凛道:“对了,眼睛。无论易容术有多厉害,眼睛也是变不了的。”
裴明淮微喟一声,道:“那江平是个瞎子,两眼无光,你叫我如何分辨?”
吴震道:“你认为他是谁?”
裴明淮道:“就算他是我想的那个人,我也不认为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叹了口气,道,“你忘了上次在黄钱县发生的事了?”
吴震脸色一变。“你说那个江平可能会是他?”
裴明淮扬眉。“你好像很紧张?”
吴震正色道:“九宫会势力之大,江湖上再无帮派能及,朝廷自然也重视得很。——当然,这九宫会中人也算是知情识趣,轻易也不会来惹官府。但越不来,就越有深忧,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裴明淮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说不会去招惹九宫会的人么?”
吴震冷哼一声,道:“如果是他们撞上门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明淮笑了笑,突然想起吴震本来说要去找卢令,便问:“你跟卢令谈了些什么?可有收获?”
吴震哦了一声,道:“我把他抓起来了。”
裴明淮险些跳了起来。“什么?你把卢令抓起来了?这是为什么?你真以为是他杀了金百万?”
吴震冷冰冰地道:“至少在如今,他的嫌疑最大。金家父女被害,唯一能得到好处的人便是卢令。我不怀疑他,怀疑谁?”
裴明淮气极而笑。“神捕就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抓人么?”
吴震道:“谁说我没有凭据?你在这里忙,我可也没闲着。”
裴明淮呆住。“凭据?什么凭据?”
吴震道:“我问他,昨天夜里丑时,他在哪里。他说他与成伯成仁二人在弈棋,我便去找成伯成仁求证。”
裴明淮奇道:“他此时还有心情下棋?……”
吴震道:“你也有这样的疑问,更不要说我了。他确是跟成仁在下棋,输了数子,成伯在旁观战。但中途他曾出去过一次,大约有半柱香的时分。”
裴明淮皱眉道:“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出去?”
吴震冷冷道:“据卢令说,他下棋下得脑中发昏,才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裴明淮呐呐道:“这也是常情。”
吴震道:“我只是觉得他在那时候出去有些可疑,并没认定他是凶手。你若想替他脱罪,最好也加把力。”
裴明淮苦笑道:“我在这屋顶上淋了半日雨,难道还不够卖力?”
吴震道:“是,裴三公子,辛苦你了,我可没请你来!徒劳无功,这清虚死了,留具尸体有什么用,我也不能从死人嘴里问话啊。”
裴明淮叹道:“我是想看看清虚约的是什么人。一时好奇,却断送了清虚的性命。现在线索又几乎全断了……”
吴震反倒安慰他道:“清虚不是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么?”
裴明淮苦笑道:“那朵珠花?无字天书也不为过吧。”
吴震却道:“那总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我相信,清虚在临死前定然是极其清醒的,他也不会打个很难的哑谜让你猜。这个谜底一定十分简单,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想到而已。”
裴明淮对他这种说法却很是赞同。“对,我也认为一定特别简单,但是因为太简单了我们反而想不出来。”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把卢令抓了起来,关在哪里了?”
吴震道:“我只是让他留在自己房间里,派了两个人看守,不得随意外出罢了。”
裴明淮松了口气,笑道:“你果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这时,吴震手下一名捕快来报道:“吴大人,我们找到飘香斋的伙计了。”他还想说下去,吴震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道:“那伙计人呢?没带来?”
那捕快苦笑道:“带来是带来了,却是横着抬进来的。”
裴明淮一惊道:“他死了?”继而又叹道,“我早该想到的。连清虚都逃不过毒手,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小伙计?我上次来时,便觉着那伙计神情不正,果然……”
吴震却在一旁,绕着那清虚的尸身走来走去。“这清虚面色紫黑,七窍流血,跟之前那水上飞的尸体无甚两样。他们中的应该是同一种毒药。”
裴明淮道:“就是齐林说的,水上飞的独门毒药?”
吴震沉吟半日,方道:“这事情,也着实怪异。郭飞——哦,便是水上飞的真名——落网多年,他自己是绝不会再有这毒药的。当年他跟一个女子一起,很做了些案子,专跟官府过不去。后来他被抓了,这女子却侥幸逃脱,从此再未现身。此毒配制繁复,别人又哪里去找,难不成是那个女子?可是,对那个女盗,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了,她从来都是蒙面作案,只知她一手缺了一根手指,郭飞对此也是守口如瓶。还有一件事,更是古怪。朱习被杀,是因为中了柴大魁的暗器……”
裴明淮道:“柴大魁?说是他那暗器以机簧发射,上面喂有剧毒,十分霸道。”
吴震道:“你对江湖上的事,倒也知道得多。不错,那柴大魁是在我手里落网的。”
裴明淮道:“原来是你?柴大魁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诸多猜测,原来却是你干的?”
吴震面无表情地道:“你当我那大牢关的就全是些鸡鸣偷盗之徒了?”
裴明淮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对你吴大神捕的敬仰又多了几分。你怎么抓了这么多大盗?水上飞,柴大魁,还有什么采花贼的。”
吴震斜睨了他一眼。“这都不懂?这些都是独行盗,凭仗的只是武功胆量,又没什么后台背景,抓起来得心应手啊,也不必担心抓了又有人来疏通打点,白忙一场。哦,还能算是功劳,我这神捕,总得干点事,是不?我总不能事事都找你帮忙,是不?总不能回回都把你师傅抬出来,是不?”
他一连三个“是不”,裴明淮是真的无话可回了。
本章知识点
琥珀写成虎魄,错了吗?
没错。
琥珀才进入中国的时候称“虎魄”,讹传为老虎魂魄所化。《汉书·西域传》记载:(剡宾)出珠玑、珊瑚、虎魄、流离。不过,到了唐宋时期,也就开始称“琥珀”了,老虎魂魄的迷信也开始被破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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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震又道:“我们少在这里说闲话,我告诉你,柴大魁落网之日,我便将他关入大牢,他吐出了他多年的赃物,也把他的独门暗器交了出来,以求活命。”
裴明淮道:“他是怎么也活不了命的了。”
吴震毫无笑意地笑了笑道:“你是懂行的。像他这种人,杀人如麻,手上沾血颇多,进了那道门,便是走过了奈何桥,回不了阳间的了。”
裴明淮道:“柴大魁如今还在大牢里?”
吴震摇头道:“已被处决。”
裴明淮沉吟道:“那么那他的暗器现在何处?”
吴震叹道:“失窃了。”
裴明淮怔住。“失窃了?在哪里失窃了?”
吴震道:“在我手中失窃了。”
裴明淮不由得笑道:“在你手中失窃?你不是在开玩笑么?”
吴震道:“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却不是。”他又道,“所以我一见到朱习的死法,心里就打了个突,那分明就是……”
裴明淮道:“你将它放在何处?你家中?”
吴震眼中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神色。“我不使暗器,怎会带至家中?那公盐也成了私盐了。”
裴明淮道:“那你究竟放在何处?”
吴震眼中的古怪之色更浓。“其实你早已进去过了。”
裴明淮一怔,随即省悟,失声叫道:“难道便是朱习被杀的那间屋子?”
吴震道:“不错。那屋子除了放骨灰罐,也会放些在牢中死去的犯人的遗物。”
裴明淮想了想,那满墙的木格子上,除了黑色的骨灰罐,确有一些盒子、瓶子之类的物事。“那也就是说,不管是谁,进去随便拿也不会有人知道。门本来也不曾上过锁。”
吴震道:“正是。”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盗走此物之人,必定是能够随意进出大牢之人了。你们中间必有内贼!”
吴震叹道:“那里面的东西,随意扔在那里,都是年久积灰的,不曾记录,也没人会去查上一查。”
裴明淮埋怨道:“你当日若跟我说,我们可少走很多弯路!我一直想不通那大牢里的人为何会进入放置骨灰的房间,又把骨灰罐乱丢乱扔,一地都是。现在看来,他必是极慌张地在寻找什么东西。”
吴震道:“木架上东西放得极是混乱,想找个什么还真不容易。”
裴明淮又想了片刻,仍然摇头道:“不通,还是不通。”
吴震道:“哪里不通?”
裴明淮道:“我们方才说,只有能自由进出大牢中的人,才能盗取,是不是?”
吴震道:“不错。”
裴明淮道:“如果换了我,我必然会悄悄进去寻到,然后带走,据你说那屋子也不上锁,要想取走必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最好的做法当然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找到,可你看看,结果闹成什么样了?”
吴震道:“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我也想过,也许是朱习正好撞见了,那凶手才不得已杀人灭口?”
裴明淮道:“那凶手为什么要把里面的骨灰罐砸碎那么多,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人注意到的么?”
吴震道:“也许朱习跟他打斗过,撞翻了……”他说到此处,也说不下去了。很明显朱习是被一针毙命的,连腰刀都没有拔出来,又哪里有打斗的可能?他只得苦笑道:“所以说,我怎么都想不通了。”
裴明淮道:“所以我想凶手一定是有意把骨灰罐砸碎的。原因我如今还想不出来,但他一定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他沉吟了半日,道,“吴震,我们再去一次大牢。我决不相信,那么多个大活人就那样平空消失了?决不可能。以前我认为那些囚犯失踪跟金百万父女的事是两回事,现在连清虚也死在那种毒药之下,所以我想两件事一定是有关联的,只是其中的关系我们现在还想不到而已。”
吴震道:“也好,现在就去吧。这里交给我手下就行了。”
这时候,两个捕快抬着一具尸体进来了。吴震把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掀开,问道:“明淮,这人可是你那日来询问时遇见的伙计?”
裴明淮一看,那人三十余岁年纪,鼠眼猴腮,正是那天他来时遇到的人。“不错,就是他。”
吴震指了指那伙计的颈间。“一针毙命,跟朱习一样。”
裴明淮沉吟道:“想想有些奇怪,若是清虚一时三刻之间不急着检视那些珠宝,或是我在他中毒之前便将他给擒下了,那会得如何?”
吴震道:“凶手并未料到你会在此时到飘香斋来,你来只是偶然罢了。”
裴明淮眉头仍然未展,只道:“也许吧。”
他走到了门口,深深吸了两口气。雨已停,屋檐上的水滴还在往下滴。裴明淮望着一院被雨水洗过的芭蕉,道:“飘香斋的主人,想必是个很讲究的人。”
吴震道:“你认为清虚不是飘香斋的主人?”
裴明淮道:“不是。他只是被人约到此处而已。他有锁匙,也只因是别人给他的。”
吴震道:“还有别的佐证么?”
裴明淮道:“他方才在房中找烛台,找了半日也不曾找到。看他动作,对房中陈设极不熟悉,若他是房主人,又怎会如此?”
吴震又走到了清虚面前。清虚刚死不久,他也不敢轻易去碰清虚的尸身。但他却蹲下了身,仔细察看,一张脸几乎都快跟清虚紫黑色的脸碰到一处了。裴明淮忍不住提醒道:“小心毒。”
吴震道:“明淮,你过来看。”
裴明淮走了过去,吴震指着清虚的脸,道:“他的脸上易过容。”
裴明淮一惊,取过了火折子细看。吴震所言不虚,因为光线极暗,清虚的死状又极可怖,裴明淮并未对他的脸多加察看。这时清虚唇上的白须已然有一半脱落,白眉也有些掉了下来,显然是粘上去的。
吴震取了几块布片包手,将清虚的白眉白须撕了下来。虽然面呈紫黑,但这时便可看出清虚绝不是个老人,而是个顶多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裴明淮怔了半日,问吴震道:“你可认识?”
吴震道:“不认识。”
突然,从门口传来了一声惊呼,两人一抬头,却是守在门边的一名捕快。那捕快满脸惊讶不信之色,呐呐道:“大人,他……这人我认识。”
吴震精神一振,大踏步便走到那捕快面前,道:“是谁?”
捕快道:“这人便是乔青松,抓他的时候,我也在场。”
吴震脸色陡变,裴明淮问:“乔青松是谁?”
吴震道:“你难道就没看我给你那份大牢里失踪囚犯的名录么?乔青松就是那失踪的十名囚犯中的一个!”
裴明淮只觉尴尬,他还压根没看过那份名录。“那你呢?你居然连自己管的犯人都认不出来!”
吴震道:“这人是刚送过来的,我还没见过。他不是我抓的。”
裴明淮道:“总见过画像吧?”
吴震道:“那画像跟这人差得不是一丁点,人又死了,脸扭曲变形,恐怕他老婆都认不出来!”
裴明淮无言,只听吴震又道:“如此说来,我已经找到两个失踪的犯人了。也罢,尸体也可以交差。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