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方家看来该是此地一大富家,屋舍占地数顷,朱漆大门,金漆门环,甚是气派。方家的下人跟英扬极熟,忙将二人请了进去,但裴明淮留意看这些仆佣,虽然强颜欢笑,但都掩不住面上一片愁云惨雾。尤其是这个时辰,方家居然还是灯火通明,想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正堂,只见一个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正坐在当中,愁眉不展。英扬一进门,便叫道:“你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那方起均慢慢起身,似乎是站立不稳的模样,一旁的仆人连忙去扶。他眨动双眼,却似看不清楚英扬在何处,英扬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扶了他道:“我在这里,你这双眼睛,真该好好治治了。”
方起均摇了摇手,连脸上皱纹都似尽是苦涩之意,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这般年纪,若死了也罢,偏生……”他使劲对着裴明淮的方向看了几眼,道,“好像来了位老夫不认识的客人?”
英扬道:“这是我多年的朋友,姓裴名明淮。他方才去了……”他又吸了一口气,方放低了声音道,“黄泉渡。”
方起均“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讶恐惧之意。英扬不等他说话,又道:“明淮在那里救了青囊和墨林。”
方起均又“啊”了一声,道:“什么?”
他再眼神不济,这时也看到英扬和裴明淮手里都扶了一人。他正待走近,英扬却伸手作势一拦,道:“方老爷,你且等一等。他二人的情形有些……”
方起均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们已经……”
英扬摇头道:“不,两人都活着。”
方起均又道:“那……”
英扬又摇头。“不,只是他们二人的脸……被画作了罗刹鬼脸。我方才曾试着用力去拭,竟……全然抹不掉。”
方起均“咕咚”一声,又重重坐了回去,只有喘气的份。家仆忙上来替他捶背揉胸,方起均只喘了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们快去请胡大夫,就说有急事,请他立时过来……赶快去!……”
说毕这番话,方起均又喘了半日,喝了半盏茶,方气息顺了些。又扶了家仆,颤巍巍地起了身,对着裴明淮便拜。“多谢这位裴公子,救了犬子和小女……老夫……感激,感激不尽哪……”
裴明淮见着这样一个眼瞎了大半之人对着自己便拜,哪里当得起,忙还礼道:“不敢当,只是在下正好路过,见他们昏倒在水边,便把他们救了回来。”
方起均略回了些神,便命了身边那仆人道:“快去令人准备些吃食点心,再送茶水来……”
英扬打断了他道:“还跟我客气?还是先把青囊墨林送回房间,让他们躺下的好。”
方起均忙向裴明淮道:“裴公子,您先请坐,容我先去看看我那两个孩儿。”
裴明淮点头,刚要说话,却见英扬正朝方起均打手势。他不知英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不再开口,只坐在那处喝茶。
两人这一去,却去得甚久。回来之时,裴明淮留心看英扬脸色,却觉得英扬的神情,似比刚才放松了些。
英扬与方起均都归了座,英扬望了裴明淮,道:“明淮,你说你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你说什么……黄泉幽冥的?”
裴明淮缓缓地念道:“黄泉难渡,彼岸无花。那声音还说……那黄泉渡口,非人人能过,说……我总是要回去的……”
他的声音里,竟似也带了那幽冷空渺之意,连自己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英扬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明淮,这事得从数十年前说起。”
裴明淮道:“愿闻其详。”
英扬端起茶喝了一口,目注窗外,缓缓道:“数十年前,这黄钱县一带,曾有一唤作‘万教’的教派盛行,据说远自西域而来,教众遍及郡县,竟达数千人之多。”他见裴明淮眉头微皱,便道,“难道你也有所耳闻?”
裴明淮道:“你且说下去。”
英扬道:“这万教十分慷慨,常常分发钱米。历年战乱,民不聊生,你说,明淮,百姓们又怎会不追随他们?”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人总是想活下去的,至于信不信,信多少,那又是一回事了。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英扬道:“万教在此处日益壮大,居然生出了谋反之意。官府派兵过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首的数十名教内首脑,连同那些追随他们的百姓,被剥皮斩首,处死在升天坪上。据此地老者说,血腥之极,那处平台至今仍有数十年前的血迹旧痕,抹之不去。数十具被剥了皮砍了头的尸体被胡乱地扔在那里,不日便被天上的乌鸦吃尽,只余白森森的骨架……”
裴明淮淡淡道:“那也无妨,这万教既来自西域,这等死法本就是极高礼遇,比什么土葬火葬都要来得体面。”
英扬道:“这本是过往之事,年日久了,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但十余年前,却开始有怪事发生。”
裴明淮扬了眉,此时方起均却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有一对儿女,便是裴公子方才所救的青囊和墨林。我妻早逝,我对这双儿女十分疼爱。一日里,他二人却失踪了,遍寻不得。我方家在此地也算大族,派了家丁四处寻找,又报了官府,悬了赏金,但一连找了月余,依然不见踪影。我已几近绝望,但此时,青囊和墨林却被送了回来。”
裴明淮奇道:“送了回来?”
方起均点头道:“他二人在一天清晨出现在我方家门口。下人发现了,立即将他们送了进来。他们两人都毫发无伤,醒了就开始嚷饿,我那心里真是又惊又喜。问起他们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根本说不清楚,只说一直是在一个黑屋子里面,大都在睡觉。我当时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还是胡大夫提出,要替青囊和墨林好好诊视一下。”他脸上骤然出现了极惊恐的神色,“墨林的衣衫一褪下,我便看到了他背上的刺青!”
裴明淮道:“我先前也曾看到过。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是十罗刹中的曲齿罗刹,实在少见得很。”
方起均一双昏花老眼,也透着惊惧之色。“我们这黄钱县的后山之上,留着一幅壁画,上面便有十罗刹女。我们早已看惯了,所以我跟胡大夫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曲齿罗刹,且那刺青极其精细繁复,便是绘画刺绣也不过如此。当下我们又是惊又是疑,去解了青囊的衣衫一看,她背上竟然也……”
英扬见方起均眼望前方,嘴唇不住抖动,说不下去,便道:“方老爷一再追问两个孩子,只是他们年纪太小,什么也问不出来。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将这件事放在心中,过了几个月,也并无怪事发生,虽然还是疑惑不定,但也逐渐淡了。”
方起均惨笑道:“原本我担心的只是青囊长大后,背上有这般一幅骇人刺青,如何嫁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担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裴明淮道:“难道还有别的事发生?”
方起均叹道:“半年之后,黄钱县便不时有孩子失踪。他们失踪的情形,便与我家这对儿女一模一样。失踪月余,突然出现,除去背上多出来的刺青之外,并无伤损……一时间,黄钱县中凡有儿女之家,人人自危,但孩子仍是不断失踪。”
裴明淮脱口道:“难道他们的背上,都被刺上了罗刹?”
方起均道:“正是,三年之中便总共有十人失踪,每人背上一尊罗刹像,各不相同。”眼中又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众人都吓得不轻。平白的后背上被刺青,又是这等可怖的图案,孩子又诸事不知……一时间县中人心惶惶,父母都替儿女们用尽了法子洗涮,可那刺青又怎能消掉?不仅不消,孩子们日益长大,那罗刹刺青竟占了大半个背……”
裴明淮道:“说起来,在下见到的罗刹刺青,实在……太过于精美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格外狰狞可怖。”
方起均叹道:“正因如此,老夫多年来几乎从不敢细看。”
裴明淮思索片刻,又问道:“失踪的孩子,可是男女皆有?”
方起均道:“正是。”
裴明淮道:“是男孩多,还是女孩多?”
方起均一呆,沉吟了片刻,答道:“四人是女,六人是男。”
裴明淮道:“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还是?……”
“只有青囊墨林乃是富家子女,别的都是小门小户的孩子。”英扬苦笑道,“那时凡有儿女之家,想必都是人人自危,官府也是日夜巡视。结果……唉!还是一无所获,丝毫线索也无。这十个孩子失而复返之后,这事儿便是停了,过得久了,便也淡忘了。”
裴明淮听他言语中尚有不尽之意,便道:“难道此后还有怪事发生?”
英扬叹了一声,道:“明淮,这还只是开始。”他想了一想,问方起均道,“最先出事的,是那个叫小玉的姑娘吧?”
裴明淮问道:“这小玉是又失踪了?”
方起均长叹一声,道:“我们本来以为是失踪……小玉第一回不见,大概是十岁光景。五年后……她也有十五六岁了。那时她已经许嫁了她远房表哥,正准备过门,一家子正喜喜庆庆的,再不想突然会出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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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个五十余岁的灰衣男子走了进来,面貌虽不年轻了,但一头头发却是乌黑发亮,气色也极红润,步履矫健,想必是个习武之人。见他来了,方起均忙道:“老胡,我这眼神不好了,手也抖了,你看他两个……怎样了?”
胡大夫似是累极了,一倒便倒进了下首一张椅子里面,摇头道:“怪,怪,怪!”一面端了一碗茶,一口饮毕,又喘了几口气,方道,“墨林尚好,脉搏有力,想是中了什么迷药,过得一两日自会醒来。青囊的情况却极糟糕……她五脏碎裂,按理说早该死了,呼吸却尚存一线,虽气若游丝,但却一直不断……我也是束手无策!”
裴明淮沉吟道:“在下见到青囊姑娘时,也是如此想的。不过,在下只是粗通医理,不敢断言。”
方起均脸色更是灰败,颤颤道:“那……那青囊是不是……已然无救?”
胡大夫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青囊想必是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勉强延命到此时。否则,她早已……唉!”
裴明淮道:“那是因为在下发现她的时候,见她呼吸微弱,便把身旁带着的药给她服了一粒。”
胡大夫这时方注意到裴明淮,一怔道:“这位公子是?”
英扬道:“这是我的好友,裴明淮。”
胡大夫道:“你这几天请朋友来?”
裴明淮道:“只是凑巧,我前些日子行至这一带,记起英扬如今便住在此地,我也好久不见他了,便过来了。”
英扬苦笑道:“我是一万个愿意你来,但这时候,实在不凑巧。”
裴明淮道:“我来的时候,去买灯笼,那店老板也这么说。”
英扬听到“灯笼”二字,面色又是一变。胡大夫见气氛尴尬,便转向裴明淮道:“裴公子的药颇有神效,竟能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老夫佩服。”
他这话说得裴明淮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药自是用来济世救人的,若是藏着掖着,岂非失了原意了?”
胡大夫又打量了他几眼,道:“公子姓裴,难不成……”
裴明淮此时不欲多说,忙打断他问道:“胡大夫说青囊姑娘内脏碎裂,难道是被高手掌力所伤?”
“不像。”胡大夫摇头道,“照我看来,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冲撞。”
裴明淮皱眉道:“冲撞?”
英扬道:“他兄妹二人是坐马车走山路的,难道马车出了事?山路本来崎岖,若摔下去……”
胡大夫道:“极有可能。”
英扬道:“杜大人派往随行的衙役也未回来,我待会差人去跟他说一声,派些人手在墨林兄妹去的路上搜查一番。”
方起均对他们的对答便似未闻一般,只凄然道:“难道青囊真无救了?”
胡大夫安慰道:“且看看,也许到了明日,她的情形尚有变化呢。”
裴明淮道:“他们二人的脸……”
胡大夫脸上惊疑之色更重,道:“我已想尽了法子,替他们一再擦洗,那颜色却丝毫不褪,也不知道是何种物事画上去的。”
方起均双手发抖,只道:“那……难道再也去不掉了?多年以来,我们想尽了法子要弄掉青囊与墨林背上的那罗刹刺青,丝毫无功。如今……如今在脸上,这……这……以后怎么办?”
裴明淮冷笑了一声,道:“那行此事之人也未免太过恶毒了。若是让我逮到这人,哼哼,必定让他给自己也画上个鬼脸!”
英扬苦笑道:“明淮啊明淮,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裴明淮此时才省起方才那小玉之事还未曾讲完,便道:“你们说那小玉又不见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起均叹道:“小玉家里报了官,县令也派了人,一连又寻了数日,不见下落。小玉因为生得有几分姿色,一直不太愿意嫁她表哥,是以众人都有些疑她是否私下跑了……毕竟,若是死了,总该有个尸首吧?于是一直找到了黄钱县的赛灯会那夜。”
胡大夫对裴明淮道:“我们黄钱县,最有名的便是赛灯会。”
英扬道:“黄钱县的灯笼十分有名,每年都会有一次赛灯会,时间便在七月。其实这赛灯会,也有祭拜之意。数十年前,被重刑处死的万教教众,据说在处刑之前,曾狂喊狂叫,念了一大篇咒语。这篇咒语,谁也听不明白,只听得他们一阵叽哩咕噜,声势骇人。他们念咒之前,个个咬破了舌头,狂喷鲜血……有传言说,他们念的是一篇毒咒,是咒这里一方百姓的……”
裴明淮摇头道:“若他们真有法术,那也该先救他们自己。若自身都救不了,遭剥皮酷刑而死,他们的法术,又怎能作准?”
英扬眼中骤现了一丝怪异之色,道:“你说的话固然有理,但寻常人可不如你看得这般通透。于是百姓们暗地里将这赛灯会也当作了一场法事,每年鬼节时分一办,顺便弄些果品香烛供奉,落得心安……”
裴明淮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可跟小玉失踪之事,又有什么相干?”
此时胡大夫插言道:“裴公子,你是不曾见过我们这里每年赛灯会的盛况。不论大街小巷,都挂满各色各样的灯笼,争奇斗艳。等到赛灯会当晚,把那些最出色的灯笼放在一处评比,最好的便是当年的灯笼花魁了,做它之人,还有一大笔彩头可赚呢。”
裴明淮笑道:“难怪我来之前,到附近的镇上买灯笼,人家对我说可不能带着灯笼到黄钱县,原来是不敢相比的缘故?”
他此话一出口,便见着三人的面色齐齐一变。英扬强笑道:“倒不是这等缘故。我说出来,恐吓着你呢。”
裴明淮失笑,道:“吓着我?有什么能吓着我?就凭那黄泉渡旁边那个藏头缩尾,不敢露面的家伙?”
三人的脸色更是难看,裴明淮只得苦笑道:“几位,就不要与我打哑谜了。我敢保证,我定然不会被吓死的。”
方起均叹道:“我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年的彩头空前的多,于是各人也分外着意。从外地赶来看灯的客人也多,县里的客栈都住得满满的,我家里也来了几位远亲,都是为了看一看这赛灯会。”他的眼神越发遥远,声音也更低了几分,“众人兴致都极高,宴席上个个谈笑风生。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晚是冯老头的灯笼艳冠群芳……”
裴明淮道:“冯老头?”
方起均啊了一声,对胡大夫道:“老胡,对不住了,我这口无遮拦的……”
胡大夫笑道:“我那老爹自己都管自己叫冯老头,大家也都叫惯了,这有什么对不住的?我也是养子,并不同姓,大家常常都忘了我爹便是做灯笼的冯老头呢。”
方起均道:“那冯老头一辈子做灯,乃是我们这里最闻名的灯笼师傅。他眼已半瞎,好几年不曾做了,这一年又动了手,我们都赞果然是宝刀不老!”
裴明淮笑道:“想必是彩头众多,动了凡心?”
胡大夫涩然一笑,道:“眼看我爹已然要夺魁了,此时却出了怪事。”他的眼睛骤然睁大,似乎看见了当年的景象,“我当时,正端了一杯酒要喝,突然小玉的表哥冲了进来,说见着升天坪的路口挂了一盏灯笼,上面的画像似乎就是小玉背上的那个。我们大吃一惊,立即随之一同前去。去的人,有数百之多,凡赛灯会上之人,都想去看看那个灯笼……”他叹了一声,眼中不乏痴迷之意,“我在这里住了多年,再美的灯笼都见识过了,却从未见过那般精美的灯笼。”
裴明淮一凛,忙问道:“什么灯笼?”
胡大夫叹道:“一盏六角宫灯。”
裴明淮道:“可是外面覆以轻纱,里面有一层非丝非罗的织物,上面绣着罗刹像的?”
胡大夫一呆,英扬叹了一声道:“方才,我去接明淮,却看到八盏宫灯,挂在黄泉渡那边。我就知道,必定会又有大事发生。但当时那情形……青囊墨林总得先送回来,而且……说实话,那时辰了,我也真不敢在那里耽搁。我可没明淮胆子大。”
胡大夫点头,问裴明淮道:“裴公子仔细看过那里的灯笼了?”
裴明淮道:“那灯笼绘着个毗蓝婆罗刹,色泽艳丽,绣工精美,实乃上上精品。”
胡大夫苦笑道:“裴公子就未曾注意到什么异处么?”
裴明淮一怔,道:“异处?”
胡大夫苦笑道:“那裴公子觉得,那像画得可好?”
裴明淮脱口道:“好!从未见过那么精致细腻的画像,也不知究竟是绘在什么绢罗上的,那绢罗色泽奇特,就真如人的肌肤一般,光泽细腻,似乎还有弹性。”
胡大夫笑容越发古怪,喃喃道:“正是这盏宫灯,正是它。当年一见,我便一直不能忘,那实在是最精美的灯笼……不管拿到何处的赛灯会,都定然是夺魁之作……”
裴明淮笑道:“不错,任是宫中之物,怕也及不上它。”
胡大夫惨然道:“此话是实,但当时赛灯会上,见着这灯笼之人,却是齐齐变色。”
裴明淮道:“为何?……”此话方一出口,他的脸色也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一般。
方起均叹道:“裴公子已然想到了。”
裴明淮摇头道:“这……这不可能。”
方起均道:“小玉第一次失踪又被找回,我们便去看过她背上纹刺,对那个毗蓝婆罗刹印象极深。这时见到那灯笼上的绣像,面白衣青,观海持云,不是小玉身上那一幅,又是什么?”
裴明淮道:“我见到的那毗蓝婆罗刹,肌肤如同活人一般娇嫩细腻,是因为……因为……”
胡大夫一字字道:“因为那本是一盏人皮灯笼!”
“人皮灯笼”四个字一出口,裴明淮顿觉一股冷风从堂中直穿了过去,连烛火也暗了几分,摇摇欲灭。英扬三人,在这烛火下,个个面色青白,如同鬼魅。裴明淮不自觉地摸了一摸自己的脸,想来自己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半日,方起均方道:“我们当时虽然震惊难言,但仍是大着胆子围在树下观看。杜大人倒比我们都来得镇静,便令揭了那层红纱,细看看里面那层……那层……爬上树去揭那纱察看的,自然是冯老头。亏得他身体健朗,不输年轻人。”
胡大夫苦笑道:“我爹揭了红纱,手指一触那层……便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立时缩回,险些自树上摔了下来。杜大人问他话,他只张大了嘴,也不答言……”
方起均叹道:“冯老头做了一辈子灯笼,做得两眼都快瞎尽了。我们常常夸他的灯笼,他却总说他做的灯笼不是最好的。”他摇了摇头,道,“灯笼匠们流传一种说法,糊灯笼的最好的材料既非绢,也非罗,更非绫,而是人皮。据说用人皮作成的灯笼,看起来质地细腻柔软,上色后更是如活人一般娇美无比。冯老头陡然间见了这真正的人皮灯笼,虽然觉着害怕,但一直只在传说中有的东西突然成了真,他的心情也可想而知……”
裴明淮骤然觉着一阵恶心,道:“那真是人皮?”
胡大夫道:“千真万确,便是那小玉背上的人皮。”他又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极热闹的一场赛灯会,这一下全然变了味。在场的人听我爹说了究竟,居然连喧哗之声都没有,当时又是夜里,我记得,真是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人人都被吓着了,吓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却停住了,两眼远远地望着前方,似乎在回想往事。方起均便接道:“杜大人十分镇定,令大家都先回去,关紧门户,小心在意。常日里,大家白日都不敢去那升天坪的,一是因为那处山壁遮天,甚是阴森,又终年雾瘴不散,更添诡异之气,二也是因为那里山崖上的壁画……唉!据说那里的壁画是会动的,传得多了,更让人不敢走近了!我们一直等到第二日午时,实在是等不及了。杜大人亲自带了人,我们几人也随后跟着,一同进去……”
裴明淮道:“可是找到小玉了?”
方起均点了点头,涩然道:“升天坪上,我们并未发现什么,连昨晚那盏人皮灯笼也不见了。我们壮着胆子,走到了水边……小玉,那可怜的姑娘,便倒在那里,头还淹在水中……她的尸首也不知在那里泡了多久,都腐烂了,脸都看不清楚了。只是她那背……整一块皮,都被剥了下来……”
他说到此处,闭了双眼,良久方道:“从那时开始,那些幼时背上被刺了青的孩子,不管长到十多二十岁,总是逃不了这命……”
裴明淮一震道:“难道他们都……”
方起均道:“不仅死了,尸首还从黄泉渡口一路飘下来,待到在下游发现之时,早已腐烂。每人背上的皮都被揭去,血肉模糊,腐臭难闻。”他眼中那恐惧之色更浓,“而且,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两朵花。”
裴明淮又是一震,忙从怀中取出了方才从青囊墨林身边捡到的那两朵花,道,“可是这花?”
方起均老眼昏花,把花接过来,一直举到眼前方看清了,手一抖,花又落到了地上。“正是,正是此花。”
裴明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是何花?”
方起均正要回答,裴明淮忽然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渺渺,细如游丝,但却极清晰地钻入了他耳中。
“彼岸既然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听得分明,正是方才在黄泉渡所听得的那个声音,登时跳起,推开门奔到了院中。院落不大,且点了不少灯笼,照得通亮,还站了不少小厮家丁,看样子都听到那个声音了,个个面带惊恐之色。裴明淮问:“你们方才可有看到这院中有人来过?”
小厮们齐齐摇头,裴明淮心知有异,一股不祥之感涌了上来。英扬已追了出来,问道:“明淮,你也听到了?”
裴明淮皱眉,道:“不错,方才在黄泉渡我听到的便是这声音。”
英扬沉吟道:“在黄泉渡的时候,我却不曾听见。”
裴明淮道:“你离得那般远,听得到倒怪了。”
回到正堂坐下,裴明淮缓缓道:“那声音说……彼岸既然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他说的花,想来就是死去之人身旁那花了。”
方起均一叹道:“这花是随着那万教一起传来的。”他眼神更是遥远,慢慢道,“他们并不喜花草,却在山顶专辟了一块地方,种这种花,日日供奉。”
裴明淮道:“山顶?”
方起均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甚异,在我们这地方,极难种活。必得是高处,又极寒冷的所在,才能成活。听说那些教众以雪水灌溉,方能开花呢。”
裴明淮道:“现在可还种有这花?”
方起均摇头道:“早没了,谁还费那么多力气去种?”
裴明淮笑道:“难怪是干花。红白相间,着实怪异。先前在黄泉渡口,我刚一见着,真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那花是浸在血里养出来的呢。”
方起均摇头道:“这花是从西域传来,本来也无甚稀奇,只是跟那万教搭了边,便显得格外诡异了。”
裴明淮忽道:“方老爷似乎对此花知之甚详?”
胡大夫在一旁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剧毒,却可入药。我等乃是大夫,多少知道些。”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说罢,沉默不语。
英扬见他不再说话,便道:“明淮,折腾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先到我家去歇息,明日再谈,如何?”
裴明淮点点头,问方起均道:“令爱和令公子现在何处?”
方起均一怔,胡大夫道:“已安置在了西跨院里,让小午守着呢。”
裴明淮道:“我先去看看他们,再歇息罢。”
方起均已上了年纪,身上又有病,行动缓慢,英扬便道:“老胡,你且扶他慢慢来,我先带明淮过去。”
那西跨院中,相邻的两间屋子里灯火明亮,有个小厮靠在门前,却在打盹。英扬拍了拍那小厮的肩头,道:“小午,你这时候还瞌睡?”
那小午被他一拍,竟然软软地就滑了下来,一直滑到了地上。英扬大吃一惊,忙缩回手,弯腰想去扶他。裴明淮比他更快,一脚踹开了门,一闪身便进去了。
门一开,裴明淮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一手手腕上挽了璎珞,正是他方才救下来的青囊。她此刻呼吸早已停止,只是脸上仍是那副罗刹鬼脸,也看不见她表情,裴明淮突然一怔,他发现原本嵌在青囊额头上的那粒血红玉石竟不翼而飞,只余了一个血红的空洞,血肉都被翻了起来。
他见青囊衣上尽是鲜血,却并未见着伤痕,便轻轻将她翻了过来。这一翻,裴明淮连呼吸都屏住了。
青囊背上的整块皮,都被揭走了。此时她的背上,一片鲜血淋漓,腰下、脖颈、手臂上的肌肤,却是白嫩细腻,与背上血红的一块相比,红白分明,更是骇人。裴明淮见她情状极惨,不愿再看,便把她轻轻平放回了榻上。一回头,方见英扬正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脸上又是惊,又是怒。
“青囊……她……她……”
裴明淮叹道:“这位青囊姑娘已然死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中竟还捏着那两朵花,冷冷道,“这两朵幽冥之花,必然有一朵是她的。”
英扬道:“那墨林他?……”
裴明淮已转身冲了出去,那小厮尚软软地倒在门口,裴明淮一跃而过,把邻室的房门推开,见那方墨林同样躺于榻上。裴明淮试了试他呼吸,舒了一口气。“没事。”
正在这时,胡大夫扶着方起均走了过来。方起均双眼虽然不济,一闻到血腥味,“啊”了一声,往后就倒。英扬忙帮忙扶住方起均,道:“想是急痛攻心,不碍事,你进去看看青囊吧。”
胡大夫忙进了屋,一见青囊便倒抽了口气。他看过了青囊的背,回头对英扬道:“这……这跟前面那些人,都一模一样啊。”
英扬点头,脸色惨然。胡大夫皱眉道:“看青囊的肌肤柔软,应是刚死便被人……被人……”
裴明淮道:“刚死便被剥了皮?”
胡大夫苦笑道:“也可能,是在昏迷之中便被人剥了背上的皮。”
裴明淮英扬齐齐打了个寒噤,英扬惨然道:“这也未免太丧心病狂了!”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是怎么死的?”
胡大夫摇了摇头,道:“老夫眼拙,看不到她身上有伤口。若是能看到她的脸,也许能看出是否中毒,如今,如今她的脸……”他看了一眼青囊那张鬼脸,在烛火下看来仍是狰狞无比,立即转了头。
裴明淮望着青囊的脸,心里甚是难受。青囊肤色白皙,体态轻盈,想来一张脸也是同样娇美,如今却被密密绘得连本来肤色都不见了。
他这时细看青囊,却发现她身上颇多伤痕,倒像是在哪里撞了一样。英扬见他表情,问道:“明淮,你怎么了?”
裴明淮道:“我还忘了问你,她跟她哥哥是去哪里不见的?”
“他们前日去拜祭方夫人,到晚上都没回来。这方老爷自眼病加重以来,不便出门,未曾同去。”英扬叹道,“车夫是方府上的人,还跟了杜县令的几个手下,至今也不见回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裴明淮问道:“他们是坐的马车?”
“不错,方家祖坟在山里面。”英扬道,“大约来回也要大半日光景。怎么?”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我看这青囊姑娘,身上有不少伤痕,都是新伤。不是擦伤,就是碰伤,并不致命。我猜,这兄妹二人,是在路上被人截下的,青囊姑娘大概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才会有这样的伤。”
英扬坐在一旁,一手扶头,道:“我如今真是失了方寸了。”
裴明淮见他脸上疲色尽显,便道:“青囊姑娘已死,依我看,先把她尸身停放好,待得明日再到县衙,请仵作来细细检视。至于那位方公子……”他迟疑了片刻,方道,“若是方便,我便住在这院里,有什么事也能见机行事。”
英扬道:“有理,还是你想得清楚。”
裴明淮道:“可是,不管是要抓凶手,还是要抓鬼,我都不在行。这里的县令,你很熟么?”
英扬叹道:“杜大人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此事。他说,即使有升迁的机会,也定然要把这桩悬案给破了再走。如今他年纪也不轻了,却还在这个小县城耽着……”
裴明淮道:“这杜大人看来是个好县令了?”
英扬道:“十分清廉,凡事都为百姓着想,是个好官。若非这桩悬案未破,他也早不在这里熬了。”
裴明淮找了一床绣被,遮在青囊身上。此时方起均哼了一声,悠悠醒转,过了一时方才掉下了泪,只叫道:“青囊……我那苦命的女儿哪……”哭了一阵,突又道,“墨林呢?墨林他怎样了?”
胡大夫见他要起来,连忙按了他道:“且坐着,墨林没事。这位裴公子已经答应在这里住下了。”
裴明淮见这方起均又要对他见礼,忙道:“若是再要这般拘礼,在下就连住都不敢住了。”又道,“我便住这里便是。”
方起均一呆,道:“这间屋?”
裴明淮道:“正是。”
方起均道:“可青囊……”
裴明淮道:“另寻一间屋子,停放青囊姑娘。我便就住这间,且看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英扬突然笑了一声,裴明淮见他笑得古怪,便道:“你笑什么笑?”
英扬摇手道:“没什么。”
裴明淮道:“有话直说。”
英扬苦笑道:“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就算那鬼来了,又怎会来找你?”
裴明淮道:“那倒难说。”
英扬奇道:“此话怎讲?”
裴明淮笑道:“那鬼声说,我抢了已入幽冥之人,我定然会再回黄泉渡。嘿嘿,我偏不回去,我看他倒来不来找我?”
英扬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胆子大。”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昔年的鹰扬坞主,怎的变得如此英雄气短?”
英扬苦笑道:“在这里住长了,昔年的甚么英雄豪气,也早磨得没有了。”
3
当晚裴明淮果然便是在青囊暴死的那屋里住的,一夜无事。裴明淮累了一日,这一觉一直睡到阳光刺眼,方醒了过来。屋里熏了香,血腥味早已不闻,那张染血的榻也早已移了出去,是以裴明淮这一夜倒睡得甚好。
方起均由两个丫头扶着,正向这边走来。裴明淮知他眼神不好,便迎了上去,道:“方老爷这么早便来了?”
方起均叹道:“担心墨林那孩子,睡不着哪!睡不着哪!又想着青囊……”说着说着便抹泪,裴明淮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方起均抹了两把眼泪,又道,“裴公子,你自己……昨夜可好?”
裴明淮点头道:“我不怕那恶鬼,恶鬼也未见得敢来扰我。”
方起均道:“那便好,那便好……”
裴明淮道:“在下有个疑问,想问方老爷。”
方起均道:“公子请讲。”
裴明淮道:“既然知道令公子与令爱可能会失踪,为何还不小心在意,竟让他们这时候出门?”
方起均叹道:“他兄妹二人,本来就极少出门。这一回,本来英扬打算送他们去,但正好裴公子要来,英扬生怕礼数疏忽了,这几日都在家里候着公子。”
裴明淮一听,实在是不知如何作答。方起均忙道:“公子不须多想,这与裴公子毫无干系。昨晚英扬不说,便是怕公子多心。唉!即便英扬跟着,又能如何?躲得了这次,也躲不了下次。”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听说,县令大人也派了身边的人跟着?”
这时,院门口有个甚是沉稳的男声道:“派是派了,却怎地也斗不过那暗里的鬼神。”
裴明淮一抬头,便见着有个相貌颇为威严的中年男子站在院门。那男子留了三绺黑须,虽穿了便服,裴明淮也一眼便看出他必是个官,当下便笑道:“这位想是县令大人了?”
那杜大人一怔,道:“正是本官。”又问道,“这位公子是如何看出……”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在下见的官不少,那做官的人,跟寻常人差得可多。”
杜大人又打量了他几眼,道:“这位公子看来气度不凡,既有此言,想来也定非寻常之人了?”
裴明淮又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杜大人微觉尴尬,方起均忙上来道:“杜大人,这位是裴明淮裴公子。”
杜大人一怔,道:“裴?”
裴明淮道:“正是。”
杜大人道:“我朝太师……”
裴明淮道:“家父。”
杜大人又是一怔,但立时看出裴明淮不欲再提此事,忙赔笑见礼道:“下官草名如禹。裴公子,听英扬说,您昨夜便是在此处留宿的?可有异事发生?”
裴明淮笑道:“我倒一心想有异事发生,无奈没有。”
方起均道:“饭已摆好,不如到正堂那边,边吃边谈,如何?”
杜如禹笑道:“正好,我还粒米未进呢。”
方家准备得十分丰盛,裴明淮和杜如禹都并未客气,只有主人方起均却只喝了几口清粥。杜如禹便开口道:“方兄,我知你心中难过,不过,你那身子,还是多加在意的好。”
裴明淮喃喃道:“升天坪,好贴切的名字。”
杜如禹笑了笑,道:“不过比剥皮坪好听些罢了。”他叹了一声道,“那件事已经过了几十年了,我看过了当年的卷宗,想想当时那些人被活活剥皮而死,凄厉毒咒之声不绝,便觉着不寒而栗。”
裴明淮道:“有卷宗?”
杜如禹道:“自然有,且记载详尽。据说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万教为首那人口念毒咒,咬破舌尖狂喷鲜血,天上骤然响了一个炸雷,将升天坪的山壁都劈掉了一块。当时行刑的一众人都吓得不轻,只是仗着人多,又有上命,强自撑着罢了。”
裴明淮笑道:“七月十五有雷雨也是常理,巧合罢了。”
杜如禹微笑道:“像裴公子这般什么都不信之人,倒也少见。据记载,那日黄泉渡里的河水骤然变成了血红之色,翻滚咆哮,有大胆的人去舀了一碗,闻之腥味扑面,便与血水无异。”
裴明淮已经有点笑不出来。“想当日处死了那么多人,染就河水成血,也非特异之事。”
杜如禹叹道:“还好那时当县令的不是我。”
裴明淮道:“可否把卷宗与我一阅?”
杜如禹答得十分干脆。“好,回去我便叫人送来与裴公子。”
裴明淮道:“多谢。”
杜如禹道:“那处坪本来无名,只是发生了此事后,众百姓为讨个吉利,便唤了它作升天坪。那万教有个画师,最擅佛像壁画,据说他花了数年功夫,在山壁上画了十罗刹之像。”
裴明淮道:“又是十罗刹!”
杜如禹道:“不错。如今这壁画尚留于山壁之上,因色彩浓重,画功出众,大约又加了些特别的颜料,虽经风吹雨打,至今还看得出昔日颜色。不过,怪事也就从这些壁画上生出来了。”
裴明淮道:“怪事?”
杜如禹道:“那条路本是百姓进山的捷径,那些教众被处决之后,百姓惧怕,不敢进入升天坪。过了些时日,大家的惧意渐消,也开始有些胆大之人,敢走进去了。因为若是绕路,得多走上半日呢。但有一日,一个村民从升天坪发疯一样地跑出,说壁画上罗刹手里拿的的莲花从闭合变成了开放的!”
裴明淮皱眉道:“还有这等事?”
杜如禹道:“这些都在卷宗里写得一清二楚。我也很是不信,但问了几个当地的老者,都说是实。那个村民,也在不久之后发疯而死。这类的记载甚多,有人是看到了壁画中的罗刹天眼放光,有的是见着罗刹手持的莲花开放,甚至有说罗刹从壁画上走出来的。但他们都发疯死了……无一例外。”
他长叹一声,道:“这种事多生几桩,便再也无人敢入升天坪,自然成了禁地。大家都宁肯多走几个时辰,绕道而行,也决不愿把自己性命赔上。这情形,竟一直持续了数十年,直到小玉的事情出来,尸身在黄泉渡被我们找到……”
杜如禹道:“黄泉渡本来无名,升天坪也本来无名。那块石碑,也不知是何人所立。升天坪这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谁叫出来的,已经叫了几十年啦。”
裴明淮淡淡地道:“莫不成鬼还能立块石碑不成了?这鬼神之说,我可不信。”
杜如禹望了他一眼,方起均的眼神也甚是怪异。杜如禹摇头道:“我学的是儒家之道,要我信,实在难。但在黄钱县,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我……唉,由不得下官不信。”
裴明淮正想再问,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他便问道:“外面何事这般吵?”
方起均道:“裴公子,可还记得昨晚我等说的赛灯会?如今正是在准备哩。”
裴明淮一怔道:“既然每次赛灯会都会有这种事发生,为何你们还要开这赛灯会?”
杜如禹道:“下官怎会未曾想过?第一次赛灯会上出现小玉的人皮灯笼,尚不足以让赛灯会取消。下官也是抱着一看究竟的心情,去了第二年的赛灯会。这一年的赛灯会,却再无了往日的热闹气氛,众人都是惴惴不安……记得正是我为了安定心情,在招呼席间众人喝酒之时,我派往升天坪路口巡视的衙役惊慌不安地回来了,说在那里看到了两盏灯笼,”他顿了一顿,叹道,“此时,康家的书茗已经失踪了月余了……”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这次的人皮灯笼,便是这康书茗的了。”
杜如禹点头道:“我等众人一见着人皮灯笼上那个夜叉形貌的蓝婆罗刹,便知是……是康书茗了。另一盏灯笼,却仍是小玉背上的毗蓝婆罗刹。我本待天明再进黄泉渡查看,只是不到午时,书茗的尸首便在下游被发现了。那两盏人皮灯笼也莫名消失了……但下一年,却又出来了……”
裴明淮又问道:“然后呢?”
杜如禹苦笑道:“再一年,我自然不再让开赛灯会了。这虽是百姓们数十年来的最大乐子,但大家自然也决不会反对取消。但那一年,却失踪了两个孩童,我心里极为不安,便跟方兄,胡大夫,还有几个衙役,去了升天坪……”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道:“我们到了那处,抬头一看,只吓得浑身发冷,寒气直冒!这一次,树上竟悬挂了四个灯笼!蓝、黄、绿、红,每盏都有一个罗刹像!”
裴明淮道:“那失踪的二人……”
杜如禹道:“过了数日,尸首先后在下游发现,腐烂不堪,死状甚惨。”
裴明淮道:“于是杜大人次年又重开了赛灯会?”
杜如禹苦笑道:“这实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下官也不是没派过人去守着升天坪,只是也没发现什么。后来也就不派人了,谁不怕呢……重开赛灯会之后,果然有所好转……唉,说着这四个字,下官自己都觉着愧对自己这县令之名。后来,每隔一年便会多出一盏人皮灯笼。算算,也已经有七年了……”
杜如禹叹道:“若非裴公子仗义相救,恐怕他们也与前面之人并无二致。”
裴明淮一呆,想想杜如禹此言也甚有理。若非他那时凑巧赶到,青囊墨林二人,恐怕当场就会被剥下背上人皮,再过两日恐怕也会浮尸黄泉渡中。
当下三人一时无话,裴明淮又问道:“往年的人皮灯笼,都是赛灯会上出现?”
杜如禹道:“正是。”
裴明淮皱眉道:“这就怪了。今年分明还没到赛灯会,灯笼却都挂上了?”
杜如禹听得此言,也是一怔。半日,方道:“兴许,今年是……是……”
他迟疑着不肯说下去,裴明淮接道:“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这话一出口,杜如禹竟不知如何回话了。
方起均抬起头,强笑道:“裴公子初到此地,不如出去逛逛?今日正逢黄钱县集市哪。过了今日,直至赛灯会结束,街上可都是冷清得紧了。”
裴明淮望了一眼方墨林的房门,道:“可是方公子……”
杜如禹道:“公子放心,下官自会派人守着,英扬也会留在这里。这大白天的,有鬼也不敢来罢?”
裴明淮忽又道:“不知这青囊、墨林二位,今年岁数几何?
杜如禹道:“墨林二十岁,青囊小他二岁。起均兄这几年身体不好,青囊为了照顾她爹,是以一直不肯嫁人。”
裴明淮叹道:“看来是个极孝顺的姑娘。”
方起均垂下头,两滴泪掉了下来。
裴明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然。方起均抬起头,强笑道:“我叫小午陪裴公子出去逛逛。那孩子倒是命大,醒了后,居然什么事都没有!”